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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二) ...

  •   我被带到审讯室旁边的小接待厅里,我妈妈、云露、萧一恪、闵筱纯都在,出乎我意料,唐唯聪和颜娅彤居然也在。筱纯走上来抱住我,蒙洁,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我昨晚不该让你喝醉。在筱纯的肩上,我才看见一夜之间已胡茬斑斑不成样子的许正坐在沙发边,我急切地朝他问,是谁?是谁害了轻盈?
      问询室的门开了,警察带着蒙歆出来,蒙歆的手上有一副亮铮铮的手铐,我呆了,冲上去拉开蒙歆和警察,护了蒙歆在我身后,质问:“我不配合问询你们找我就是,抓我妹妹做什么,她只是巡房护士。”
      “她已经认罪了。”昨晚问询我的警察冷漠地说。
      全场所有人静默,他们已经过了震惊期,想必在蒙歆被怀疑之初,他们已经不敢相信了。只有妈妈惊呼:“不可能!”随即望向蒙歆,“歆歆,你都说了什么?”
      蒙歆没有回答,警察准备带她下去,妈妈奔过去拦住,摇着蒙歆:“歆歆,你说话呀!”
      我不认识面前这个女孩子,她不像我妹妹,她用眼神里万道仇恨刺向妈妈,冷笑:“你别说话了行吗,你女儿丁蒙洁完好无缺站在那边呢,你来管我做什么。”
      “你……你在说什么?”妈妈错愕地放开拉着蒙歆的手。
      “你太聒噪了,真后悔半夜被带来,来不及在你每天早上要喝的牛奶里下毒。”蒙歆说完,懒得望妈妈一眼。

      【想到这里,我不禁在闷热的夏夜里打了个寒战,回头望望继续熟睡的孩子,内心稍微得到一丝宽慰。每每想起当时蒙歆的表情和眼神,一年来我还会不自觉地害怕。我妹妹,我自以为了解并爱护了二十年的妹妹,她温顺善良懂事,最后她的所作所为告诉我,那是我的幻觉。】

