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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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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岁尽,转眼又将至端午佳节了。
五月初三,苏州。
大雨刚歇,厉无痕推开了窗,有鸟雀啁啾着在檐下穿梭。
铁宁师太正坐在床上吐纳。自从那日因南孤鸿导致走火入魔,每日的午后她都要运功。
客栈外响起马蹄声,不时有人成群列队地策马自长街而过,十分古怪。
难道这些人都是受邀而来?与团圆楼有关?厉无痕冷眼站在窗边。
不多时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陈师姊。
铁宁师太睁开眼。
陈师姊道:“师父,弟子已去查探过了,团圆楼在半个月前已换了新主人,这次宴请似乎正是新主人所为。但受邀的人……弟子说不全。除师父外,我在苏州城内并未见到其余六大门派的人,来的倒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还有一些新近两年才崛起的小帮派——不知在搞什么鬼。”
铁宁师太冷“哼”了一声,面容生出几分不悦。
厉无痕却有些恍然。难怪去年她去团圆楼查探时,根本没人提前订宴席。
只需要将酒楼买下来,无论何时想宴请宾客,岂非都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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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铁宁师太喜欢静,厉无痕便又掩上了窗。
她告退回到自己的房里,正想宽衣,忽然却有轻轻扣动窗棂的声音。
接着,一道暗影从她窗外闪过!
“什么人?!”她低喝,旋即抓起“亘杀”,飞掠跟了出去!
对方等她跟到一处屋瓦上,忽然停下来,低声道:“厉姑娘,属下仅是奉少爷之命诱你出来。”
“原来是你!”厉无痕不由睁大了眼。对方正是当日护送她回去的蒙远山。
她往四下望了望,神情复杂地道:“你既然是奉命,他自己一定也来了,是不是?”
蒙远山道:“是的,少爷也已到了苏州。这一次他专程为厉姑娘而来——”他说着,忽然伸手向东南方向遥遥一指,“那边有座花树繁盛的大庄园,少爷已经买下来,厉姑娘可自行去见他。”
说完他便径自跃了下去。
厉无痕微微一怔。她原本以为封毓会主动现身来见她的。
但无论如何,她也知道自己绝不会拒绝。因为自从去年冬天分别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轻轻跃下高墙,厉无痕走得小心。
她已经吃过别人的一些亏,在没有亲眼见到封毓之前,她不愿再松懈半分了。
天上有轮皎月当空,偌大一个庄园居然阒无人声,唯有门楼上挂着一盏幽淡的角灯。她走了几步又纵身跃上一座楼阁,直到接连掠过几座后,才看见在最中央的庭院里,有个人影静静地立着。
人影旁有张石桌,桌上有一双琥珀杯,还有千金难求的西域葡萄佳酿。
酒是刚冰镇过的,封毓的人却已等了很久,从日升到日落。
现在厉无痕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他好像总是喜欢牵她的手。他牵着她一起走回石桌边,倒了一杯酒给她,然后道:“喝完它,我送一样礼物给你。”
这条件一点都不苛刻,厉无痕喝酒也并不慢。
礼物竟是一盆已经盛开的牡丹花。
花朵是重瓣的,每一瓣都在白中微微透出紫晕,在月色下看来,简直如玉雕成一般。
厉无痕有些看得呆了。
封毓微笑着道:“这一盆叫‘昆山夜光’,是牡丹中的珍品,好看么?”
厉无痕点头。
封毓又道:“无痕,其实我这一次来是对你坦承家世的。虽然我总认为一个人的家世并不是最重要,但我们既然已经彼此倾心,我不愿再对你有欺瞒。”他看着厉无痕,目中充满柔情,缓缓地续道:“我们初次见面时你猜得并没有错,我的确是洛阳福王府的世子,只不过那时我正在四处游历。”
厉无痕这才大吃了一惊。但令她更吃惊的是他愿意对她坦白。
其实她若细心留意,之前便可发现端倪:封毓每与人说话时,一向自称为“我”,从来没有哪一次,自称为“在下”或“鄙人”之类,这当然不会是巧合,也不是因为他眼高于顶。
他的身份,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既然在上,又如何自称“在下”?
