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43、（四十三）

　　我顾不上任何人，包括自己，却固执地守着一丝毅力，以示我垮不掉的灵魂。一夜之间，渐渐缓和的情绪，由悲愤变成了纯粹的悲哀。
　　第二天便是轻盈的丧礼，许正的同事们连夜搭架出来的肃穆现场，我穿梭在里面，带着凄凉的面孔，正常地说着只言片语，然后无休止地在记忆里沉默。没有人生喧哗，哀乐响了几遍后，也被许正伸手关掉了，人很多，却冷清至极。来悼念的人多数是许正的同事和轻盈的同事，然后就是我的几个朋友例如云露萧一恪闵筱纯童妍等，我在昨晚已经通知了轻盈的阿姨，她派了一个亲信过来，坐坐就走了，说是为了瞒着中风的韩伯伯，没几个人知道。呵，继母，我可怜安静，她以后再也没有母亲，至多也就只有一个继母吧，命运是这样来轮回的。想到韩伯伯，上次去看他的时候我还答应他“我一定会帮你照顾轻盈”，我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不算话。
　　许妈妈听到儿媳的噩耗后，早就垮了，只能和许正他父亲赶来呆在家里带着安静。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受不了。
　　我只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人来客往见许正的几个同事应付不过来时，我会站起来自我介绍：“我是轻盈的姐姐，谢谢你们来！”我带着他们落座、斟茶，我对轻盈说过，世界灭了人绝种了，我都会是她唯一的亲人。
　　不时漠然地朝里面望，许正都是望着冰棺里的人发呆。他一直没有出来，我亦一直没有勇气进去，我知道我找不到安慰他的词语，就像他开导我也肯定是多余。纵使行凶的人就是我血缘上的亲妹妹我应该滚蛋，可是我给不出任何离开的理由，我必须守在这里，哪怕我不敢进去看一眼轻盈那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思维涣散时我不断告诫自己：丧礼结束，法院开庭，我必须撑住，必须！
　　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总是断断续续无声往下滴，怕是要瞎了。只是我没有再大声哭过，在医院和警局的那两天，我已经听够了自己绝望的哭闹。
　　“蒙洁，她说她是你和轻盈以前的同学。”云露带着一个人走到我面前。
　　我抬眼一看——蔓藤！悲伤制约了所有的欣喜，我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你来了。”不曾想，我和蔓藤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轻盈的丧礼上。
　　她望了望我，坐在我身边：“我要去西藏支教了，不知怎么的就想再见见你和轻盈，给你家打了电话，你哥哥说你在这里，没想到是轻盈……”她没再说下去。
　　“进去看看吧，明天成了一捧灰，就再也看不到了。”我空洞地提醒蔓藤。
　　她点头起身，问，你一起进去吗？我摇头：“我从开始到现在都没进去过，发现轻盈不测的那天晚上，她冰凉的手已经会让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我多么想只记得她曾经每次挨着我睡的时候她的体温……”
　　几分钟后蔓藤拖着步子出来，多年没见，再见已是天人永隔，她的心情一定无比沉重，她是不是想起了当年的暖暖？
　　“蒙洁，你要坚强一点，我完全明白你现在的心情，当初暖暖走的时候，我也一样。”她坐在我旁边，生硬地说出这句话。
　　“暖暖走了十年了吧？”我打断她，问：“教教我，这十年，你是怎样才会好过一点的？”说完，我捂着嘴转过脸去压抑。蔓藤不再说什么，拍拍我的肩膀。

