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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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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做事甚是利落,第二日便去官府里寻了老成差人,将房契地契换成苏湘的名字,又将自家出入账目等细细讲给她听。原来定州风俗与别州不同,田地尽是军户耕种,出产粮米皆由官府收作军粮,田主不过是按地数每年收取份例银子,好处是旱涝皆得,不论天时,坏处却是地租极薄。五娘地契上那五亩田地并五娘名下的另五十亩军功田,租金只有十两出头,加上她的俸禄例银,一年也不过八十余两银子,虽然她立功时总有额外的赏银下来,但她手头散漫,几年下来积蓄不多,换契的事情办下来,银钱方面便拮据了许多。
她本是饥一顿饱一顿惯了的人,日日腌菜清粥也并不在意,只是苏湘见五娘匣里空空,设法抽空做了几色针线,托李娘子代卖。李娘子一口应承,也不肯与苏湘分成,只道:“平日里你们姐妹便帮了我好些,如今好费力做出来的活计,我也好意思白拿?这些零散花样只管放在这里且慢慢卖着,赚些散钱,待有日后了口碑,我想法子替你寻几个大主顾,一来省心省力,二来好歹也算是个傍身的手艺。”
她果然将那些针线放在显眼处,遇到合适的熟客便有意无意拿起给人看。江南女工素来闻名,苏湘那些花样鲜亮新巧,卖得甚好,不过一旬光景,便有绣庄上人前来相看,与苏湘立了约,买了她手里的许多花样,又与她订了几样针线。
时近端午,苏湘得了钱,去布店替五娘和苏湉各扯了几尺布做衣裳,过了两日,又买了粽叶荷包雄黄酒等应景事物,到肉铺里割了肉。五娘初四这一日掌灯时归家,见满桌精致菜肴,苏湉一身新衣兴冲冲上前给自己看,目光在苏湘脸上打了个转,便将褡裢放在一边,笑着夸赞了几句。因第二日要早早出城去看龙舟,待吃过饭,苏湘催着苏湉早早歇下,想着五娘那件新衣尚差一条袖子,便坐在堂屋里对着油灯飞针走线,见五娘梳洗后换了家常衣裳,在桌子对面坐下,只管往自己脸上看,不由得微微有些羞恼,别过脸道:“我脸上可是有什么?”
五娘微微一笑:“我只看你这对眼圈要黑到什么样儿,你才肯去乖乖歇着。”见苏湘依旧低着头并不理会,便弯腰自桌脚褡裢里掏出两封银子并两块墨和一个雕花匣子,一股脑儿推给苏湘,道:“我这几日在营上当值,也赢了些彩头,你替我掌掌眼,莫让我被别人哄了去。”
苏湘只得放下针线,先将墨拿起,见是上好的松烟墨,先已有几分惊讶,又见匣子里两对金钗并四套金银镯子精致绝伦,竟似京里有名的聚珍坊的手笔,将那金钗拿在手里细细审视,果见那金八仙坠脚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錾着个小小的“珍”字,便小心翼翼托起来指点给五娘看:“聚珍坊里出来的东西,单是手工价钱就比得上金子的价钱了,更不说那些师傅做出来的东西有限,寻常人家就是有银子也难得沾边。”
“果然是京里的。”五娘自苏湘手里接过金钗看了看丢进匣子里,“既然这东西招眼,改日还是卖了换银子的好。”又自怀里摸出支素金簪子递给苏湘,“我早知道那些东西用不得,只是一时寻不到好的,你且先带着这个罢。”
苏湘见她出手大方,言语蹊跷,有心探问,但五娘却东拉西扯并不回答,又道自己并不缺衣裳,催着苏湘早些休息。苏湘无奈,只得将衣衫收起,自己回屋睡下。因她连日劳倦,却是一夜好睡。
第二日城外人头涌涌,幸亏李娘子夫妇早早占了位置,又有伙计帮衬,倒不曾被人冲撞。五娘见李娘子与苏湉兴致勃勃大声叫好,苏湘也含笑观望,与李大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离席,寻了个僻静地方,五娘低声问:“郑先生那里怎么说?”
李大将袖子里一角文书递给五娘,自己先啐了一声:“不过是钟家的狗罢了。因宜州一个官突然想不开吊死了,又扯出了苏御史奏章里的一件案子来,圣上一时心血来潮想要重审,他们怕翻案,也怕扯出别个腌臜事来,便四处乱咬,只为传闻苏御史临死前留了证据出来,就来为难两个小丫头,这样欺软怕硬的杂碎,也想在咱们黑旗营地头上动土?郑先生说了,不必理会,送了钱来便收,送刀枪官司来,便给他原封不动送回去!”
