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鸢尾无邪

13、人生若只如初见，物是人非事事休（四）

　　黑魆魆的夜色笼罩着暖黄的火舌，沈昌珉在灯火掩映下的脸忽明忽暗地闪动，英气逼人的双眸略带戏谑的打量着借着微弱火光在树下铺枝条的人，漆黑如墨的长发平铺在薄纱外套上，只剩月白的束发丝带反射着刺眼的光。两匹赶了几天路都有些疲乏的马，在远处也息了声。思忖片刻，沈昌珉还是悄悄挪到对面，在他的旁边坐下，“在中，你这些天怎么不佩戴那东西了？”
　　状似不解地回头瞥了他一眼，直至他的眼神落在自己姣好的面容上，金在中才反应过来，继续手上的动作，“那是他硬要给我定制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在，我自然不必再佩带。”
　　“这算是完全信任我了？”主动将话题移到朴有天身上，沈昌珉也不期望金在中能回答。古语有云‘金城所致，金石为开’，由今来看，似乎不假，看样子他离金在中心里那片禁区的距离虽远，却在不易察觉的相处间跨进了一大步。
　　终于完成，金在中略带满足的躺在落叶铺好的临时床榻上，蜷缩着身子对着火堆，沈昌珉伸伸脚，大着胆子枕在他蜷曲的小腿上，或许出于心情的愉悦，他没有拒绝。
　　“你好像很好奇我的事情，昌珉。”由金在中挑起话题是沈昌珉万万不会想到的，而且一出口就是如此极具诱惑的问题。
　　将手里的树枝扔进火堆里，沈昌珉承认得倒也坦然，“我一直怀疑你是美丽儿，所以很好奇。”貌似一声轻笑自头顶传来，沈昌珉想抬起头去看，却被他阻止了，只得继续安心地躺着，孰不知已经渐渐被他牵着鼻子走。
　　“如果你答应我两件事，我就告诉你。”
　　和平时一样郑重其事的声音又回来了，不过可能因为刚刚笑得不清，微微有些喘。沈昌珉没有问什么事就承诺了‘好’，因为所有的事儿都不及他始终在追寻的答案来得要紧，他也来不及细想金在中今晚反常的原因。
　　金在中略略倾身望着腿上的黑色头颅，那些细碎的发丝乱七八糟的洒在自己的衣摆上，心里的某个地方就像被人用羽毛挠过一般柔软而跃跃欲动，于是放下外表的戒备，轻描淡写的娓娓道来自己的过往。他的语气仍然让人听不出感情，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无关自己痛痒。
　　从小在江湖上摸爬打滚一路过来，自然对江湖之事有所风闻，特别是一直在查韩在俊身世的沈昌珉，他定了定神看着看眼前的火光，直到眼眶生疼，不可遏止地流出眼泪。
　　“你恨金家，可是你不让阁主插手千方百计保全金贤重，因为他是你哥哥。你恨夏家，可是你不得不报答夏子墨他们兄弟俩的救命之恩，所以你选择放走夏子曳和齐宣，选择孤注一掷。金在中，你知不知道你支配了所有人的未来。”听完故事，沈昌珉终于明白当时金在中硬要自己放走金贤重的缘由，理智地吞下其他的话，将朴有天这三个字远远拉离他的回忆。默默地听着沈昌珉讲完，金在中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我不是美丽儿，我没有你要找的那块绯色玉佩。今天晚上告诉你真相，就换你两件事。第一，一直呆在玲珑阁，帮助朴有天完成他父亲的遗愿。第二，如果将来我真的无法手刃夏桀，你一定要帮我完成。”未等金在中说完，沈昌珉已经近乎激动的直起身来，喘着粗气看着面色如常的金在中。他终于知晓金在中的意图，这是金在中类似遗愿的嘱托，他不明白，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才能像他这样淡然的抛弃原先所有的羁绊，淡然的用谈论天气的神态去安排以后的事。
　　被他中途打断，金在中不得不直起身来拉住他的胳膊，示意他淡定，“你先听我说完，明天就会到梨园镇，已经没有时间了。”然后，不等沈昌珉反应，他就自顾自的半靠在树干上轻声说了下去，“你猜得没错，我是喜欢朴有天，喜欢了近十二年。我的身体状况除了姐姐谁都不知道，或许青瑶已经察觉到了，可是她肯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金在中的身体病若柳枝扶风，不是后天的原因，而是二十二年前还在娘胎之时，便染上了‘锁心草’。和一般中毒之人不同，他的血液脉络里已经不是简单的‘锁心草’，反而发展成一种世间未有的慢性病。毒发之时不仅会浑身刺痛，血液还会一寸寸凝结，若非这些年朴贤佑的精心照料和朴有天不惜天价的各种试法，可能时至今日，江湖上已经不会存有‘金在中’这个名讳。换而言之，金在中都无法料定自己的生死。
　　“我无法许他一个永远，加之我已经答应过老阁主，不论如何都不能和他在一起，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可能太过痛苦和难言，沈昌珉第一次看到那双像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睛里蹦出湿漉漉的泪水，干净得就像不染凡尘的露珠，让人不敢拂去，参杂了水色的睫毛柔柔的配合着他不住轻颤的唇，粘着一种无法亵渎的美感，顿时慌了手脚，踯躅难决。
　　“难道，这就是当年他愿意在收留你之后，仍悉心栽培的原因？你用朴有天换来你那多出来的生命和一身武学？”即便不明言，沈昌珉的脑袋也比大智若愚的金在中转得快。面前的人不再做声，辞色之间已然承认，沈昌珉见状有些无奈的抚额长叹，配合棱角分明的脸上未干的泪水，显得煞是滑稽可笑。
　　“金在中。”憋气半天，郁卒的沈昌珉从喉咙里干涩涩的飘出干巴巴的三个字，有点无力，又有点踌躇。金在中有些不解的看着他，料想过他会有自己比别人玩弄鼓掌的愤怒，或者对自己弄巧成拙的恨铁不成钢，却没想他会带着说不出的忧郁眼神看着自己不言语，一时不知所措。
　　但毕竟是会长时间掩藏自己真是感情的人，听到微弱的脚步声，瞬间全身舒张变成防御的警惕，不到片刻就收回了表情，“有人。”
　　站在树上看着属下的黑影走过金在中的临时床榻和火堆，沈昌珉得到金在中的示意眼神，潇洒地掠下树，三招两式制服了蒙面的人，扯下他的蒙面。这时，金在中才悠悠从树后走出，“抬头。”
　　听闻一阵清脆的天籁，黑衣人艰难的抬起头，刚扬起头颅看清眼前的人就泪如雨下，“二阁主。”
　　听到脚下的人惊呼，沈昌珉快速放开手挪开脚，站到金在中身侧，反而是金在中弯腰扶起还四仰八叉毫无美感趴在地上的人，“东海？你怎么来了？”
　　兴许是前来的路途上太过劳累，李东海脸色苍白如纸，边抽噎喘气边一字一句的传达了最重要信息，“李俊基和黎光叛离玲珑阁，借由阁主赴约濯剑山庄之时，带了一大批不知武功身手的人乔装进了玲珑阁。虽然经过蔡妍楼主的精心布置，他们没能得逞，可是玲珑阁现在死伤惨重，蔡妍楼主也不幸离世了。在她临终之前，他派了我们几人分头行动，通知两位阁主，让你立即解决黎光，速救阁主。”极度精简提炼了话语的中心，李东海目光涣散的微笑着，慢慢失去了呼吸，金在中抬手，雪白的衣服上是大片的血迹，像一朵朵盛开的红莲，手间一片湿凉。
　　沈昌珉在最合适的时候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笃定的口气里含着一个男人的承诺，“只要有我在一天，就会守护玲珑阁一天。我们超近路，从樱花谷那条路去回溯川，一定能赶在有天之前到达。”回溯川是挡在濯剑山庄前的一个狭长树林，若想到达濯剑山庄，必经回溯川。
　　金在中点点头，将脸在他手背上贴了片刻，放下手中的李东海，又恢复了原本的狠绝。只不过一盏茶的时候，金在中将心里所有的千回百转用前无古人的速度收拾整洁，沈昌珉愣愣的看着自己满手的湿润有半刻的恍惚，他竟然两次看到那个孤傲天下的人流泪，虽无声，却苦涩得紧，压抑着他遇到金在中后本身已经变得脆弱的灵魂。