      蒙歆内心二十年的痛苦,终于在那天释放。她二十几年来都沉默寡言,在那天,说了她这辈子说得最多的话,每一个字都叫我生不如死。
      她笑眯眯地望向我,挑衅:“好受了吗?你最亲爱的好朋友,死在我手里。你从小养尊处优,奶奶爸爸妈妈哥哥,都最喜欢你,我这私生女,还处处需要你的怜悯来存活。今天终于轮到我怜悯你了丁蒙洁,可是不好意思,我心里只有快活,一点都怜悯不起来。”
      我一直傻在筱纯旁边没缓过神,妈妈眼泪夺眶而出,不能自已:“歆歆,你怎么这样说你姐姐和爸爸妈妈!小时候你爱生病,为了照顾你,你姐姐寄养在外婆家一住就是四年;奶奶冷落你,爸爸和我能补偿你的都在补偿,你姐姐怕你在她面前卑微,选择搬出去住……你……就算心里不高兴,怎么不告诉妈妈呢!”
      “妈妈?爸爸?姐姐?我有吗?我从来都只是一个人!”蒙歆嫌恶地撇了我们一眼。
      “蒙歆,你……”颜娅彤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住嘴!”蒙歆突然发火瞪着颜娅彤,“回去告诉你那贱货妈,当初丢下我现在又来认我做什么,她恶心地让我报复她都浪费精力,报应,反正她快死了!”
      颜娅彤听到这样恶毒的诅咒出自她妈妈的亲女儿,捂住嘴忍着不哭出声来。
      我终于回过神来,走上前,颤巍巍地讲,妹妹,如果注定你不理解我对你的关爱,你恨我不要紧,但是为什么要恨妈妈?她为了你,明明和爸离婚了都还是要留在家里照顾你……说到这里,我妈背过脸去抽泣,蒙歆瞬间怔了一下,我悲愤地继续,你恨我们都不要紧,我、奶奶、妈妈爸爸彤彤小蕾阿姨,真的不要紧。为什么是你轻盈姐?她做错了什么要来背我们的锅?为什么是她?!
      我的悲痛欲绝在蒙歆眼里看来无比畅快,她懒懒地回答:“因为她在我眼皮下最顺手,怎么样?”
      我快崩溃了,喊:“我也在你眼皮下,你直接冲我来啊!”
      她定定神,说了最致命的理由:“因为,我从小最恨的就是你,后来颜娅彤出现就是你们两个。同是一个家庭的女儿,你们凭什么都比我好命!不过现在她亲妈快死了,她就快一无所有和我一样了。你呢丁蒙洁,你还从来没有尝过一无所有的感觉吧?本想也让你没有母亲再失去你最好的朋友,可惜,侥幸让你母亲大人还活着,烧高香吧你。”
      她变态,她变态!
      许正站起来怒吼:“你简直不可理喻!”他站起来,我却想要跪在他面前,是我,是我的妹妹,因为我,而害了轻盈。她说的对,这样做,比杀了我还叫我难受,她做到了。
      蒙歆望着许正的眼神,顿时柔和些许,幽幽说:“我不可理喻?你两次工伤入院都由我照料,你那时看不出我喜欢你吗?你还能在我眼皮下和我最讨厌的人的好朋友谈恋爱、陪她生产、一味呵护。所以害死韩轻盈的不是我,是你和丁蒙洁!”
      我从不知,蒙歆内心的这些秘密。许正目瞪口呆,想必如同我一般生不如死,有什么比得上因为别人对我们的爱或恨而迁怒到我们最亲近的人身上,让她遭受这等不测而更叫人痛彻心扉。我和许正,如果在得知轻盈的死讯时还保留一丝必须坚强的信念的话,在这一刻,我们的信念全数坍塌了。
      没待我喘过一口气来,蒙歆已经转向我,字字锱铢:“丁蒙洁,你知道韩轻盈生前最后一分钟都干了什么吗?她把许大哥给她买的葡萄塞了一大半给我叫我值班时候吃,然后从我这里打听姐姐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其实她真是个好女人呃,我借口把麻药放进她输液袋时,我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怎么就偏偏是她呢……”
      “够了!别说了!”云露站在我左边愤怒地央求她。
      “当她昏睡时,我将空气刺进她左手的静脉,她居然连动都没动一下,我就这么看着她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呼吸……”她描述的如此细致,我的心像被注射了那支空气针一样,开始痉挛。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我感觉右边突然失去了支撑力,扶着我的筱纯代替我去甩了蒙歆一巴掌,没有任何人拉住她,包括警察,所有人都静默,除了许正的哽咽和妈妈的抽泣,其余人只用起伏明显的呼吸来试图平复心情。而我,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是何表现,是在哭,还是呆若木鸡。
      云露怒斥:“丧心病狂!你姐姐曾经有多维护你,从我们认识起就了解……结果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握住云露的手臂,加重呼吸制止:“别说了云露,什么也别和她多说,从今往后,我不是她姐姐她不是我妹妹!我得走了,轻盈在哪儿,我要去看我妹妹,那才是我妹妹,我唯一的妹妹……”我拾起我的眼泪一步步往外面走去。
      “丁蒙洁,你恨不得自己和韩轻盈一起死掉吧?”蒙歆还嚣张地在身后叫嚷。
      我猛地回头,她那张扭曲的脸上,曾经有多么干净清澈的眼神,我开口想再说什么,只是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是回到过去了吗,我看着眼前的画面,那是十七岁的冬天,我和轻盈窝在我家的被子里,她问我,蒙洁,我昨晚梦见暖暖了,你说,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说不知道,她既然死了,怎么会有感觉。轻盈摇头,说会的,她也会痛,也会难过,可能,还后悔……只是再也睁不开眼睛了。说完她抓被子捂紧,道,我以后会怎样死去呢,好害怕。
      我搂着她的肩膀,鄙夷加安慰:“尽想些没用的。你至少要活到六十七吧,你可以用五十年的时间计划计划怎么个死法?到时咱们一起。”
      轻盈抓破脑袋想了很久,嘀咕:“如果可以,那就睡觉中不知不觉睡死吧,除此以外,别的好像都很痛苦。”说完她又是一个寒战,想必想到了噎死呛死撞死等先烈场景。
      我考虑一下,摇头,不妥,又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下去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连个交代都没有,比如,存折啊,图纸啊,衣服啊……总要有个接收人,对吧?
      轻盈想想也对,赞同,蒙洁那我得先提前五十岁就给交代好,以防万一。哎,我的东西都交给你吧?
      我尖叫,你那时应该有老公吧二小姐,你是准备把我当你老公呢,还是把你老公都一并交给我?
      ……
      我惊醒过来时,周遭很安静,是在警察办公室,身边云露掐着我的人中,见我醒了立刻起身去拿水。

      我颓然偏头,现实总是比梦境痛苦万分。轻盈永远也想不到,她早早就这样在睡梦中失去了余下四五十年的生命,她还来不及交代,尤其对她的安静。她死的时候痛苦吗?有意识吗?是蒙歆,以一些莫须有的理由,判了轻盈的死刑。我的手捏紧盖在我身上的一件警服,悔极了,也恨极了!