“有先生这句话,我便不怕了。”五娘笑道,“那几个人一连几日输给我许多银钱物事,我正想着怎么还回去,既然如此,我便留了。”说着又将那装了金钗等物的匣子递给李大,“这几样东西招人眼目,私底下来去也难得个好价钱,不如就上缴营里,算作她们两个的赎身费罢。只是不要声张就好。”
李大将那匣子接在手里看了看,打了个哈哈:“果然你们师徒心有灵犀,先生说你必定是要得寸进尺的,早将她们两个的放籍文书备好了,只是这件事不能声张,免得让旁人知道了,又起了别的心思出来。”
“那是自然。”五娘将苏湘姐妹的放籍文书收好,两人不动声色回了席上,推杯换盏,并不再提起那些话头,尽欢而散。
苏湘并不知道自己姐妹悄无声息成了良民,只见五娘日日带着酒气晚归,又有许多银钱入账,暗地里担忧不迭。五娘日日陪那几个自京里新调来的武官周旋,将那些人手里大部分财物哄进手里,方才故作提点地给那些人指了条“明路”:苏湘姐妹入监多日,又一路长途跋涉,就是一身旧衣裳,也早被婆子换了破的,自己拿了好的去换酒吃,哪还能存下什么文书表记?何况苏御史久经官场的人,自然是要将要紧东西托付妥当,怎么会放在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又不经事的闺阁弱女身上?这些人因早被郑先生软硬兼施磋磨得没了脾气,见黑旗营风气强梁,也不敢硬来,内里早已焦躁不安,得了五娘的主意,直如醍醐灌顶一般,只觉得自己终于师出有名,且又可捞些油水回来,第二日便忙不迭地起身,直奔余林县而去了。
五娘松了一口气,在家里歇了一日,才觉出苏湘看自己的目光生疏了许多,且带着些怪异,偷偷询问苏湉,却不得要领,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便干脆直截了当地开口问苏湘,苏湘左右推脱,直到五娘追问得急了,方认真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知道赌博吃酒原是行伍里习气,只是终究不是什么好行当。”又道,“苏湘才疏识浅,一点迂腐想头,还请五娘莫要往心里去。”
五娘见她客客气气一本正经,神色却分明与自己生分了似的,也觉尴尬难堪,一时做声不得,想到自己一番辛苦劳碌没人领情,又多了几分恼怒,跺了跺脚,转身出了院里,闷闷寻李大夫妇喝了一席酒,听了些劝告,也只当耳边风,索性归了营里。
苏湘在家里候了一夜,第二日知道五娘归营,只将五娘遗下的几件衣裳收起,任李娘子在耳边絮叨,自己只咬着唇不说话。李娘子见两人平日一个稳重精明,一个知书达理,却不想在这样一件小事上钻了牛角尖,都是一般无二油盐不进的模样,也只得叹了口气把一肚子话搁起。
过了几日,便是六月初十,苏湘的生辰。苏湘自然并不声张,但李娘子消息灵通,早自苏湉处打听得清楚,一早见苏湘姐妹进门,便抿嘴笑道:“我们安远的风俗,这一日做了寿星的小娘子却要亲自下面给长辈吃呢。”说着将一根鎏金簪子并个装了碎银的荷包硬塞到苏湘手里,又道,“赏钱如今你已收了,可不能反悔——今日中午大厨房不开伙,单等苏娘子的手艺!”
铺里年轻小伙计们喜事,都鼓噪起来。苏湘却知道李娘子是借机贴补自己姐妹两个,忙正正经经蹲身道了谢,到了晌午,便洗了手到后院和面擀面条。她这些时日身子并不甚爽快,因担心使力太过犯了旧疾,并不用厨房里的大盆,只用小盆和了几个面团,正揉面间,李娘子挑帘进了厨房,看了案上笑道:“果然你们那里的点心做法与我们不一样,点心小巧,面团也精致。只是这群粗汉那里能晓得这样好处,胡乱做两碗敷衍敷衍就罢了。”说着也挽了袖子与苏湘一起揉面,又道,“莫拦我,我有正经话和你说呢。手里也惯了不喜闲着。”
苏湘听见,便不再谦让,自将揉好的面团擀出来,又持刀细细切着,便听李娘子道:“五娘那里,你可捎了消息过去?”
