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语之歌》芨草

6、亡语

　　不知不觉，沙迹已经在幽暗城居住一个月了。

　　作为那尘的助手，他每天一早必须随着他的导师前往皇家药剂师协会工作。
　　然而奇怪的是，那尘的工作似乎并没有他所预想的那么繁忙。大多数时候他的导师只是坐在藏书库里翻看书籍，或者在寂风忙得快要把那身骨头架子散掉的时候帮一下手。甚至有时候那尘会早上去药剂师协会打个照面，椅子还没坐热就领着沙迹离开，回家钻进私人实验室里捣鼓，或者两人一起出城采药兜风练习魔法。
　　更奇怪的是，这样的工作方式，居然定期仍然有对沙迹来说数量不菲的薪水汇入那尘的银行账户。
　　简言之，他的导师，就是一不干活吃白食的典型。
　　而这样的懒散作风，显然归功于那尘的老朋友，皇家药剂师协会主要负责人之一的寂风的放任。
　　即便沙迹有时会听到药剂师协会里其他成员的私下猜忌，即便寂风自己也会偶尔抱怨，那尘依然我行我素，只参与自己感兴趣的研究，而对协会的工作任务乃至女王的命令置若罔闻。
　　当然这样给沙迹带来不少好处，他的导师有了更多时间给予他指导，他可以随时随地提问并获得解答，而不必担心会打扰导师的工作。

　　某天寂风突然登门拜访，来意却是匪夷所思——要求借用沙迹做他的助手。
　　“我的学生，为什么要给你做助手？”那尘这样反问。
　　“反正你又没什么事，让他跟着你多浪费。”
　　那尘斜睨了骷髅一眼，不动声色。
　　五秒后骷髅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我承认我眼红了，也想要个学生在身边晃悠。”
　　“你可以挑其他人，比如经常给你送草药的那个……叫影什么来着？他不是一直想拜师么……”
　　话未说完寂风就嚷了起来：“他哪有小沙可爱！”
　　那尘朝这边丢了个“这才是真正理由”的眼色，嘴角弯起，斩钉截铁：“不行，小沙要学巫师魔法，你教不了他。”

　　一旁的沙迹只觉得黑线不已。
　　寂风非比寻常的审美执念，这些日子也算领教了不少了。
　　不允许一切有碍美观的事物出现在眼前，对着衣装扮的诸多挑剔，大概是来自于生前——寂风曾是一名血精灵。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还是位拥有即使在血精灵族群内，也可称得上少见的容貌的英俊男子。
　　事实上仅凭肉眼，沙迹很难把眼前这位与曾在典籍中看到过的那个美丽种族的图像联想到一起。那样以华丽和美貌著称的血精灵，现在只是……
　　“……现在只是几根光溜溜没有皮肉的排骨。”那尘时常这样讥讽他。
　　每次寂风听到这话就会恼羞成怒，激动地浑身发颤，下颚骨随着震动咔哒咔哒直响。

　　而此刻的寂风虽然对那尘的拒绝忿忿不已，却也没有继续坚持，大概是知道在与那尘的口舌之争中占不到上风，他闷闷接过沙迹递过来的披风，转身出门，临走还不忘伸手狠狠掐了一把沙迹的脸。
　　“喂……”
　　来不及阻止的那尘匆匆起身，却只捕捉到一个离门而去的背影，只得转头望向皱眉揉着脸颊的学生，挽起他的手。
　　“要不要出去逛逛？”

　　亡灵们不知疲倦，无需睡眠，因而幽暗城也就没有昼夜之分。
　　按人类的时间已是深夜的时候，幽暗城里依然热闹依旧。中心贸易区的各家店铺灯火辉煌，内环拍卖区里每个拍卖师跟前都站着不少的客人，有些是亡灵，而有些则是来自遥远的卡利姆多大陆的异族。
　　沙迹好奇地看着一个骑着高大森林狼的兽人擦身而过跑上拱桥，对方的皮肤绿得好像他脚下运河里粘稠的液体。

　　这条呈圆环状，围绕巨大的幽暗城流动着的绿色运河，据说原本是洛丹伦城的一条地下河，每天有无数试剂腐液从皇家药剂师协会流入其中，久而久之，河水就变成了如今的颜色。河水里的有毒成份，虽然对生活在幽暗城的亡灵们毫无影响，但对部落的其他种族却多少有些影响，因而运河上建起了许多石拱桥来连接内环区与外环区。
　　奇怪的是这样的河水中竟然还有鱼类能够生存，沙迹甚至还在魔法区的对岸看见了几个被遗忘者渔夫在垂钓。
　　只是不知道钓起的鱼，是否能上餐桌——当然，亡灵是没有食欲，也无需果腹充饥的。但他们依然需要进食喝水来保持生气和灵力，尤其在受伤之后，食物能使身体尽快复原。
　　然而亡灵是无法品尝味道的，所以对于大多数被遗忘者来说，食物仅仅是一种维持身体机能的必需品而非享受品，就像他们需要定期全身浸泡在防腐药剂里以防身体腐烂一样。
　　所以幽暗城的居民通常食用的都是菌类，它们随处可见，数量众多，足以满足日常的需求。而贸易区那些店铺里出售的肉干和美酒，则是为异族准备的。

　　河边的石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用颅骨装饰的路牌，伸展四方的支架上凹刻着不同的指向建筑。
　　头上的穹顶似乎无限高远，如此庞大的空间感带来的结果是，即便是深深埋于地下，这座巨大的城市依然有充足的空气流动。湿冷的风穿堂而过，摩擦着从高耸城墙上方垂下的巨大幔布，摇曳前方石路上的片片黑影。
　　若有若无的呜咽像哭泣，又像歌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就萦绕在耳边，无法辨清，却又徘徊不去。

　　“那是风声吗？”沙迹问道。
　　“不……那是幽灵们在低语。”那尘轻声回答，目光悠远，像是穿越了时间与空间，“死去的人们身体已经化为虚无，他们的灵魂却无法离去，只能徘徊在这里。”
　　“他们诉说着生前，诉说着这座城市，这片土地的历史。”
　　沙迹微微睁大了眼，试图从周遭的空气中捕捉到什么痕迹，却一无所获。

　　只听见他的导师略微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漾起轻声的回响。
　　“他们游荡在这个空间，却无法被我们的肉眼看到。他们的声音经久不灭，却无法让我们的耳朵听清。”
　　“他们已经和这片土地融合在了一起，无论时光回转，世事变迁，永远不可分割，无法消散。”
　　“他们没有自由，却也成为永恒的，不可消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