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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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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开庭的头一天,昏睡了三天的我在卧室清理自己的衣物,只等明天上午开庭下午做手术。许妈妈的电话打来,接起来只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当我蓬头垢面出现在我再也不想面对的医院走廊和病房时,抢救室里站了一排的警察让开一条路给我,我就这样跌倒在许正血迹斑斑的病床前。
昨晚,为了协助东莞警方追一个犯罪团伙头目,许正身重数刀伤及内脏,从东莞医院转到深圳,医生尽力抢救也无力回天,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在等我。
许妈妈在一旁哭着喊:“我叫你不要拼命!叫你不要拼命!”
许正出事,以他最近的状态几乎是意料之中,但是面对他不治长辞,任谁都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我不敢相信地喃喃:“你……你们家,还有安静,已经不可以再失去你了……你这是在逃避责任你知道吗……你不可以这样。”
许正伸出血淋淋的手,唤我过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对我说:“蒙洁,对不起,我要把安静托付给你。这是我的意思,也一定是轻盈的意思,对不起,让你和陶冶费心了……我……拜托了!”说完那用力的“拜托了”三个字,他的手颓然垂下,我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警察集体脱帽低头,许妈妈奔到病床边哭得捶胸顿足,一个女警察慌忙把她扶到外面走廊。
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眼前这一切,仿佛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那天询问我笔录的那个小警察抹着眼泪蹲下来,对我说:“丁小姐,许哥一路上怕自己撑不到你来,在救护车上交待了所有事让我给你解释,请你务必要答应他。”
他告诉我,许正不是不负责,他只想破了这个案,就回去陪他女儿。没想到警方对这个案子的主犯太大意,出了意外许正和另外两名警察都重伤。当在救护车上预知自己可能不治、父亲又突发脑血栓住进了医院时,许正首先想到安静以后的成长。很明显,爷爷奶奶已经不能为安静撑起一片天,等安静十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经七十几岁,他们不会再有精力甚至不一定还有那么好的健康陪伴她照顾她。何况,爷爷奶奶不可替代爸爸妈妈对孩子的意义。想起轻盈对他开过的玩笑,她说“要是我不在了,我宁愿孩子交给蒙洁抚养都不要你给她找继母,我是在继母眼皮下长大,我懂得那种苦”“我只希望安静幸福,有爱她的妈妈在身边看着长大”,轻盈的童年注定她对孩子的童年的期望,可惜她已经做不到了,许正也做不到了,一个对她视如己出的母亲,这份爱只有我能给。况且许正不知我和陶冶分手之事,他只想把孩子托付给一个完整的家庭,有爸爸有妈妈,并且,永远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产生自卑和不安。
他用他生命里的最后几个小时,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在清醒的时间里为他们的女儿和父母做尽了一生的打算。他甚至深知抚养一个孩子要花的金钱和精力,他已经交待给了孩子的奶奶,他的抚恤金留给二老,深圳那套房子卖掉所有钱交给我用于安静的成长。
这便是为人父母心!
“丁小姐,许哥说他一定要听到你亲口答应才放心。可是你也看到,他刚才等不及了……”小警察控制不住掉着眼泪。
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眼泪早就在前些日子流干,此时眼眶干涩,看着已经盖了一层白布单的许正,对不起,没能告诉你现在开始我也只是一个人了。但是放心,你说的,我都答应。
望向窗外的阳光,不由得闭上干涩的双眼,轻盈,我答应你。
许正的丧礼现场,我没有去,怕为了蒙歆案苦撑了一周的强大坚毅在丧礼上轰然倒塌。
法院,这是自蒙歆被抓以后我第二次见到我的家人们。上次见到是第二天,我无法在家呆下去,我赶走了我爸也赶走了自己,对我爸的恨从那一刻开始循环,一切的错误都源于他,没有他,便不会有蒙歆。今日,奶奶和涛涛没能来,妈妈和爸依然憔悴不堪,颜娅彤和唐唯聪用轮椅推着颜蕾来,轮椅上的颜蕾比一年前更多白发,她已是垂暮病人,如果蒙歆伏法,这将是她此生见到蒙歆的最后一面。
他们坐在一边,我只走过去轻声安慰了妈妈两句,然后独自坐回另外一边。我的立场滴血般鲜明:我是受害者唯一的亲人,他们,是被告的家属。
被告的辩护人不过是一个摆设。那是个年轻的辩护,她传唤了很多证人,包括妈妈,小蕾阿姨,爸爸……企图从特殊的家庭背景上强调蒙歆的精神失常,减轻她的罪过。这是公安机关提起的公诉,再好的律师都是徒劳,她不能把黑说成白,不能把蓄意犯罪抹成无意过失。
轮到我走向证人席时,我平静肃穆,伤心尽量控制它不写在脸上,说了我发现死者时的情境以及被告从小在家我们对她的优待,无一不烘托她的残忍。我说的时候每次望向蒙歆,她都执拗地转头不看我,完后我向法官请求:“能不能让我在这里直接同被告讲几句话?”他同意后,我朝着蒙歆,平淡地说:“你转过头看着我。“她没有。我说你如果认为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就大方点转过来看着我听我说。
她终于转过来,蒙歆没有说话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曾经一样楚楚可怜,只是我现在知道不是了。
我说,你不知道错了,也就是不奢望我原谅你,我也没有想过要原谅你什么,何况你也不屑我的原谅。就算我对不起你我们全家对不起你吧,但是有一点你自己太对不起你自己了,那就是你想玉石俱焚,轻盈死你死我疯掉,错了,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一辈子不用翻身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里,疯了吗崩溃了吗?没有。我的悲伤是一时的,你的仇恨是永远的。你的仇恨把你带进坟墓,而我却可以好好的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死我活的结局你觉得算你赢啊?