苏湘垂了头,却不说话。李娘子见她不语,又劝了她几句,苏湘依旧并不做声,只随着李娘子下了面,又请厨头帮忙将大锅面条端出去分给伙计们。她忙了半晌,只觉腰酸腿软头晕目眩,又素来好强,并不在人前显露半点异状,只做害羞,自己在后院勉强吃了半碗面条,喝了一碗面汤,歇了歇,觉得腹内隐隐的作痛退了些,挣扎着想到前院来招呼客人,却在院门处和一个人猛然撞了个满怀,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软,却被那人一把扶住,搀到小桌前坐下,将碗面汤端到她唇边,又问:“如何了?”
苏湘喝了几口面汤定下神来,才见五娘身披绵甲腰间佩剑,一身整齐地站在自己面前,只勉强一笑,悄悄自她手里挣开:“不妨事,一时走得急了。”
五娘见她面色苍白,脸上挂着一层薄汗,伸手到她鬓边,见苏湘神色生疏,便又放下,自己待要离去,犹豫了一会儿,跺了跺脚,将苏湘按定在桌前道:“你且歇着。”
苏湘只坐了一会儿,李娘子便使伙计来吩咐苏湘去营里领发下来的银米。这差事平素与苏湘并不相干,苏湘惊疑着领了文书,出门见马车停在铺前,还不及问,五娘已经将她搀进马车,把身上斗篷扯下来丢在苏湘膝上,自己跳上车辕,吆喝了一声,赶着大车辘辘向西而去。
苏湘被颠簸得更加头晕,见五娘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只管赶车,自己暗地里咬了咬唇,将身上斗篷整齐叠好放在一边,自己挣扎着正襟危坐在车里,也一样目不斜视。两人两根标枪似地在大车内外戳了一路,到了大营西角门,五娘停下车,头也不回地向苏湘道:“到了。”
苏湘咬着牙下了车,突然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又被五娘一把扶住。她才下意识地一挣,五娘猛地一把将她抱起,低声喝道:“还闹?难不成你想让别个不相干的人来对你这样?”
苏湘听五娘语气不善,与寻常迥异,见她脸色铁青,想要争执,却又难以开口,便紧紧抿起了唇不做声。她身量娇小,五娘久在沙场,抱着她行走并不费力,沿着青石路到了营里一行五间青瓦房前,一手挑起第三间的竹帘,扑鼻便是一阵药香——原来这却是甲字营的医房,几个婆子并两个中年长须的大夫正在忙碌,五娘将苏湘放在一张扶椅上,又请大夫上前请脉。那大夫似是对妇人症状甚是拿手,胸有成竹写了方子给五娘,又令婆子先捡了药煎汤给苏湘服下。
五娘任苏湘在医房里歇息,自己讨了文书替苏湘领了银米,看着几个军汉装了车,收拾停当,才回医房来接苏湘。因苏湘喝了药,面色不似之前那样毫无血色,她的神色便也和缓了许多,任苏湘随自己步行出了营。两人上车回城,五娘将苏湘直接送回家中,自己将车赶回李家铺子,却独自提了些菜饭回来,向苏湘道:“嫂子留三娘住几日,只说带她与邻居家小娘子玩乐,省得你累心,也免得她担心。”
苏湘知道苏湉与邻居家四娘相处得极好,也愿意她多几个朋友玩伴,便点了点头。五娘将几样菜肴摆在桌上,又生火煮粥,见苏湘撑着身子还想来帮忙,便皱了眉头将她赶回床上歇着,自己看着火,一时气苏湘自己不保重,一时为苏湘身体担忧,一时却又觉得自己这几日赌气不归,又恶声恶气对待苏湘,彼此想必更是生疏,怔怔看着灶里火苗发起呆来。
因她心绪繁杂心虚气短,端了粥给苏湘时也摆不出好脸色来,只皱着眉催促道:“多吃些。”苏湘勉强吃了大半碗,见五娘眉头皱得更紧,将碗并筷子在食盒里摆整齐,低声道:“劳烦你了。”
“怎么又说这种话?”五娘跺了跺脚,将食盒提出去,一会儿又端了碗汤药来令苏湘服下,见苏湘拥被坐在床上,却垂着头缝自己那件新衣裳,更是焦躁,将衣裳一把夺过,怒道,“你怎么就不好好为自己想想?”
“苏湘得五娘几番援手,只有这点微末手艺——”
“你说这样的话,是怨了我,存心打我的脸?”
