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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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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定州道,马鸣风萧萧。白骨遗路边,连天皆秋草。
苏湉听着身下辘辘车轮响,听着车外一干军汉荒腔走板的歌声,屈膝抱住了膝头。她身边的长姐苏湘以为她害怕起来,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悄声安慰:“不怕,三娘,咱们不怕。”说话间咬了咬唇,透出几分刚烈,“最多,就是早些去和爹娘相聚,也没什么好怕的!”
苏家是宜州有名的书香世家,很出了几位闻名天下的宰臣,然而盛极必衰,自苏湉祖父起,子弟们功名渐渐蹉跎,苏湉父亲虽是一榜进士,却苦熬了十年才升为秦州御史,不过一年,便因弹劾当朝宰相钟远获罪遭贬,又一年,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谪所,更又被指为贪墨官银,畏罪自裁,这下子,苏家这一支被抄了个底朝天不说,女眷奴仆也被发卖为奴,苏夫人早亡,只留下苏湘苏湉一对姐妹,和一伙重罪被遣的官眷一起关押了三个月,司官终于发下了文书——因胡人屡屡犯边,定州百姓流离,人丁缺少,这一干人就发往定州,改为营奴。
苏湘一路上早从旁人口中听了无数营奴的不堪故事,心中早萌死志,只是妹妹尚小,一时丢不开手,见苏湉冻得青白的小脸上透出惊怕,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低声安慰:“放心,不管天上地下,刀山油锅,咱们姐妹都在一块儿。”
苏湉偎在她怀里,乖顺点头:“我听姐姐的。”她三月里才满九岁,虽然一般担惊受怕,但毕竟年纪小存不住心事,不一会儿便埋在苏湘怀里沉沉睡去,直到马车在石头滩前停住,才揉着眼睛和姐姐一起随着其他人在军汉的吆喝声中跳下车来。
这些日子里众人吃够了军汉们的打骂和鞭子,一下车便井然有序地分成几起,各自去拾柴担水,起灶做饭,军汉们各自手握刀柄,虎视眈眈地立在一边,防着人逃跑。
苏湘被分去砍柴,却苦于手无寸铁,自野地里尽力扯了些干枯的野草,力气使得尽了,手掌也勒出了几道血痕,她直起腰举目四顾,见几十步外有棵倒伏的枯树,便上前去拉扯,不意才走了几步,一个络腮胡子的军汉抢步过来,恶狠狠地拦住了她:“哪里走!”
“军爷,”苏湘后退几步,朝那军汉屈了屈膝,“那棵树看着好烧,我去拖来做烧柴。”
“这些个草叶还不够你用的?”军汉还要喝骂,另一个军汉却过来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嘀咕了几句,苏湘依稀听到了“苏御史”几个字,心里暗地里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果然那军汉不再阻拦,冷眼看着苏湘将树慢慢拉出草丛。苏湘将那棵树拉到路边,已是精疲力竭,她抹了把汗,咬着牙拉住一个大枝丫,苏湉已经将自己捡的那一小抱草送到灶边,又跑过来帮忙。苏湘见她小小的身子倚住另一个大枝丫,朝她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姐妹一同用力,不意官道拐弯处突然扬起一阵烟尘,马蹄声须臾由远到近,她见苏湉半个身子伏在树上,躲闪不及,情急之下俯身挡在妹妹身上,只盼望马蹄自自己身上过去,不要伤到苏湉半分。
那骑手马术却甚是高超,半空中双臂用力将马头极力向左一带,只听一声马鸣,那马生生偏了数尺,自苏湘身边擦肩而过,苏湘只觉左臂如遭重击,剧痛之下一声痛呼,已是抬不起手来。那骑手并不回头,更不下马,只略一收缰,将个小小黑色布囊丢在地上,绝尘而去。苏湘抬起头来,只看见骑手背后竹筒上那一面小黑旗迎风招摇,瞬间转过乱石滩不见了。
定州道上素来荒僻,往来多是军卒,苏湘又痛又惊,担心自己姐妹惹了麻烦,军汉迁怒,不意那几个军汉却不曾打骂,只彼此交谈了几句,将那小布囊捡起,扬长而去。又停了一会儿,几个犯官家眷才敢上前,帮着苏湘姐妹将那枯木拖到灶边,又有人央了火头上的军汉来,借了柴刀将枯木一段段分解,苏湘在一个避风处坐下,忍着冷汗帮忙慢慢褪下薄夹袄,挽起里衣袖子,见手臂上大片青紫肿胀,请了个有年纪的妈妈来按了几下,知道自己伤了筋骨,只得请人将一段枯枝用布条和自己的手臂固定了,又勉力起身到领头的军汉那里乞药。
那军汉迟疑了一会儿,将之前骑手丢下的小布囊掏出,倒出两粒乌黑丸药:“一粒内服,一粒和水敷在伤处——碰上黑旗营的人,算你走了好运道,要不是怕你残了卖不出好价钱,老爷才不管你们的闲事!”
苏湘并不多言,将那两丸药小心收起,她知道医药难得,将一丸药分成四份,每日只用四分之一敷伤,实在疼得狠了才再服四分之一丸药,如此勉强支撑了四五天,倒也撑到了安远城,只是人又瘦了一大圈。
安远城是定州第一重镇,街面上也颇有几分繁华,马车在城西脚一溜士卒把守的院落停住,便有人将一干军汉领去东院里吃喝,又将苏湘一干人赶到西院,分了男女年龄站好。苏湘舍不得苏湉,一只手死死拉着,挨了婆子几脚,才踉跄着松了手,看着苏湉远远和几个同龄的女童泪眼朦胧地站在一块儿。
“模样不坏,倒是个有脾气的。”婆子捏着苏湘的下巴打量了一会儿,又解开包扎的布条看了看的手臂,轻轻捏了捏道,“残不了,可也暂时派不上用场!”
