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鸢尾无邪

14、人生若只如初见，物是人非事事休（五）

　　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向楼下，朴有天转身将门户紧闭，敲了三下桌子，一个蓝色人影便从梁上掠下，单膝跪在他的面前，“阁主。”
　　“现在可以确定夏青瑶没有问题，李俊基野心昭彰，明日启程之时，你于半途动手，势必神不知鬼不觉。”朴有天扶起来人，细一看，竟是清秀的脸严肃谨慎，俨然有了大家风范的金俊秀。不等他再次开口询问，与沈昌珉沆瀣一气的金俊秀便主动禀报金在中的近况，“二阁主的身体最近尚无大恙，并未发病，我回来的时候由三阁主照料。黎光已于途中除去，不留痕迹。”
　　屏退了金俊秀，朴有天无聊的坐在桌边远眺窗外的雪景，思绪凌乱。方才夏青瑶的眼泪让他有一瞬间的触动，他自上位后就不曾流过泪，记忆里也忘记了哭泣的感觉，只是会联想到在玲珑阁的山谷发现哭得像个泪人的金在中。他十二岁那年遇见十岁的金在中，从此便是十载望眼欲穿的等待，十多载载望穿秋水的渴望回应。
　　或许只有金在中最了解朴有天是个何其聪明之人，也只有朴有天知晓金在中是何其需要温暖的人，两个聪明人用最寂寞的方式彼此折磨，像极了并蒂双生的两生花，相互争抢养分，彼此依赖，感知情感相似相形却息息相关。视线所及之处，那株被积雪压弯了腰的腊梅就好似那个人倔强的风骨。
　　雪景亮丽，山庄里的松柏还是在积雪下展现着郁郁葱葱的活力，仿佛从来不畏惧冬季的降临。郑允浩披着锦衣在榻前凝神养息，剑眉间英气逼人，霸气尽显，大有天下服之的气势，究其年纪，也不过二十又七。
　　“庄主，金在中和沈昌珉已经按照您原先的料想自樱花谷回返，但至今仍无法联系到二小姐。玲珑阁的人已经到了距离山庄六七里的山谷。”见榻上之人挥手，护卫即刻识相退下。
　　半刻，睁开的那双狭长眼眸里竟有湿润的痕迹，分不清是因为悲伤还是困倦，“朴有天，我会用你的血为智慧祭奠。”
　　与玲珑阁相似，濯剑山庄除去少部分人留守庄内接待来客，其余人倾巢出动，十余载忍气吞声的蛰伏，不仅为一瞬间的光芒万丈，还为那些残有的越来越强烈的自尊和骄傲。远远注意到夏桀的到访，郑允浩闭上眼，继续假寐，准备不予理睬，能背叛族人的人，同样可以背叛自己的伙伴。
　　“郑庄主近日来可好？夏某不请自来，还望庄主海涵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似慈眉善目的笑脸中暗含着一股无法忽略的戾气，识人颇多的郑允浩即使不睁眼也能感觉到。
　　出于事故的圆滑，也出于自己应付的本能，郑允浩还是起身用累极的疲惫声音回应他，“夏族长哪里的话，您这么远道而来没有迎接是我的不是，倒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夏桀不过是族长的弟弟，现任代理族长的父亲，从来不是何族长，郑允浩语气里的嘲讽，他听得分明。
　　“听说今天庄主要出门。”
　　即使语义暗含疑问，神态却已经有种笃定的得意，郑允浩见状只得换了套原先决定否认的说辞，免得添疑，“不知夏族长从何得知？”
　　“庄主不是要取代玲珑阁吗。”高人间的交谈，艺术往往超过了话语本身，郑允浩奉茶的手和夏桀接茶的手，都曲出两指紧握着杯壁，暗较内力，直至茶杯砰地一声被震得四分五裂，夏桀的手掌不断冒出鲜红的血液。郑允浩的骄傲在于他主导一切的霸气，他不允许有人违抗他，同样，他也不允许任何人威胁他质问他，与他作对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十指连心，数不尽的细小冰棱扎进手掌布满厚茧的皮肤里，带着钻心的疼痛，好似千万只蚂蚁在肌肤里啃咬，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郑允浩甩甩袖子从榻上起来，不再看蜷缩着身体的人，脸上厌恶的表情显而易见，“尊称你一声是因为你是前辈，现在的江湖已经是我郑允浩说了算的时代，别给你三分脸，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被无形之中突然而生的霸气压迫着肺腑，夏桀倒抽了一口冷气，原先的沾沾自喜和忍辱负重全都不复存在，反而有一丝丝的惧怕萦绕在胸口，他不禁觉察濯剑山庄的深藏不露，只能换一种想法策略，“我不过是来告诉庄主，朴有天没有你想的那么与世无争，望庄主小心才是。”
　　没有同朴有天正面交过手的郑允浩不禁皱眉，“你什么意思？”
　　“玲珑阁在两年的时间里从没落的无人问津重新恢复首屈一指的辉煌，其实并不是江湖上普遍认同的二阁主金在中的功劳，朴有天是个不可小觑之人。李氏金氏均为其所灭，难道金贤重没有和你说过他一个人就摆平了李家的事？”惊诧的看着郑允浩的脸色渐次变得凝重，夏桀自觉地噤了声，除去当天幸存的金贤重和夏桀，大概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其实掌握主权的一直是那个在风花雪月背后陶冶情操的人。即便给世人一种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飘然感，收起利爪的猎豹还是猎豹。
　　招手叫来护卫代夏桀离开，郑允浩坐立不安的来回踱步，方才他才拨了人马给金贤重，让他带人到回溯川阻击金在中和沈昌珉，由今反观，朴有天大概对他的策略了解一二，重点潜藏在玲珑阁的人脉大致已经不能得力，现在，他需要思考一个全新的计策去周全濯剑山庄的同时，有力的打击玲珑阁。
　　转念，一切又只是推测，他不敢过早下定论，本来计划的时候重点都放在了金在中身上，反倒忽略了危险的朴有天。现今即使命金贤重返回，报仇心切的他也肯定不会听从。郑允浩思及此，面上露出坚定的神情，既然无法预料，就干脆赌一把，按照原计划进行，即使与朴有天正面交锋，他还是有胜的把握。他赌一直为玲珑阁铺路的金在中一定会为朴有天思量好一切，而这一切即将与朴有天为他打算好的一切相互拖累。胜者，不仅擅于武力勇气，更擅于利用智慧，利用敌人的弱点。
　　“来人，传令下去，启程。”