　　就在轻盈出完殡的那天，许正不顾规劝，就穿上警服回了单位开始继续工作，他那句话让他的同事不得不成全他：“你们叫我缓缓，让我对着家里一切有着轻盈气息的东西，怎么缓。除了工作破案抓犯人，我已经没有办法来缓和自己的思维了。”
　　他可以用工作来麻痹自己，我呢？于是我晚上一个人去了“根据地”。
　　就在我喝下第三杯酒后，熟知我们几个的调酒小帅哥偷偷背着我打了电话给筱纯：“纯姐，蒙洁姐一个人在这里喝，我怕她等下回不去。”
　　筱纯很快赶来了，发挥她一向泼辣无边的本性抢了我的杯子，我堵在她开骂前诚心解释：“我不是虐待自己折磨自己，筱纯，我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我实在睡不着……你让我喝吧，我只想好好睡一觉，让自己有精神……下周一，还要上庭。”
　　“那行，你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走吧。”她拖我。
　　“不行不行，还差点儿。”说着我端起另外两杯。
　　这时我电话响，我伸手一拿，没拿稳“啪啦”一声掉在桌上，筱纯捡起来挡开我帮我接了，不多久，惶惶忽忽觉得又有一个人来了，她们两个不由分手把我架到了车里。
　　被她们塞进筱纯的车里，我确定，来的人是云露，身边有一股清幽的茶香，云露从来都是用茶味的香水，就像楚妤只用水果味的香水筱纯只用诱人的迷迭香水一样。只是，我再也不可能感受到一种淡雅的花香在我左右，那是轻盈的气息，永远都不会再有。
　　我疲惫地靠在车座上，云露恨铁不成钢地劝慰：“蒙洁，我知道你现在很苦，我明白，我们都明白！”
　　我挥挥手，借着酒劲乱说话：“你们明白什么啊云露。你明白吗，一个明明像是深爱着你的人最后说他欺骗了你；你明白吗，你几乎用一生去呵护的妹妹杀了你至亲至爱的好朋友；你明白吗，一个你又爱又恨的小生命躺在你的肚子里让你不知所措……”筱纯本来在发动车，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猛地踩了刹车，回头吃惊地望着我。
　　我几乎是激动地在车里狂喊：“是，我也许可以接受陶冶他离开我，我也可以接受蒙歆她恨我，我甚至可以接受做个单亲妈妈如果我对我自己够狠，可是……我接受不了轻盈她就这么死了你们明白吗？因为，死了，就是永远都见不到了啊！”
　　云露伸手紧紧抓住我发颤的肩膀，她说：“蒙洁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因为我只要一想要如果死的那个人是你我会有什么反应，我就明白了你此刻的感受。下周一就要做手术，医生说身体差你受不起。”
　　筱纯从前门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坐进来挨着我们，她紧紧地抱着我，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语气，对我说：“是的蒙洁，我们明白的，只要我想到一年前怀孕无助的我自己，我就会明白你现在的感受。我们都不能代替韩轻盈，可是世界上也只有我一个闵筱纯也只有一个史云露，你还有我们在。我们，也只有一个丁蒙洁，我们不想看到你这样。”
　　我抓起车上的一卷纸巾，哭得很惨，我说筱纯对不起，云露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让你们操心了，对不起……

　　到小区，云露承诺会好好照顾我，筱纯便开车先走了。我被云露带上楼，她直接敲开了我自己的家门。萧一恪想扶我回我的卧室时，我使劲挣脱开，执意不肯进，因为我卧室的最后一个主人，是怀孕初期的轻盈。
　　我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昏昏睡去。
　　半夜醒来，看见萧一恪趴在另一边沙发上睡得很沉。我身上的薄被有云露手心留下的清茶味，茶几上摆着一碗属于萧大厨熬法的清粥，我看了看粥再看了看萧一恪，在悲凉中感动着。
　　端起凉粥喝了几口，燃烧的胃舒服了一些。这才发现萧一恪早就把他的窝又从轻盈的卧室挪到客厅来，看着他也并不安稳的睡相，心里叹息：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原来萧一恪也在用着原来的生活方式，就像我们都还在一样。我裹着薄被起身，光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轻轻推开轻盈的房门，双脚踩进那木地板上，比刚才有了些温度。屋里一切如旧，我看了一眼那张梳妆台，仿佛看见轻盈出嫁那天她坐在那里的情景，闭上眼，退出了房门。
　　很久没有进去我自己的那间卧室了，自从我搬上去以后，几乎再也没有进去过，轻盈也不过在半年前住了一个礼拜，我卧室里的灰尘，都积了好厚一层了吧。
　　我试图开一下门，没想到门居然没有锁，换作以前，我肯定大骂轻盈为何不锁门，否则被萧一恪跑进去怎么办，我洁癖不知道吗。
　　我拧开床头灯仔细看着一切：紫纱窗帘，白色的家具，红白相间的床套，透明色的壁灯……我轻轻地抚摩这一切，它们都残留着轻盈的温度。就在我刚准备打开衣柜看看的时候，萧一恪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那么早就醒了？”我转头，挤出一个笑容：“是啊！到处看看，好像自己不认得自己的家了。”
　　“出来吧，里面闷，我陪你打扑克。”他说着。
　　“不和你打，你老作弊。”我用了以前在一起生活时的语调，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人附和说“就是，萧一恪最爱作弊”。

　　【回到这2006年的夏天，我进屋，再次帮孩子掖了掖被子，然后将落地窗完全打开，关掉空调。午夜的凉风开始吹进来，孩子的小嘴巴在睡梦中微微张开，又合拢，我想她是不是做梦梦到了什么，于是我笑了，随即又不想再笑，安静，我亲爱的、可怜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