　　漫不经心的喝着茶，朴有天略带怒意的看着自己对面的夏青瑶，她身后是熙攘的闹市，正好可以分散朴有天的注意力，使他自我调节得当，能看起来不是那么生气。恐是害怕被朴有天眉宇间隐藏的不满波及到，李俊基和彼岸悄悄地溜到旁边的桌上，安心地吃着饭菜，再不时的抬头望望他们。
　　“你有话但说无妨，我不习惯你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盯着我。”最后，还是好不容易用尽各种办法终于赶回来追上他的夏青瑶招架不住，率先开了口。她不仅饿，而且累，心情自然不好。
　　朴有天吸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茶盏，尽量温和的注视着她，“我让你跟着在中，你为何无视命令自己一人回来。”
　　夏青瑶一听到金在中这个词，果然顷刻便如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怒的咆哮起来，“金在中，又是金在中，朴有天，你的命里除了金在中还有什么？你让我觉得我们整个玲珑阁都是他附属品。为什么你不看看周围，这些为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那些爱着你的人，偏偏一定要死心塌地的一棵树上吊死。”
　　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朴有天的声音下沉了一个八度，“夏青瑶。”
　　赶路的焦躁加上朴有天的态度与料想中天差地别，不仅没有感动，而且还黑脸责备她，夏青瑶本性里的跋扈任性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第一，他自己让我回来的；第二，我自己要回来。你认为我凭什么要去保护一个我憎恨的人，而将我喜欢的人置于危险之中。”
　　“勿要再多言，你也累了，去休息吧。”突然的起身打断她的话，朴有天意欲往楼上走，试图阻止夏青瑶接着说下去，很多事情，一直在金在中身后默默支持的他岂会不懂。他承认自己用可憎的爱情束缚住夏青瑶为玲珑阁效力是可耻的，可他不想听到夏青瑶亲口说出来，去增加他灵魂的负罪感。
　　夏青瑶也勃然起身，凳子被大力带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原先低着的脸上已经纵横交错泪迹斑斑，彼岸大惊着扶住她有些步伐不稳的身体，却闻她嘶声力竭的对着刚上了两级楼梯的朴有天的背影喊，“我说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啊朴有天！”朴有天的身形顿了一下，就不留痕迹的消失在楼梯口，夏青瑶痴痴地望着前方，半晌才将头埋进彼岸的怀里嘤嘤哭泣。彼岸皱着一张脸将店里所有好奇的目光一一回瞪过去，李俊基无奈的看着这场闹剧，最终还是没有了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