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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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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五娘赁居的小院并不大,长宽不过三十步光景,一角搭了两间小小的土坯房,一间是厨房,一间堆着些杂物,住间却是一明两暗两间瓦房,堂屋里只有一桌一椅一柜,落了薄薄一层灰尘,仿佛许久不曾有人住过。苏湘见五娘自柜里翻出笔墨纸砚,随便用袖子在桌上拂了拂灰,扯过椅子坐下铺纸,心中七上八下地上前磨墨。
五娘提起手里那支秃笔在砚台中蘸了蘸,凝神半晌,突然猛地把那笔往桌子上一拍:“哪里想得那许多?”说着自怀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递给苏湘道:“你们去李家杂货铺子买些日常起居的东西,就在西隔间里安置。”
她语气十分不耐烦,苏湉忍不住偷偷牵紧姐姐衣袖,苏湘低眉垂目,做出十分的柔顺来:“ 不知那李家杂货铺子怎么走?”
“随路问去就是了,啰嗦什么!”五娘说罢,起身径自出门去了。苏湘在堂屋里呆了片刻,领着苏湉在杂货间里寻出个大个的背篓,出门仔细记了门前标记,锁了门,路上寻了个面慈的妇人问了路,小心记着路径朝杂货铺子去。
李家杂货铺子当家娘子甚是眼利,只一见背篓便道:“小娘子是五娘家里的姐妹?我怠慢了。”说着又过来见礼。
“不敢当。”苏湘急忙还礼,“我们姐妹今日才到主人家里,因为身无长物,来买些日常用度。”见伙计将挑好的东西收到一处捆扎,便掏出碎银来要结账。
“这些才值几个钱?”李娘子见苏湘只选了两付碗筷并两个小凳,推过苏湘的银子不要,又忍不住笑,“再者东西也不够。五娘平日都住在营里,一年半载也不回去一趟,院里饿得死老鼠,你们两个姑娘家,没有诸般家什,怎么过活?”说着招过伙计来叮嘱了一番,去后面收拾起一张案几,几个竹凳,又有盆碗杯碟米面油盐等并两床半旧棉被,装了满满一辆小独轮车,领着苏湘姐妹沿街回去,见苏湉紧紧随着姐姐,见到街里的吃食却忍不住看了又看,又停下来买了两碗馄饨给苏湘姐妹填饥。
苏湘十分不安,一再推拒,李娘子只是笑:“今日五娘想必不开伙,你们回去也是白饿着,又要干活。日后咱们相处的日子还长,何必这么见外?你若过意不去,过几日有闲暇,来我铺子里白帮忙几日就是了,只怕到时候五娘要怪我欺生,占你的便宜哩。”
苏湘见她一派热心至诚,自己也着实饿了,便不推辞,姐妹两人一人一碗吃得干干净净。林五娘果然待天黑得透了才归家,见李娘子与苏湘坐在一处喝茶,并不惊讶,只招呼了一声,见灶上温了热水,自家洗涮了一番回来,对李娘子道:“这两个如何?”
苏湘不解其意,李娘子已经应道:“识文断字,手脚麻利,与其在你手里荒废了,不如让一个给我,如何?”
“都给嫂子。”林五娘朝她点了点头,将两块木牌放在她手里,“我明日一早便要回营,这两个就烦你教导。”又向苏湘苏湉道,“你们日后就跟着李嫂子做事,除了住在这里,一切听她吩咐。”言罢朝李娘子点了点头,自去东厢睡觉。
“还是这样惫懒!”李娘子好气又好笑,见苏湘茫然不安,将木牌拿给她看,两寸见方的木牌上正面刻着苏湘苏湉姐妹的名字,背面则是几个古怪符号,“这是咱们黑旗营里的号牌,领了号牌,便是半个黑旗营里的人了,日后你跟着我,若是做得好,给你脱了奴籍都是可能的。”又详详细细替她解释黑旗营的诸般规矩。
原来齐朝统一天下的乃是一位女帝,之后因成宗无子,接连出了明宗仁宗两位女帝,皇位落到当今永安帝身上,方为男帝。几十年风气大开之下,虽江南各州仍不肯随着“礼崩乐坏”,但江北各州,早有了女子与男子一般承家继嗣的惯例,元康年间朝廷征召女吏的例子一开,更有了“不重生男重生女”的不经歌谣。定州久经战乱,人口兵丁十分不足,因男子十有八九都在军营里讨营生,留在城里的女子多半都要自行顶门立户地营生,长年累月下来,比其他各州更多了几分泼悍,许是有感于此,三十年前先镇国长公主接掌定州时,便上书奏请在五卫之外另开一卫,称为纶才卫,将各处流人及无依无靠的寡妇娘子收编为军户,意为此卫不论出身,不分男女,但得奋力杀敌,唯才是举。因这名称文绉绉的不好记又不威风,故此被人私下里以旗为号,混称为黑旗营,实际上纶才卫按执掌分出十营来,林五娘乃是甲字营里的百户,因战功封忠武校尉,而李娘子则是戊字营里的掌事,替营里掌管一份小小买卖。
“咱们黑旗营里的人,拉出去个顶个都不输阵。”李娘子见苏湘依旧战战兢兢,又安慰她,“你放心,如今营里人手宽裕,不比十年前,是个人便要持刀拿枪。你们两个一看就不是耐摔打的粗坯,放在城里,用处倒还大些。你且做我的徒弟,日后出了师,自己也自营里支一份本钱自立门户,便有机会脱籍,岂不是好?”