“其实,无论你是谁,我都不会——”她欲言又止。
封毓当然知道她没说完的是什么。他怜爱地看着她,柔声道:“这次难得你师父肯下山来,我会在苏州把握机会说服她老人家。因为无论如何,令尊和令堂的悲剧不可以再重演——”
“你——”厉无痕一想起自己的双亲,那种惶惑的感觉又袭上心头。她怔了怔,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怪道:“你怎会知道我随师父下山来了苏州?”
封毓淡淡地道:“我回到洛阳后,并不放心,便派人一直守在峨眉山旁。”
厉无痕不由地握紧了拳,不得不承认:“没有师父的许可,我是不敢任意下山的。”
“我知道,你们的门规很严。”封毓看着她,声音愈加温柔,“你不敢,其实我也不敢。我若再贸然上山见你,一定只会让你为难,所以在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之前,我只有等。”
等待像眼下这样的时机。
厉无痕却摇摇头,“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脾性都不会变的。难道你以为下了山,我师父就会变得好说话?何况——”她抬眼看他,一咬牙,“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背叛师门的!”
她故意说得这样决绝,因为知道自己的心正摇摆得厉害。
封毓的神色没有变,仍然柔声道:“无痕,一定会有一个万全的办法,你又何必急着灰心?”
“我——”厉无痕看了他一眼,退开一步,眉间现出淡淡的哀愁。
封毓没有再说话,忽然拦腰抱起她,轻提一口气,飞掠上最近的一座楼阁。他放她坐在自己身边,指着天上的皎月道:“你看,今晚的月色很美,我们离得近些,看得也就能更全些。”
厉无痕却冷冷道:“其实月亮未必喜欢人去看它的。它始终高挂在天上,说不定早已厌倦了,只恨不能掉下来——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好过这样呆板的日子。”
封毓微笑道:“也许它的确正在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
“能够掉下来的时机。”
“若它等不到呢?”
“那么它便只能年年月月地挂在天上被人看。只不过,人和月亮总是不同的。”
厉无痕半晌没有再答话,忽然又站起身来,“我要回客栈了,我不想被师父发现。”
“好。”封毓也陪她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他说话间,天际竟有一颗流星划过,厉无痕冷冷地看它消失,忽然又道:“其实这一次我随师父来苏州,也许很快便要回去。倘若能把本门失窃已久的宝物寻回,师父便要回山上继续闭关。”
封毓微微皱眉,“我曾听说峨嵋派有一尊白玉雕像在多年前失窃,至今未能寻回。”
“没错,正是这样宝物。”厉无痕点头,“那是本门祖师的一尊白玉雕像,师父说二十七年前被一个轻功极高的人偷去,这件事在江湖上传扬开来,峨嵋派的弟子原本个个都该挥剑自刎以谢罪。”
她说着纵身先掠下去,回到了庭院中,然后又道:“不过去年秋天我曾碰到一个人,他说受人之托要我传话给我师父,请她在今年的端午节来苏州团圆楼赴宴。师父本不在意,但半个月前又有人送来一封信,请我师父务必赶来苏州,信中竟说只需赶来便可得回本门失窃的那尊宝物。”
封毓听完若有所思,“所以,令师她老人家便不得不下山了?”
厉无痕轻轻“嗯”了一声。
半个时辰之后,封毓陪她回到客栈。
他的轻功远比厉无痕好,牵着她的手由长街直掠入窗,连隔壁的铁宁师太也未能发觉。
其实他本用不着陪她回来,更不应该多此一举的,尤其还陪她回到她的房间中。
因为在这种寂静的深夜里,人往往很难控制住自己,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他们果然犯了错。封毓本该即刻离去的,但他没有做到,相反,他和厉无痕开始拥吻彼此。
月光透过窗户洒照在他们身上,如披被银纱一般,久久不变。
似乎连月光也不忍离去。
但突然之间传出“砰”的一声巨响,谁也没有想到,墙壁竟被撞出了一个大洞!