苏湘吃了一惊,见五娘眉立,咬了咬唇,再不开口。五娘双手抱胸,在她对面坐下,冷冷道:“我不会拐弯抹角,你有话直接说罢。”
苏湘抿紧了唇。苏家是书香世家,她幼承庭训,虽然如今落魄了,但戒赌禁酒原就是大家族里戒诲子弟的头一条,她再怎么说服自己习惯,也于无意中透出不然来。她骨子里极倔强,对着五娘又说不出违心的话来,便依旧不语。
五娘见她不应,心中更觉明白,只觉一股无名怒气冲到胸口,伸手紧紧攥住苏湘的手,并不容她挣扎,看着她的眼睛道:“便是拉着你的这只手去赌场扔了骰子,便是你眼前这个人去了酒楼,如何?我这样的人,想来与你不是一路的。你也不必担心,我明日便去开了放籍文书与你,咱们好聚好散,如何?”
苏湘咬着牙,任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并不说话。五娘放开手,冷笑一声:“我自知高攀不起——”
“我们姐妹遭难至此,多亏五娘才有了安身之所,又说什么高攀?”苏湘一字一字道,“五娘说这样的话,难道也不是怨了我,存心打我的脸?”
两人对视一眼,虽目光都不肯让步,却也都各自别开脸去,一时沉默下来。良久,苏湘方道:“我无意责怪五娘,只是自幼听人说小赌怡情,大赌败家,也听过见过几个叔伯不争气倾家荡产的实例,便是五娘常胜不败,倾家荡产的都是旁人,也于名声有损,五娘有军功官爵在身,自有正当生计,何必执着于那些个财物?”
“我又不是那些个无赖闲汉,怎么会用这些来钻营生计?我不做那样算计的事。”五娘愣了愣方道,“我虽然在这些东西上有些运气,却也不屑做那些损阴德的事。实话告诉你,若非有差事应酬,我是从不下场的。这一次得了许多财物,也是误打误撞碰上的。”说着想了想,突然豁然开朗道,“原来你那一日正言厉色,是为了这个。是李嫂子告诉你我们自有生财门路,你见我那几日作为,便以为我是聚赌为业的了?平常没了差事时,营里人便按班轮流出城狩猎,一则补贴生计,二则巡查道路,因我今年有其他差事,便留了城里。这件事,你只要问一问甲字营里的人,便都清楚了。”她松了口气,重新握住苏湘的手,见她果然不再抗拒,便微笑起来,只觉得苏湘在这件事上倔强正直的可爱,又暗道若是苏湘知道自己算计了苏家,想必不会再理会自己,便决定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苏湘因觉得误会了五娘,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却也比往日更柔顺,任五娘拉着自己的手,并不收回。两人又彼此开解了几句,五娘见天色已晚,便催着苏湘休息。苏湘推辞不过,解了衣裳躺下,见五娘回了东厢,却抱了枕头被褥过来,在自己身边铺开,心底一沉,看着五娘利落解衣就寝,脸色不由得白了白,想要避开,却又觉得五娘平日行事并不莽撞。她心里犹自矛盾,五娘却已经伸了只手过来,横在苏湘的小腹上。苏湘身子一僵,那只温热的手已经按下去,不紧不慢地替她揉了起来。五娘审视着苏湘的神色道:“大夫吩咐了要揉着,你自己没力气就别逞强——要不要轻些?还是重些?”
苏湘脸上浮起两朵红晕,垂着眼睛良久方才答了一声“好”。五娘看着她,突然抬起左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怎么又生分起来?是李嫂子又和你说了些有的没的?定州虽说男二十女十七不婚官府便要指婚,但规矩也没那么严,还有半年时间许自择婚配。你若愿意,明日我便请媒婆为你寻婿,就是一时寻不着,你我结了契,我也把你当妹子看,等三年五载你寻到合意的,我便风风光光嫁你出门,如何?”
原来定州因人口稀少,早定了除了军营正丁,男二十女十七不婚官府便要指婚的规矩,然而因连年征战,男少女多,总有女子嫁不出去或是所嫁非人。到招收女吏与兴办纶才卫的旨意下了,更有许多女子从军入府,家中诸事无人照应,便渐渐有效仿江南各州契兄弟的例子,女子彼此结为契姐妹,约定暂时不嫁,一个在外奔走,一个在内持家,待得良缘,再行解契。这虽于许多人只是权宜之计,然而却也有许多假凤虚凰的人物出来,因当年太--祖皇帝与皇后的一段姻缘,故此官府对此并不禁止,年深日久传播开来,渐渐成了北方各州心照不宣的一种风尚。
五娘无意辞官,又无婚嫁之念,李娘子见她对苏湘青眼有加,只以为她动了这样的念头,也对苏湘早早提点过几次,故此苏湘听五娘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转过脸睁大了眼睛看着五娘,几次张了张唇,却都说不出话来。
五娘却来了谈兴,看着苏湘笑道:“怎么,不信?我不惯使那些欲擒故纵的花招,就是要用,也不会用在你身上。”
“是因为我得罪了五娘,所以五娘转了心意?”
