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语之歌》芨草

5、损友

　　那尘述职完毕，从皇家药剂师协会出来，回到魔法区自己的居所时，他的学生正姿势难看地扒在二楼的露台上伸长了脖子张望。
　　发觉导师回来，沙迹嗖的一下从露台的栏杆上窜了下来。
　　那尘好笑地看着学生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样子，伸手解开腰间的月布包交给他：“之前的草药和材料都在里面，帮我把它们分类整理好吧。”
　　沙迹接过包，一边蹲在地上开始从包里往外掏东西，一边踌躇着说道：“唔……我准备了热水，那个……您要不要沐浴一下？”
　　那尘意外地看了一眼低着脑袋的沙迹，并不答话，径自走到靠椅前坐下，懒洋洋舒展了一下筋骨，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刚才寂风送你回来时，有没有跟你介绍魔法区的大致地形？”
　　被突然的问题弄得有点莫名其妙，沙迹愣愣回答：“嗯……他说运河对面外形像巨大头骨的建筑就是巫师们研究魔法的地方，我明天召唤恶魔需要的召唤法阵就在那里。”
　　那尘点点头：“明天我会陪你一起去。除此之外——”他拖长了话音，“——寂风还说过些什么？”
　　沙迹手下一抖，差点把一瓶强效药水掉到地上。

　　——还说过什么？
　　说得可多了啊……
　　沙迹回想起一路都在对他的服饰装束加以指责的寂风，甚至连他身体保存相对完好这件事也成了被指责的对象。
　　“一个那尘每天在眼前晃就够了，现在又来一个！噢，你跟你那导师一样的令人讨厌！”
　　寂风掐着沙迹的胳膊这样说，虽然不痛，可对方说话时龇牙的样子，让沙迹有种自己胳膊上的肉会被眼前的骷髅撕下来咬碎的错觉。
　　然而下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寂风话里的含义：“您是说……导师他也……？”
　　这下轮到寂风惊讶了：“你不知道？唔……也难怪，那家伙的情况，在被遗忘者中是比较特例的……所以他很少露于人前……”
　　随即又突然笑起来，大力拍过沙迹的肩，两排白晃晃的牙齿颗颗分明：“想知道吗？我教你啊……很简单，你去把他衣服剥下来就行了。”

　　沙迹抬眼瞅瞅坐在对面的那尘，心虚得厉害，连说话都是吞吞吐吐的：“没，没再说过什么了……”
　　那尘站起身慢慢走过来，一手将沙迹搀起来：“你平时从不对我用敬称的……”
　　沙迹心里咯噔一下，更加发虚。
　　那尘放柔了声音：“来，告诉我……寂风是不是跟你说我和其他亡灵不同？”
　　沙迹反射性地点头，下一刻又拼命摇头。
　　头顶上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也罢，迟早要让你知道的。”
　　沙迹把脑袋低得死死的，眼睛忠实地盯着地板，不敢往上瞄，只听见耳边唏唏嗦嗦布料摩擦的声音。
　　啪的一声，有什么落在脚边，那是……那是那尘的银丝长袍。沙迹瞪大了眼睛。
　　又是一件，这回是黑色兜帽，然后是白色的中袍。
　　沙迹只觉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幸好死去的身体没有血液流动，不然脸一定会烧得火烫。
　　虽然心里默念着不要抬头不要抬头，可视线还是不自觉地往上瞟，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沙迹怯怯抬眼飞快地瞄了一眼。
　　只一眼，就让他呆滞在原地。