砖灰四散间,一团暗色的身影越墙滚了过来。
连厉无痕和封毓都有些怔住,因为这变故实在太过突然。
“无耻小贼,还想跑?!”一个人仗剑亦追出了破洞,是陈师姊。
她见到厉无痕房中的光景,却立时瞠目呆在原地,吃吃地道:“小师妹,你们——”
她实在没有想到小师妹居然会和那位封公子在一起。
厉无痕尚未及答话,铁宁师太的声音却已传来:“剑萍,你方才对何人喝斥?”
陈师姊忙赶去替师父打开门,战战兢兢地道:“弟子房中来了贼子,方才一心追打,不料那小贼将墙壁撞出一个大洞,逃来了小师妹这里。”
“那贼子是否已击毙?”
“弟、弟子方才一时发呆,被小贼逃走了——”
“发呆?”铁宁师太冷哼了一声,“贼子当前,你好端端的发什么呆?!”
话音落,她走入房中,立时便也看到了厉无痕和封毓的身影,不由地勃然大怒,冷冷喝道:“真是不像话!无痕,你果然同你母亲没有差别,和这姓封的小子藕断丝连!”
厉无痕竟不敢回嘴半句。
封毓亦难免忧心忡忡,因为他知道,这位老人家实在是他和无痕之间最难跨越的坎。
“前辈——”他刚要开口解释,铁宁师太却伸手拦下。
“我知道你一定又是想为她开脱——哼!若非眼下出门在外,你们的事我本不会轻易罢休!”铁宁师太说完竟转身就走,“封小子,你若真敢担当就跟我过来,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封毓看了厉无痕一眼,毫不迟疑地便跟了过去。
他进去时,铁宁师太已端坐在床沿,见到他便冷冷道:“你师承何处?是什么身份?”
封毓恭敬地道:“晚辈并非刻意隐瞒,不过晚辈的师承十分复杂,所学者绝非一家而已,所以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的。至于晚辈的身份……晚辈生在洛阳,家父……正是福王。”
“福王?”铁宁师太显然吃了一惊,“你居然会是他的儿子!”她不由冷眼看了看面前俊雅恭敬的年轻人,叹息道:“你父亲年轻时倨傲残忍,是江湖中出了名的魔头,这些事,你知不知道?”
封毓点头,“晚辈知道。”
铁宁师太却冷冷地道:“那么你又何必对我一个老太婆如此恭敬?!”她说完,不等封毓回答,自己却又紧接着道:“因为无痕,对不对?”
封毓不能不承认。
铁宁师太冷“哼”一声,忽然又道:“我再问你几句话——你若敢欺瞒半句,我立时便将你劈死在掌下!”——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并不知道封毓的武功修为。
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事,本就不能按年纪来论的。其实单论武功,她早已敌不过封毓。
但封毓仍是恭恭敬敬地道:“晚辈并没有欺瞒的念头,前辈尽可放心。”
铁宁师太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一些,开始问道:“你方才和无痕在一起,她是不是已将我们此番下山的缘由对你说了?”
封毓居然摇了摇头,“没有。”他的神情一派自若,“前辈贵为一派宗长,这一次既然亲自下山来苏州,必定是有重大的缘由。无痕纵然再信任晚辈,这种事,她也不会随意说出口的。”
铁宁师太很满意,接着又道:“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也出现在苏州?你是不是为了见她?”
封毓这回点头,“是,晚辈离开洛阳,的确是专程为她而来的。”
铁宁师太缓缓吸入了一口气,又道:“你既然已见了她的面,还想做什么?”
封毓停顿了片刻,终于缓缓地道:“晚辈希望,终有一天,能让无痕成为我的妻子。”
烛火之下,铁宁师太的脸色立时又变得阴云密布。她睁开了眼,语声冷鸷:“峨嵋派的弟子绝不能与人婚嫁,这是我定下的规矩,你若想娶她,除非等我死!”
她说罢,忽然一挥手,“今晚我不追究,你和无痕的事却不必再痴心妄想。你去吧。”
封毓只能遵从,“好,晚辈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