“是我想差了。”五娘道,“我脾气不好,你跟了我,日后还有今日这样的气受。”
“是我错怪了五娘——”
“我也不曾对你说清。”五娘转过脸,只觉苏湘身上淡淡的幽香呼吸可闻,强自克制着不去揽过她,低声道,“如今想想,你那句话也没什么冒犯处,我却偏偏犯了脾气,恼怒你说那样的话出来,也怕你嫌弃我。”她突然噗嗤一笑,“不瞒你说,你那样语气,却和昔年阿母责备我的口气差不多,想来长姐如母,你教训三娘教训惯了,自己都不觉得。”
苏湘侧过头去看她:“五娘觉得我行事老气?”
“我只觉得三娘有福气。”五娘道,“我第一次来定州,也是和三娘差不多年纪,走得也是同一条路,一路上也没少挨打。我看着你将三娘护在身下,便想若阿母当时还在,想必也会护着我,很是羡慕了一阵。”
苏湘睁大了眼睛:“原来——”
“我送军书回来,因军令在身耽搁不得,只扔了药给你。”五娘道,“那日我进了院子,便认出你的衣裳了。本来想你遇到个好买家也能有个依靠,只是钱婆太爱钱了些,你又长得好,只怕遇到些好色贪财的人,便将你们姐妹领了回来。原本只是为了你们养伤,”五娘瞥了苏湘一眼,脸上突然红了红,“却不意有了非分之想。”
“五娘怎么这样说?”苏湘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什么滋味,却也不敢正眼去看五娘,因两人离得极近,脸上更是发烧,心慌意乱之下,便按住了五娘替自己揉肚子的那只手。
五娘将手抽回来,只目光炯炯看定苏湘:“我的心思,便全在这里了。要也由你,不要也由你。你意如何?”
苏湘从未听过这样咄咄逼人的话,只觉得无言相对,半晌才悄声道:“五娘昔日一个心思,如今一个心思,日后不会再变了心思,要将苏湘嫁人么?”
“如今尚未定约,自然还有余地。”五娘坦然道,“若定下来便是一世,怎会有变数?”
苏湘脸上红晕更深,悄悄拉起五娘的手,在她手上轻轻写了个“好”字。五娘起初凝神任她写字,半晌醒悟过来喜出望外,俯身将她隔着被子抱住,轻轻在苏湘额上一吻。
苏湘满面通红,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五娘松了手,伸手按住苏湘的小腹,继续缓缓使力替她揉着,又柔声问她:“大夫说你是受了寒调养不及,怎么会落下这个病根?”
苏湘抿紧了唇,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原来当日苏湘等人行到余林县时,那些军汉知道苏家祖籍在此,也满心入城去打秋风,不意县令却差衙役送了布告出来,只说担心犯人中有恶疾,令一干人只在城外破庵内存身,不得入城,这些人在庵内住了三天,便遇了两场暴雨,苏湘将苏湉护在破檐下,自己被浇得透湿,染了风寒,却也不得入城医治,只有一个乡下游方郎中看苏湉哭得可怜,配了一副药给苏湘撬开牙关喝下去,勉强保住了性命。之后又是一路劳顿,虽然终究痊愈,却多了这个毛病。
五娘心里暗道苏家这样行事,只怕当真不怀好意,自己替苏湘报复回去也不算冤枉,低声安慰了苏湘几句,劝着苏湘歇息。
苏湘却转过脸,看着五娘道:“世态炎凉,阿爹也早对我说过。想来你当初困苦更甚于我十倍,如今却能堂堂正正不怨天尤人,实在令人钦佩。”
“谁说我不怨?”五娘似笑非笑,“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她见苏湘虽然说着话,脸上睡意渐浓,手上力道便渐渐轻下去,待苏湘呼吸均匀了,抽回手来枕着,眼睛望着天棚,却再也睡不着了。
几年历练下来,她也觉得自己并非吴下阿蒙,早已稳重得多,却不意内里那点粗疏冲动却还未全改过来。苏湘最初的话,她也知道是一片好意,只是怎么都听得不顺耳,如今细细想来,她怕的却并非真是苏湘嫌弃,却是自己也觉得自己那些个手段上不得台面。那一年阿父回京之前刻薄阴狠的话语宛若在耳,她只以为自己并不在乎,此刻才发现,她竟比谁都害怕自己变成一个好赌喜色酒放荡贪杯得过且过的粗野军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