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梅不同

11、纠缠

　　入睡后的城市脱去光鲜的衣装，便如夜里的妓子忘记端淑的表象。她丢掉伪装，不顾廉耻，将平素极力藏匿的暗疾悉数彰显。

　　日光背后的角落，不仅阳光将它遗弃，月光也不愿光顾，只有廉价的人造光源将这里照亮，制造出一个个变化莫测的幻象。这里潮湿而阴暗，是最适合培育罪恶的温床。

　　蝼蚁在此爬行，毒虫在此滋生。

　　恰如此地。

　　有着纯洁名字的“天使”极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里灯影迷乱，烟雾升腾，到处是令人脸红心跳的美酒、迷幻的音乐、暧昧的气味，它们亦步亦趋，唇齿相依，共同筑成一座充斥着欲望的城堡。白日里衣冠楚楚的男人便在此时此地撕掉堂皇的面具。

　　铭推开门，走进的便是这样一场梦。

　　今夜的“天使”显得有些萧条，为数不多的客人散落在大厅各个角落窃窃私语，舞曲试图掀起热情，一遍遍从音箱中发出邀请，可是无人响应，整个酒吧的气氛颇为压抑。吧台前，小哲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拉住不放，身上黑色的侍者背心已经被撕扯得裂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

　　调酒师低着头假装忙碌，所有人都在默默观望。

　　“先生……请你放手……”铭快步走近他们身边时，小哲正低声哀求。跳跃的灯光从不同方向投过来，清晰地反射出他眼里的惊慌。

　　韩若林挑起小哲的下巴，贴近他的脸：“你叫什么？脸蛋儿这么漂亮，去做伺候人的侍应不觉得委屈吗？”他声音很大，引起一阵哄笑。

　　“先生，他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你这么说会吓坏他。”铭笑着，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插进两人中间，把小哲拉到一旁，瞪着他说：“一定是你的错！快去给韩先生倒酒赔罪。”小哲惊愕地望着铭，一动没动。铭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小哲如梦方醒，赶紧跑进吧台。

　　出人意料的变故引起了男人的兴趣，他上下打量着铭，露出一脸笑：“主动送上门来的哦，不错不错！天使真是卧虎藏龙的宝地。”这句不伦不类的话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小哲端着托盘走过来，盘中放着一瓶酒外加两只斟好酒的玻璃杯。铭端起其中一杯递给那人，自己拿起另外一杯：“韩先生，对不起！请允许我替这孩子赔罪。”说罢一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痛快！”男人发出赞叹。视线在铭的脸上逡巡：“你就是铭吧，大名鼎鼎的铭，你认识我？我相信整瓶酒更能表达诚意。”

　　铭笑了，与男人眼神相遇：“先生开玩笑，在这个圈子里，不认识韩先生岂不是白混了？”

　　男人的目光锋利得像一把刀，他自信没人敢与如此犀利的刀锋对峙，但他随即便惊讶地发现，铭虽然满脸笑意，眼睛却如一泓寒潭，清得见底，冷得透心。纵使彩灯不断变换也改变不了这双眼睛的寒意，但奇怪的是，这眼神虽冷得像冰却也柔得像水，轻轻巧巧便将他的逼视化解了。

　　瞬间，韩如林便被这双神秘的眸子迷住了，他料想，眼睛的主人一定相当有趣。这个人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于是便把那个青涩的小侍应忘到一边去了。

　　铭迎着男人的挑衅，微笑着举起酒瓶，推开小哲的阻挡，在满场惊愕的目光里，将整瓶酒一饮而尽。

　　一阵掌声响起，“有种！你的道歉，我接受了。”男人饮下杯中酒，将空酒杯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我表达诚意了？”

　　铭一瓶酒下肚，面上不动声色，仍旧笑着：“悉听尊便。”

　　韩如林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精巧细致的五官，最后才与那双迷人的眼睛对视。他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但似乎并无收效，铭的眼神毫不退让。韩如林觉得很没面子，只好慢悠悠地开了口：“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我最欣赏你这种个性。走吧，出去吃宵夜，权当交个朋友。”

　　韩如林刚开始纠缠小哲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许岩就发现了。他纹丝没动。

　　侍应生过来请示：“老板，要不要叫保安？”许岩摆摆手：“不用管，韩先生不会闹事，大不了玩儿玩儿。”他叉开双腿，一边悠闲地吸着烟，一边和身边的男孩断断续续聊天，直到铭走进来干涉，他才掐灭吸了一半的香烟，看看身边表情紧张的男孩，抓住他握紧的拳头：“他不会有事。”

　　男孩抽出手，满不在乎地说：“乱讲！谁不放心他了，我是担心哥的场子被砸。倒是你，放任你的摇钱树不管，不怕他被人砍了？”伴随着说话的动作，男孩耳廓上挂着的一串小金属环也跟着摇晃，高调的银色亮光在灯下不停闪烁。