她指指点点,将一干人分成几起,登了册子送到一个校尉模样的军汉手里,又将几个女童另登了册子自己揣起,便令人抬了一桶稀菜和一桶窝窝头来,给院里众人吃喝。
那校尉见众人吃喝已毕,走出院去,不一会儿便有军汉进得院来,听婆子指点几句,掏出金银递过去,自人群里扯了人出院。一时院里一片低泣惊叫,苏湘身子瑟瑟发抖,心里张皇,只盯着院门处一块石头暗自打定了主意,然而那些军汉们每次向着她指点时,婆子都摇头不肯答应,直到院里零零落落只剩下两三个人连同那些女童,苏湘也依旧还在院中。
想必是要等着自己手臂好了,才能卖出价钱,苏湘明白婆子的意图,看着苏湉望着自己的眼神里透出了喜意,便也安抚地朝她一笑。天色渐渐暗下来,婆子将金银账册收了起来,正要给剩下的几个人安排住处铺盖,院门口却一阵马嘶人笑的喧哗,几个校尉模样的汉子带着酒意进了门。
“果然是好货色!”领头的黑脸汉子朝苏湘看了一眼,嘻嘻哈哈地和婆子搭话,“钱婆,听说你这一个不卖?心疼小娘子断了手臂?那有什么?养养就好了,在床上也不碍事呀!”
几人又是一阵嬉笑。钱婆朝那汉子呸了一声:“既然知道不碍事,怎地不肯给够老娘银子?二十两十足官银,你领走,不然,就别开这个口!”
那汉子笑嘻嘻自褡裢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二十两,不二价,那小娘子我可领走了!”他说着转过身方要拉扯苏湘,院门处却有人阴沉沉道:“吴有棠,你敢在黑旗营人眼前出千!”
一伙黑衣士卒一起涌了进来,将几个人围住。吴有棠一张黑脸瞬间见了汗,只强自绷起个难看笑容:“我吴有棠大小也是条汉子,怎么会干这种事?几位是误会了吧?”
“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罢。”一个打扮与士卒一般无二的黑衣女子自院门口慢慢踱进来,“用你的骰子,你我赌上一场,也一般的比大小,倘若你赢了,此事便再不提起,倘若你输了,便把黑旗营的银子还来!”
吴有棠脸上汗珠更盛:“若我不赌呢?”
“刀,弓箭,枪,拳脚,”女子淡然道,“你随便挑。”
“好!”吴有棠打了个冷战,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碗和三颗骰子,给众人看过,拿在掌中随意掷了一回,便是两个五点,一个六点。几个黑衣士卒都皱起眉来,女子神色不动,将那三颗骰子拿在手里,仔细闭目捻了一会儿,一样掷了一回,竟是三个六点。
吴有棠面如死灰,恨恨一指身边瞧热闹的钱婆:“银子都给了钱婆子,你自从她手里讨出来。”言毕推开几个士卒,大步出院去了。
女子微微皱眉,还不及说话,钱婆已经快手快脚将苏湘扯到女子面前:“老身已经与吴校尉人钱两清,这女子便是那二十两银子,林校尉将人领回去罢。”
女子目光在苏湘身上打了个转又回到钱婆身上:“钱大娘,我是女户。”
“女户又怎样?难道不要人洗衣做饭?”钱婆道,“这女子虽然看着狼狈,却是个能干活的,手臂也是路上不小心伤了,不是什么大毛病。”
女子看着瑟瑟发抖的苏湘,皱着眉还要推辞,钱婆却已经将一张卖身契强塞进她手里:“放心,放心,你且将人领回去,若不中意时,便再卖还给我,也是一样的。”
“我现在便卖还给你,多少银子?”
钱婆上下打量着苏湘,故意叫难道:“这小娘子模样倒还好,只是年纪大了些,性情习惯都定了,不好调教,也只能转手卖出去。”又强拉过苏湘手臂解了布条与女子看,“林校尉且看,她手臂带着伤,少不得折些价钱,这伤做不得力气活,虽然在床上倒不碍事,可这样娇弱的皮肉,那些粗人一折腾,就能去了半条命,也当不得许多时日——”
女子舒展开的细眉又皱了起来,看了看咬着牙抑制目光里羞愤屈辱的苏湘,便将卖身契揣进了自己怀里,朝苏湘点了点头:“跟我走吧。”
苏湘见她这样好说话,按捺着惊怕朝她盈盈下拜:“谢主人收留。只是苏湘还有幼妹在此——”
“别咬文嚼字,我听不懂。”女子道,自怀里又掏出锭官银,向着钱婆道,“十两,连她妹妹一并给我。要么,就退我二十两银子回来。”
钱婆看着雪白的银子想了想:“好!”她手脚利落,登时将苏湉扯出来,一般写了文书付与女子。女子领了苏湘姐妹,辞别了几个士卒,转过两条街,在一个小小院落停住,开了木门令二人进门,进了堂屋摸出几把钥匙递给苏湘:“这是家里的钥匙,你日后出门用得着。”
苏湘茫然接过,忍不住试探:“你就这么给了我,难道不怕我跑了?”
“若是其他营里的,或者有这样的笨蛋。”女子目光在苏湘苏湉身上扫过,神色坦然,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屑,“在黑旗营的地盘上,你大可以试试看。”
“是,主人。”苏湘思及钱婆对女子隐晦的忌惮,心里明白女子说的是真话。
“对了,”女子想了想,“我不耐烦别人叫我‘主人’什么的,我姓林,你和其他人一样叫我五娘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