她气急了,看她的呼吸就知道,她装着平静,冷笑:“你们会一辈子记得我带给你们的伤,你,还有许大哥,你们会的。”
我忍着内心的疼痛假哼一声:“许正昨晚已经去世了,被和你一样丧心病狂的罪犯杀掉的。”她目瞪口呆,我继续,“所以他再也不会记得你带给他的痛苦,他是带着对轻盈的爱走的。至于我,明的告诉你,要不是今天见到你,这些天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我不想起你时可以继续寻欢作乐,想起你时可以朝你的照片吐唾沫,你再也没有机会来报复我了,别告诉你做鬼都不会放过我,迷信那套,医生家庭长大的咱们可都是从小不信的。”
“丁蒙洁你就装吧,韩轻盈死的时候你晕倒在我面前,我可痛快了。”蒙歆咬牙启齿。
“被告,肃静!带证人下去!”法官终于制止。
我出证人席的时候抓紧时间对她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嘴唇轻吐两个“再见”,任何语言都比不上这样鄙夷欢乐的笑容来证明我的强大,来让她信服她确实没能击垮我。于是她发疯似的在被告席想要扑过来抓我,可惜,她再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我走下证人席,背对着蒙歆时,脸色一定像她一样霎时惨白。我本来就快疯了崩溃了永远不用翻身了,但是我要装给她看,像她当初演戏一样。轻盈死得那么冤枉,我不能看着蒙歆胜利地对我笑!我也心理扭曲了吧,要哭要闹要死也不会在她面前失态!让她带着悔走,让她带着不甘心离开这个世界,就像轻盈也是那样走的一样。
我躲在法庭外,接近中午时分听着法官宣判:被告蒙歆,故意杀人罪名成立,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判词宣读完后,听见颜蕾和妈妈一起痛哭失声,而我,何尝不是同感?眼泪在瞳孔里打转,死刑,死刑!虽然早已料到,亲口听到后还是那么震惊,这意味着一声枪一根针,我的亲妹妹,将永离人世。
大家出来后发现我,妈妈走上来拉住我:“蒙洁,那是你亲妹妹,她快死了你知道吗,你怎么说得出那些话来?”
我扭头看向一边不敢看她,语气生硬哽咽:“你们搞错了,她跟我没关系。是你们的女儿,杀了我的妹妹!我知道那个年轻的金牌律师是你们花高价请的,一个如此罪大恶极的人,你们的伤心我都为你们感到耻辱!她死一百次,都抵不上轻盈那一条命。”
她杀了我的妹妹,她杀了我的轻盈,也杀了我曾经的蒙歆。
颜蕾摇着我父母的肩膀,望向我,痛哭:“她这一生都毁了,毁了!你们怎么能让她变成这样的?!”
彤彤扶着她母亲哭着制止:“妈,你糊涂了,怎么能怪丁阿姨和姐姐,她们被蒙歆伤害得还不够吗……”
爸老泪纵横,点头:“怨我,怨我……”
“对,我糊涂了。是我,我当初不该留她一个人,是我害她的……”颜蕾哭喊着。
“够了!”我大声打断,“别再帮她找借口,如果残破的家庭可以是犯罪的借口,那她害得别人家破人亡,许正也可以乱刀拿来对着她的家人你们乱砍了是吗?我和彤彤同样出自这个家庭,也可以到处杀人放火了是吗?无稽之谈!”
瞬间静默,哭声都很小,我最后缓缓道出:“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错负责任。如果今天她不是判的死刑,我,会第一个提出上诉。可是哪怕她死一百次,对于轻盈和许正来说,都太不值一提了。”
我说完,慢慢走出法院。
每个人,也要背负每个人的责任,我,妈妈,爸爸,彤彤……蒙歆所带给我们的震惊与伤痛,从此,都由我们自己在余生里承受了。
妇产科门口的走廊上,云露捏着我的手,其实她比我心痛,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根本不会痛。
一小时后,我慢慢走进手术室,躺在手术床上,罗绮阿姨戴着口罩安慰我:“你忍着,会有点痛。”
我微微闭上眼,没关系,我什么都不怕了。
曾经在筱纯的手术室外,何苗问我“那手术什么感觉,痛吗”,我对着何苗不咸不淡地回答“等我以后做了再告诉你”,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这是人类最顶级的疼痛,这疼痛使我大汗淋漓,虚脱的身体和灵魂一样飘忽,我想起许正死前的痛苦一定不亚于这个,人完全没有生存的意志。我也是快死了吧,和轻盈一样,和许正一样,和蒙歆一样,我们都死去了。那五马分尸般得疼痛让我死前用尽恍惚的思想咬紧自己的手上的骨头,在内心呐喊:陶冶,我真是恨死了你!
被推出去的一刹那,云露跑到推床边看着我空空的腹部,唤:“蒙洁?”我想,她已经死掉了。从此以后活着的,再也不是原来的蒙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