　　沙迹见过很多亡灵，也见过人类，虽然目前被遗忘者的阵营中大多数亡灵生前都曾是人类，但两者的区别还是显而易见。腐烂的血肉，皮肤的颜色，暴露在外的骨骼，凌乱的创口，这些都是仅凭肉眼就可分辨的特征。
　　然而眼前的人却完全推翻了这样固有的常识——
　　银白长发下的面孔依然鲜活如新，除了稍显苍白，简直就像是血液还在其中奔涌一样。细长的黑色眼睛明亮锐利，眼睑上每一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楚。浅色内衫裹着修长柔韧的身体，凸凹有致的轮廓没有一丝一毫的残缺和腐化。袖中伸出的手臂完整平滑，皮肤光洁紧致，甚至可以想见它触手的弹性感觉。
　　他的导师，与其说是一个亡灵，倒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现在明白了，我为什么总是戴兜帽穿着斗篷吧？”那尘微微苦笑，“这副不像亡灵的样子，走到哪里都会引人侧目。”
　　沙迹连连点头，脑袋里却不合时宜地冒出奇怪的念头。
　　这副样子的那尘，如果混进人类城镇，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
　　不过想归想，到底没敢说出口来。
　　这下他总算明白寂风说话的意思了，看看自己的导师，再想想寂风一副骷髅架子，沙迹突然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那尘自然知道学生在笑什么，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转身一边自己去里间拿浴袍，一边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回敬那个好为人师的家伙。

　　第二天一早沙迹就跟着那尘前往运河对面的巫师塔，不知为何，寂风竟然也跑来凑热闹。
　　召唤恶魔的仪式说来也很简单，在专门的召唤法阵中吟唱咒语，开启连接虚空世界的通道，然后就等虚空中的某只恶魔自己从通道中跳出来。一般来说回应召唤的恶魔种类和等级取决于施法者的灵力，施法者灵力越强，能召唤到的恶魔也就越强，为了尽可能召唤强大的恶魔，自然是耗费全部的灵力施法最好。
　　但恶魔召唤出来会立刻攻击施法者，施法者需要将它击败，才能让恶魔臣服并与之订下契约。这个过程不能有任何旁人打扰或者帮忙，必须由施法者独自一人完成，否则契约无法成立，召唤失败。
　　所以基本上，如何分配召唤和击败恶魔的灵力比例是个关键。
　　以沙迹现有的程度，那尘并不指望他能召唤出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反正巫师可以同时拥有多个恶魔为仆，以后这样的召唤还多的是。

　　看到沙迹远远的从绘有召唤法阵的高台上跳下来，一路小跑着往这边奔来，某骷髅笑起来：“嘿，看来是成了。”
　　那尘越过学生的身影看到后面跟着的一大团黑影，果然是虚空行者。
　　抗打击的肉盾型恶魔，对于物理防御较弱的巫师而言，也算是比较不错的帮手了。
　　很快沙迹就跑到了跟前，显得有些疲惫的脸上依然掩饰不住兴奋的神情，头发散乱地披着，衣服上还有几块污渍。
　　“那尘那尘，召唤出来了！成功了！”他一面拉着导师的袖子，一面用手去戳虚空行者——他的指骨穿过了那恶魔，就像戳的只是一团空气。“你看你看，它的实体竟然不在这里。”
　　那尘微笑着，一手把他凌乱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去。
　　“恶魔的实体只能存在于虚空，现在你看到的只是个虚假的影像，这个世界的任何物质都无法触及到它。除非它在你的命令下发起攻击，这时它才会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也才会受到伤害。”
　　沙迹点点头，又问：“那它会死吗？”
　　“不会。契约已经把它和你的灵魂连接在了一起，只要你活着，它就永远是你的奴仆。如果伤害累积到它无法承受的程度，它就会自行退回虚空，你的召唤就失效了，同时它对你的忠诚度也会下降——尽可能地避免这种情况。”
　　那尘说着回头给一旁的骷髅使了个眼色，后者有些不太情愿地给老朋友的学生施了个恢复。

　　“喂，我说，你也太宠着他了。”
　　看着再次变得神清气爽的沙迹蹦蹦跳跳领着虚空行者往回路上走，跟在后面的寂风突然开口。
　　并行的那尘眉梢微扬：“你嫉妒了？”
　　换来某骷髅一声轻啐。
　　沉默片刻，寂风又忍不住开口，这次压低了声音：“如果让那孩子知道……那件事……”
　　身边的巫师脚步微微一顿，而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朝前走。
　　“我会让他明白，已经过去的事，没有追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