“但五娘她——”
“你别理她,她就是个口恶心软的镴枪头,替你领了木牌,便是应了。”李娘子见苏湘已经心思活络,一面趁热打铁地写下文书,一面絮叨,“说来是个从六品的忠武校尉,可她那样手脚散漫,自己都没得成算,又日日不在这里,你要真给她为奴为婢,就只能守着空院子喝北风,就是她有一日半日在家,也不惯人服侍。”说着将那文书吹了吹,径自签了名,领着伙计道别回去了。苏湘将那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半夜,心中想着秦州和一路上听的许多关于黑旗军的流言,不知前途是福是祸,最终咬了咬牙,提笔签上了自己和苏湉的名字。
第二日清晨苏湘起身时林五娘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块碎银并字条在桌上,令两人这两个月里自去过活。苏湘将庭院收拾干净,草草吃了早餐,带着苏湉到杂货铺子里向李娘子正式行了拜师礼,姐妹两个就此成了杂货铺里的学徒,每日早起晚归的操持,虽然辛苦,但相比路上的颠沛流离,却安稳得多了。
林五娘却是一去便没了消息,到了第三个月上,苏湘手臂已经痊愈,林五娘却是字条也无一个。因她自己不好出城,托来回盘账送货的管事打听时,却都守口如瓶,只道军机不可泄漏。李娘子安慰她:“他们那些人多半做的都是费时费力的大差事,我家那个死鬼,不说几个月,一年回来一趟也算是好的,你且不必担心。”苏湘听了她的话,心中依旧不安,然而也无法,只得托管事送了两件新做的应季衣衫鞋袜过去。
五娘近半年不见人影,直到四月初一场大捷的消息传回来许久,才在一个傍晚悄无声息地进了门。这一日苏湘与苏湉做了两碗自李娘子处学来的凉面,两人坐在堂屋里方举箸,只听木门吱呀一响,五娘将匹白马拴在院角木桩上,自己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的军衣,进了堂屋只向苏湘苏湉一打量,低哑着声音吩咐一声“替我喂马”,便自顾自进了东隔间,将外面那身肮脏衣衫解了扔在地上,倒头便睡,不一刻已呼吸均匀了。
苏湘在地上捡起那几件衣衫,发觉正是自己送去的那几件,心里一时不知滋味,她见苏湉立在门口,小脸上满是惶恐,忙转身出来掩了门,摸摸苏湉的头权作安慰,将锅里残余的热水倒进木盆,把衣服揉了揉浸进去,因家里并不备草料等物,又出门去借。
林家院子邻居却是对赶大车的老夫妇,为人也甚是和气慷慨,听苏湘说了原委,嘱咐了好些伺候牲口的话头儿,又亲自送了一木桶燕麦豆子拌好的精料来。苏湘还要推辞,老头儿却摇头道:“林校尉和小娘子都照拂过陈老儿夫妇,这些也算不得什么。算起来,林校尉这马和我还有些渊源呢。”
说着进了院,将木桶放下,便去抚摩那马。那畜生极乖顺,全不抵抗畏人,垂头下来在徐老头手里蹭蹭,仿佛认出了故人一般。苏湉提了一小桶水过来饮马,见状便向徐老头道:“徐爷爷,你如何就降服了这马?”