      云露递了兑好的葡萄糖水到嘴边,忧心忡忡:“蒙歆已经押下去候审。我支开萧一恪和闵筱纯先送你妈妈回去了,她实在撑不住了。你再这样下去也不行,我们尽快去医院做掉孩子。”
      我撑起身子,急问:“他们不知道我怀孕的事吧?”
      她点头说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哽咽地说一句“谢谢”,突然想起什么:“云露,蒙歆既然说她在我的朋友中……对轻盈下了手,又本想毒死妈妈只是没机会而已,那……我担心,陶冶的事也跟蒙歆有关,她不是说,要让我尝试一无所有的滋味吗?”
      云露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不等我恳求,陪着我就直奔陶冶家。
      在我做手术前,我必须得到一个答案。即便,要用自尊去换。
      我内心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就在看到李主任那张千年不变的冰冷的脸时,慢慢冷却下去。
      “你来干嘛?”她堵在门口。
      “陶冶在家吗?”我也并没打算要进去。
      “不在,从离开你的那天起,他也离开深圳了。”
      “也就是,他还活着吗?”我不确定。
      “你这是在咒他死吗,被他甩了你就要咒他死是吧……”李主任一听就火大了,噼里啪啦给我骂过来。
      我失落的同时又暗自庆幸,连他老妈都说是他甩了我,证明,是他自己要甩了我。还有什么比他活着更重要,我多么希望他是因为蒙歆做了什么事而离开我,但那就意味着他有危险,不如,还是让他情感上背叛我玩弄我,让我恨个活人,也不要让我面对个死人悔不当初。
      我没有意识到,我对他的感情,已经低微到只要他活着尚在人间就好。在我的余生里,想必只有那份对陶冶的爱演变成的恨以及对轻盈无穷无尽的怀念和忏悔支撑我了。否则,事到如今,我不知应该怎么撑下去。
      我一步步由云露搀着走下楼梯,李主任的声音还响彻在楼道里:“他哪次离开你不是要以离开家为代价,丁蒙洁,你以后不要再来烦他烦我们家!对了,把我们家那套房子的钥匙给我!”
      我回头,确保他还活着他的确是因为自身原因离开我之后,我便要我的强势:“那房子是他的名字,他叫我随便住,你凭哪点赶我?”
      “哟,死赖着不走了,没见过这样的人,我要是你,他叫我住我都不肯丢这个人。”
      我冷冷一笑:“对啊,死赖着安胎,死赖着坐小月,死赖着让整个空气里都充满血腥的气味,那是你陶家子孙后代的血!我必须住满一个月,你敢来骚扰我,后果自负!”
      云露惊诧着看着我,不曾想我会说出这么狠毒的话来。李主任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哆嗦什么?怕我讨要生活费?放心吧老太太,这是他的孽种,我可不敢留,你,你们家出不来什么好货。”
      李主任呆立,指着我,持续说不出话来。她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太太,官场上混了一辈子,骂人只会耍官腔卖关子,当我真正用上撒泼的语言,她反倒无法用同样的话来顶我。我终于可以赢她一回,以出卖我自己的人格尊严为代价。
      我最后说:“上次我甩他的事您都还记得吧,这次是我们互相玩玩,算起来,还是我甩了他多一次。我可只有打胎痛那十几分钟,他上一次可痛了三年,你儿子,真够有‘出息’的。下次,记得叫他长聪明点儿。”趁她来不及接话,我迅速转身,再如此僵持,我只会越来越没有底气。
      我蹭蹭下楼,速度特别快,以至于下到最后一层没站稳脚扭了,我叫了一声,云露赶快追上我架住:“没事吧?”我痛苦地摇摇头。她哀叹,蒙洁,你又何苦这样说来作践你自己,钥匙还给她,搬回去住不就是了,何必跟她较劲。
      是啊,一向骄傲的我,何以会这样不管不顾了。我苦笑,明明在笑,却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云露我回哪儿去?回家里,我怎么面对蒙歆生活过的二十年的空间?回楼下,我怎么忍心去看轻盈的卧室?我宁愿在楼上对着陶冶过去和我的种种伤感怨恨,我都不愿去面对轻盈呼吸过的空气,轻盈……”说到轻盈,我便说不下去。
      云露听到也泪眼婆娑,点头,再问:“你只告诉陶妈住一个月,那一个月后呢?你怎么打算?”
      一个月,我哪里好的了,我这一生都不要好了吧。我空洞的双眼望向远处,说:“等轻盈……下了葬,蒙歆……判了,我也必须离开深圳,到时,你们谁也不要劝我,好么?”
      云露再次点点头,好似我马上就要离开一样,不舍地抓紧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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