　　兄弟俩外貌有几分相似，不过弟弟的眉眼更黑，轮廓更为深刻。一头利落的短发，打扮颇为前卫。

　　“放心，我自然有数。我的摇钱树不是好欺负的，据我所知，还没有人占得到他的便宜。那个男人叫韩若林，场面上的人物，所以更不需要担心。”

　　“韩若林，名字多文雅，其实心狠手辣。他是混□□的。”男孩低声补充了一句。

　　许岩狐疑地盯着弟弟：“韩若林混黑，你怎么知道？！在这座城里，他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绝对不会乱来。”他扯了扯男孩的皮衣：“这么冷的天，还是一件单衣。阿枫，不是哥非要管你，你好赖也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号称天之骄子什么的，穿戴得这么出格也就算了，你成天都在做什么？与哪些人交往？不要给咱家丢脸！”

　　许枫不满地“哼”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烦躁，连带着空气好像也燥热起来，于是干脆把被许岩拉乱的皮夹克一把扯开，露出里面精壮的胸膛，上面垂着一条粗大的亚光银链，仔细看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项链，而是更接近机车链条的古怪款式。他瞪着许岩，气哼哼地回敬过去：“谁丢脸？还好意思说教？！你开的这家店，明面上是酒吧，暗地里谁不知道，就是个鸭店。幸亏爸妈蒙在鼓里，还以为你做着正经生意。”

　　“你小子！是不是皮痒欠抽？说得那么难听！我这里的小弟也不都是来卖的，即使卖也是自愿，真不愿意也没人逼他。干这行来钱快，卖也是不得已，人生在世，谁没个难处？”

　　许枫不耐烦地捂住耳朵，嘴里直嚷嚷：“又来了！烦死人！谁稀罕听这些，我又没说你逼良为娼。”

　　许岩的怒气被激起来，伸出手就想搧弟弟一个耳光，手指碰到许枫胸前挂的链子，抬起的手臂又放下来，改为摸了摸那条银链，强忍住火气：“还戴着呢，这条破链子，你们的乐队咋样了？”

　　许枫低头看看，一本正经地回答：“嗯，当然了，哥卖出第一幅画换来的礼物，绝对戴一辈子。至于乐队么，和洋鬼子一起玩儿的感觉还不错啦，多谢关心。”说完搂住许岩的脖子，响亮地“啵”了一口。

　　许岩受不了弟弟的亲热，推开许枫，摆出一副兄长的口吻：“当初哥开这家店，还不是为了付你那该死的学费。学个音乐干嘛非得出国，什么破学校，一年收二十几万！”

　　“别，你是我哥！父母年纪大了，长兄如父，能让你白大我十岁？！你资助我是天经地义。说到出国，那时候不是你称赞我有天分非得送我出去吗？还说国内的音乐学院都是骗人的，埋没人才，要学就去国外，这时候怎么倒打一耙？你以为谁愿意管你的闲事，今天过来看你，正好遇到闹事的，我不过是担心你的摇钱树倒了，害你去要饭，再说，你的摇钱树对我更重要。”

　　许岩终于忍不住了，一拳过去：“臭小子，让你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来说去都是为你自己打算。”

　　许枫利落地躲开许岩的袭击，撇撇嘴继续耍贫：“我要是狗，哥你又是什么物种，哈哈……”

　　许枫嘴里不停，眼睛也没停，他的视线追着铭的背影，眼看他和韩若林出去了。

　　“想谁呢？”许岩发现弟弟今晚有点奇怪，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想妞儿了呗！哥，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这么快，也好，再过半个月就要回学校，记得提前做好准备。不过今天你很奇怪，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一点不像你的作风，这哪是来看我，不定打什么鬼主意呢！”

　　“哪有！我真要走了，这里太闷，出去透透气。”

　　“快走吧，早点回去，路上当心点儿！穿好衣服！”虽然是自己的地盘，可这样的地方，许岩是真不愿意弟弟常来。

　　许枫站起身，迈开两条长腿匆匆离去，边走边回头笑：“婆婆妈妈！哥，我劝你也常出去走走，在这里呆久了会闷出病来。”

　　许岩望着弟弟高挑的背影，心里暗叹：臭小子长大了，也知道关心人了。

　　出乎意料的，门外空无一人，许枫小声咒骂： “妈的！连个鬼影也不见，走得真快！”冷风一吹，担心更重。他掏出钥匙，一步跨上摩托，冲着巷口急驰出去。

　　深夜的大街空旷无人，正好过车瘾。

　　疾风掠过许枫戴着风镜的脸。他向来对头盔那玩意儿不屑一顾，如果真遇到麻烦，再硬的头盔也没用，只会影响判断。

　　风，利刃一样刮过赤裸的胸膛，引起阵阵刺痛，却并未减轻烧灼般的焦躁。车速极快，路边的景物迅速后退。他的眼睛鹰一样扫过去，不放过任何一处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