“什么降服?”徐老头自苏湉手里接过水,看着那马喝水吃草,又是一笑,“这马自幼养在我手里,自然认识我。我看它实在是块好料子,便送它进了营里。说来也是缘分,竟分给了林校尉。你且别看它是畜生,随着林校尉这几年下来,功劳不少呢。”又扳着指头讲些旧事给苏湉听。
苏湉本是孩子心性,听他说得神奇有趣,更对这马起了十分的兴趣,一时围着左看右看十分殷勤,直到徐老头走后许久,才被苏湘拉进屋里睡了。
苏湘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到天明才恍惚打了个盹,再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屋外传来苏湉与五娘一问一答的声音。她知道自己起得迟了,快手快脚梳洗了出门,朝院内拿着刷子刷马的五娘郑重行礼:“五娘好。”
五娘摇了摇头,朝着苏湉嗤笑一声:“你方才这么样儿时,我说了什么来着?”
“是。”苏湉眼睛亮晶晶的,过来朝苏湘一本正经地作揖,“五姐姐刚刚说,她与李娘子是八拜之交,我们既然是李娘子的徒弟,便是她的小辈,既然是小辈,就要听长辈的话,以后在这院子里,不许动不动行那些啰嗦见外的礼节,只管像营里一样,才彼此自在。”
“是。”苏湘不明白自己妹子怎地与五娘亲近起来,心中既欣慰又疑惑,见锅里已经煮了粥,便去揉面做点心,她有心让苏湉给自己打下手,也是向五娘表示自己妹妹虽小,却并不白吃饭的意思,却见五娘已经将马刷得干净,自怀中掏出几块糖来,递给苏湉:“你来喂喂它。”
苏湉小心翼翼将糖放在手心,伸出手去,那马果然温顺低头,将糖吃了。
“好了。”五娘见苏湉给个不停,止住道,“一次最多给三块,别惯坏了它。”又将缰绳递给她,“咱们带它出去逛逛。”
苏湘见两人一马溜溜达达地出门,心里有些担心,但想到苏湉与林五娘很是亲近,便又放下心来。
直到点心小菜都上了桌,五娘才领着苏湉回来,苏湉进门兴高采烈地朝苏湘招呼一声,自去拴马。五娘见苏湘目不转睛地看着,又嗤笑一声:“不妨事,她与小白已经熟了。”
“是。”苏湘脸红了红,“劳五娘费心。”
“我说了,这院子里不讲规矩。”五娘道,径自进屋坐在桌边,动手分出三碗粥,待苏湘苏湉姐妹坐定,只淡淡道,“吃吧。”
苏湘姐妹幼承庭训,虽然到定州许多规矩讲究不得,但习惯使然,依旧一派斯文。她本以为五娘和那般军汉一样饕餮,却不想五娘虽然吃得甚快,举动却并不难看,倒仿佛也似大家出身一般。她见五娘停了筷看她,便试探道:“五娘姓的是国姓。”
“天下姓林的多了,难道各个都是皇亲?”五娘淡淡道,“我没那个福气。”说罢将碗筷放下,自柴房里取了柴刀出来劈柴烧水。苏湘想要拦阻,又想到五娘的话,索性不理会,令苏湉去李家铺子告一天假,自己就着热水将院里院外收拾擦抹了一遍,又指出几处该收拾的地方给五娘看。
五娘知道苏湘自己不好做主,只一一处置了,又道:“日后我不在家时,你只管找了泥瓦匠来,只要不拆了房子,其他都无妨的。”
苏湘见她手脚利落,言语爽快,也放了心,觉得正如李娘子所言,是个可相处的人物。两人将院里收拾了,因晚上预定了请李娘子夫妇喝酒,五娘又领了苏湉去街上买酒,更自酒楼里订了几样菜肴。
“这几样菜我都会,比那厨子也不差,”苏湘看了单子上的价钱,心中有些不安,“下次买了肉来自家做就是,省得多费银子。”
“这些菜色费事,叫了菜来,家伙也便宜。”五娘摇头,“其他的你也不用置办,我也另外让李大哥带了人过来。本来吃酒只为了消遣谈心,怎好让你一个忙里忙外?银子本就是给人花的,花得多了,自然挣回来的也多。“
苏湘听她一本正经地冷着脸说歪理,又见苏湉兴冲冲拿着五娘给她新置办的笔墨练字,手里虽然忙着,却也忍不住暗暗笑了。
待到掌灯,李家夫妇果然带了一个小伙计推了小车送了桌椅家伙来,在屋里排布妥当,酒楼伙计送了菜来,小伙计便去筛酒,苏湘一身轻省坐在李娘子身边,李娘子见她神色有些不安,只朝她一笑:“别理他们。他们是喝酒吃肉惯了的人,惯会用这些便宜招儿,咱们整日屋里灶下的忙,今日也借个光儿,偷一回懒。”
“要偷懒还不容易?”五娘笑道,“李大哥如今已经辞了营里差事,就叫他天天给嫂子做饭。不瞒嫂子,大哥煮粥烤肉的手艺,营里人都知道呢。”
“只怕你嫂子吃得腻了不肯吃,”李大已经吃多了酒,一张红脸也是笑嘻嘻的,“不怕你们笑话,我与她成亲十几年,在一起不过两三个月光景,家里家外全是她一人操持,这样模样这样能耐的娘子肯随我这样吃苦,我便是替她烤肉煮粥又能怎的?”