　　纷飞的鹅毛大雪遮盖了视线，落在毛发上带着斑驳的美丽，衣帽上的细绒轻触着绯红的脸颊带来撩拨的柔软，雪白的衣袍在风中裂裂作响。一向淡漠冷静的金在中不断挥动着马鞭，马蹄声在沉闷狂暴的风雪衬托下，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就连平日里能和平辈笑嘻嘻的沈昌珉，现在也紧绷着一张俊脸，庄严肃穆的可怕，压迫的气势让他自觉噤声，只是能感觉到心脏猛烈的突突跳动，仿佛都要从胸腔里破土而出炸裂开来。
　　策马到达树林，眼前便是一篇宽阔高耸的苍茫，唯有深埋在雪地里的石碑上略显沧桑的锋芒，昭然刻写着‘回溯川’三个大字熠熠生辉。越过回溯川再行十余里便是濯剑山庄，金在中在大道前勒住缰绳，转身对着沈昌珉牵动着僵硬的嘴唇，“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看样子阁主被他们拦在了山外，你顺着玲珑阁的方向去和阁主会合，我想办法拖住濯剑山庄的支援。”
　　沈昌珉见状连忙上前拉住他的缰绳，“你疯了，援军是濯剑山庄的精锐部分，你一个人能耐他如何？我们要走就一起走，留下你一个人冒险的事，我沈昌珉做不来。”
　　“孙子兵法有一计逃遁，我不过是为了你们拖延时间，如若你真心为我着想，就去尽快结束那边状况带人过来，而非如现在一般首鼠两端。犹豫不决，不仅会耽误玲珑阁，我活着的机会也会也来越小。”说着，自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瓶，硬是塞到他手里，“现在事处危及，唯恐阁主遭人算计，为保万无一失，你带着这个。此乃踯躅花和龙炎草的混合药液，解百毒有奇效，你定要看着阁主服下。还有，莫要忘记答应过我的，一定杀了夏桀。”
　　沈昌珉抿紧嘴唇收紧唇线却不言语，皱眉直视着金在中清秀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抬手紧握着掌心冰冷的瓷瓶。呼啸的风雪载耳边咆哮，静谧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迫，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走，金在中你别一直把自己放在救世主的位置上，你知道你只是个凡人，有时候自私是及其必要的。”冷意的面孔配上咄咄逼人的尖锐，不仅刺伤着听者，也反作用于言者。
　　而越逼得紧，金在中性子里的别扭和倔强就越被激发得淋漓尽致，“救世主不是谁都能做的，玲珑阁对他来说就是他的江山，他是骄傲的君王，即便赔上所有，我定不允许世人折辱他的骄傲。这一次，算我求你，去救你的美丽儿。”
　　两个人越发僵硬的面部线条勾勒出极度的不和谐，风雪里这场无声的对峙显得苍白而无力。雪花落在纤长的睫毛上，倾国的眼因风雪而微微半合，漂亮的唇在干燥冰凉的风里也不失粉红的诱人，沈昌珉恍若隔世般怅然若失的注视着他失了神，似曾相识的场景。
　　“抱歉，因为怕影响玲珑阁，现在方才告知你真相。绯红的玉佩是他从不离身之物，你若现在不去，可能就连向他求证的机会都渺茫。”如果说，明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让沈昌珉牵挂十余年的美丽儿而不吭声的金在中是冷面的，那么，站在他面前反而为了另一个人去利用他的真心的金在中就是冷血的。
　　很多年后，每当沈昌珉独居在樱花谷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落英缤纷，仿佛就会回忆起那日金在中那张弥漫着雾气的脸上氤氲不开的悲伤，像一朵绝美的樱花盛开在霜雪里，所有坚守，不过只为幸福昙花一现的义无反顾。
　　看着终于妥协的沈昌珉放手调转马头，金在中如释重负地长吐了口气。不擅编织谎言，却一直在制造谎言，即使瞒过了沈昌珉一时，却也无法坚持长久，可是为了那个人，他义无反顾。直到沈昌珉的身影淹没在白雪尽头，他毅然转身策马奔入树林，决然不再回头。这不是再见，是诀别。
　　他们都没有埋怨命运的理由，太过聪慧的人终会遭天妒忌，试图制造坎坷让他去经历。万物的喜怒就像一架古老的天平，随着时间的流逝来回摇晃，却在生命止息的瞬间归于平和。太过坚强倔强，往往会错失颇多的来之不易，幸福有之，只是无人问津，便不知其影踪。金在中之所以辛苦，是因了他的诚然和痴然，为朴贤佑信守承诺的不可动摇，为朴有天顾忌安排一切的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