“说什么昏话?”李娘子脸上更红,啐了一口,转过头只跟苏湘姐妹说话。苏湘虽然也不好意思,见五娘神情自若,想必是见惯了他们夫妻恩爱的,便也忍着脸红与李娘子聊天。一时酒足饭饱,李家人告辞,李大已经醉得歪歪斜斜,却闹着要李娘子搀扶。李娘子又啐了他几口,让小伙计收了家伙,将李大扶到马上,亲自牵着马走了。
苏湘见林五娘看着他们背影微笑,想起李娘子私下的叮嘱,心头一紧,只害着羞大着胆子扯了扯五娘衣袖,低声问:“五娘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五娘看了她一眼,“怎么好端端地问这个?”
“是李娘子与我说起,”苏湘脸色更红,“道是如今这一仗完了,想是能太平一阵子。借着这个空儿,也正好为你操办。何况我们姐妹在这里借住了许久,若要搬出去,也要早日寻个地方才行——”她见五娘脸上渐渐惊诧,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便住了口。
“怨不得你担心那许多。”五娘脸上若有所思,停了一会儿叹气道,“那时因我急着回营,便不曾与你说清。”说罢进了堂屋,自柜子里翻出个匣子,递给苏湘道,“这个,你自己收着罢。”
苏湘心里七上八下地接过,打开匣子却见里面正是自己姐妹的卖身契和这院子并一块地的契书,一时作声不得,只抬起眼睛看着五娘。
“我本有心替你放个良籍,但你们两个这样,没了黑旗营的招牌做倚仗,就是你们的对头不计较,城里的无赖也难缠。索性且再等一两年,风头过了,再拿给李嫂子,她自会替你们办理妥当。”
苏湘推开匣子,整衣朝五娘拜了下去:“五娘大恩,苏家没齿难忘。”
“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五娘甚是不自在,望着别处道,“快起来。你妹子睡着了,莫惊醒了她。”
苏湘肃然向她叩了三个头才起身,又将房契并地契拿出:“身契因是性命交关,苏湘就觍颜收了。这两样东西苏湘不敢领,还望恩人收回。”
“这么罗嗦什么!”五娘更不自在起来,“难道你们两个复了籍,要两手空空到街上去搭草棚?这院子虽小,地方却是清净,住着也便宜——”
“正是如此,苏湘才不敢受。”苏湘道,“这是恩人出生入死攒下的家当,若是苏湘——”
“就是出生入死,才要你拿着。”五娘目光灼灼看定苏湘,将那两张纸又放进匣子里,递到苏湘手上,“实话告诉你,我们这样的人,看着风光,做的不过是今年不知明年的勾当罢了。李大哥年纪大了,又有旧伤,家里又有铺子照管,才能辞出来,我想要脱身却是万万不能。自当初阿父把我卖了,我便不信什么亲眷恩情,身边结交又都是和我一样亡命的角色,一样今日不知明日事。你拿了这两样,一是做自己傍身的家业,二是我若有那一日时,你也好帮我收骨,就算是个衣冠墓,也不算孤魂野鬼了。”
苏湘听她说得淡然,自己心里却疼了起来,欲言又止。五娘见她犹豫,却误会了,想想道:“莫非是你不在这里久住,等着你们家里的人来赎身?那我另外安排就是,只是这房契地契还是给你傍身,也省得贵亲眷来了,没个着落。”
“不是。”苏湘只觉自己不愿与五娘对视,将那匣子仔细锁了,见五娘依旧追问,方低低道,“我们被押解来这里时,是经过了余林县与安远府的。”她见五娘依旧不解其意,才又道,“我们苏家老家便是余林,大伯父如今是安远府知府。”
五娘恍然大悟,见苏湘只咬着下唇不说话,眼圈却是红了,心里明白定是苏家人避祸不肯施以援手,甚或做了些落井下石的勾当,便道:“世态炎凉也是常理,你既然安稳到了这里,那些个旧事就不必再想了,免得生气。”
“早在母亲去世时我便见了他们的嘴脸,如今也不气什么了。”苏湘摇头,又望了五娘几眼,才道,“恕我莽撞,我看你举止也不像寻常家里出身,虽则,虽则你阿父不慈,但你如今已熬出头来,难道一个锦上添花的三亲六故也没有?”
“你我既然托了生死,我便也不瞒你。”五娘微微冷笑,“当日阿父急着要银子,把我买了一家人家做奴婢,我听到消息,便去了营里投军,他气我自作主张,写了文书与我断绝关系,自此便再无往来。五年前大赦,他已经回京去了,那时我不过营里一个无名小卒,怎入得他的眼?我也怕他日后纠缠不清,自立了功便换了母姓,更了名字,若他日后来与你瓜葛,你便说这是林家产业,与他不相干就是。”她见苏湘又要问,又道,“他的名声我虽不在意,但祖父祖母昔年对我慈爱,实在不忍污了两位老人家的清誉,你只记住这世上无人与我相干便是了。”
“怎么不相干?”苏湘心头沉重,却抬起眼睛对五娘宛然一笑,“你方才不是说,你与我算是生死之交么?”
“是我失言了。”五娘知道她是故意开解,也是一笑。两人不约而同扯开话题,胡乱聊了两句,各自告辞回屋歇息。苏湘抱了匣子,手触到木门,又忍不住回头,问五娘道:“你我也算得知交了,只是我见你与人往来,并不莽撞,萍水相逢,你怎地就肯与我姐妹这样交浅言深地托付,难道就不怕有一日我也食言负了你么?”
“有人倾盖如故,有人一生也不得相识,”五娘淡然看着她,“我第一次见了你,便知道你是个善心可托付的,自然不怕。”
这句话在苏湘心里打了个转儿,只觉一股热辣辣的热气哽在咽喉,手里匣子沉重万分,只朝五娘胡乱点头道:“我必定不负你。”她话一出口,便觉得不甚妥当,见五娘怔了怔,一张脸也泛起绯红,更是抬不起头,逃也似的进了屋拴好门,听着门外不多时也是一声轻响,才倚着门松了口气。
这一夜苏湘便睡得更不安稳,翻来覆去,都是些散碎片段在心头滚来滚去,只觉搅得周身滚烫。第二日起身时也不很有精神,见五娘劈柴,忙洗了手淘米下锅,又生起火来。五娘坐在她身后,不紧不慢一下下劈着柴,虽也一样不说话,苏湘却觉得脸上又是一阵阵发烫,又担心苏湉看出什么端倪,半晌才强自镇定搭话道:“我听李嫂子说你只中意白粥,不知喜欢什么小菜?”
五娘并不言语,将劈好的柴送到她手边,才低声道:“但凡你做的,我都喜欢。”
苏湘怔了怔,手僵在半空,见五娘一张脸已经红透了,才缓过神来,做贼一样将柴接在手里。“我也,我也——”她结巴了两句,实在说不出口,只是五娘见她脸与自己一般红起来,心里明白了大半,笑着朝她摇了摇头,将柴刀等家伙收拾了,又去指点起床的苏湉伺候白马,待马喂足了,伸手将苏湉轻轻托到马背上,道:“我们遛弯去,再给你姐姐带些她爱吃的点心回来。”
苏湉昨日与五娘出门两趟,早混得熟了,又见五娘脸色甚是温和,闻言便笑嘻嘻道:“五姐姐找对人了,我正知道姐姐爱吃什么。”
苏湘待要阻止,却又不知怎地开不了口,眼睁睁看着二人欢天喜地出了门,自家独自将木勺在锅里搅了许久,最终也忍不住噗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