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五衰》绿光

4、第 4 章

　　本多认为他在少年身上看到了倔强的影子，其实，那不过是冲动的表现。阿念很清楚，本多并不爱他，至少不象他那样爱。但阿念凭着少年的冲劲，毫无理由的认为这不是个大问题。这个少年全心全意，想尽各种办法诱惑本多爱上自己。本多呢？他张开手臂包容少年的全部行动，丝毫也没有拒绝的意思。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念终于发现他的努力就象船过水无痕一样，没有在本多理性的头脑中留下任何痕迹。本多那总是微笑的面容，理性的话语，包容的态度，这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在表达着拒绝，他以退为进的对人关闭他的内心。少年陷入了无尽苦恼之中。
　　七月的一天，阿念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声称知道他和本多来往，并严厉的指责了本多，还问阿念想不想知道本多的秘密。不等阿念回答，对方自顾自的说出了本多去青森疗养院的事，然后挂断了电话。阿念疑惑的半天，自己的恋情为什么会被陌生人知道？还有关于本多的秘密是什么意思？对方打电话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些念头不停的在阿念脑海里盘旋。最后，少年冲动的天性占据了上风。无视老板娘的白眼和唠叨，阿念请了半天假，去了青森疗养院。
　　按照对方说的，阿念找到了清显所住的地方。阿念看着铺着白沙的玄关口，仿佛高级温泉旅馆似的派头，又犹豫起来。这样随便的听信了一个陌生人的话，冒然的跑过来，如果闹出笑话怎么办？如果是那样，本多一定会同自己绝交吧。阿念踌躇了半天，绕到屋子的后面，透过扶疏的花木，窥视着庭院。庭院里空无一人。
　　阿念来回的走着，反复犹豫不决，不顾自己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就在阿念决定要放弃而向庭院里看最后一眼的时候，纸门被拉开了。一个老头从里面出来，在走廊上放下了坐垫和棋盘。然后阿念看见本多和一位青年从房间里从来，他们在走廊上坐下。只看了两三分钟，阿念就明白了一切。本多对青年抱有深切的感情。
　　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涌上了少年的心头，他盯着正在下棋的俩人，忍受着愤怒和嫉妒的双重煎熬。如果阿念看到的是位女性，那么他绝不会如此。相反，他会因为怜悯和无奈而更爱本多。但是，在这里的恰恰是位男性，而且有着不可置否的美貌，阿念只感到被欺骗的愤怒。尤其是青年对本多那明显的爱慕若无其事的态度，使阿念感到自己的爱被践踏了。想到这里，阿念猛然转身离开，不顾行人的侧目狂奔起来。一直跑出疗养院的大门，他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随即踢着路旁的石头泄愤。“混蛋！混蛋！混蛋！”阿念大声咒骂着，“混帐家伙！”泪水顺着少年的面孔淌了下来。
　　隔了几天，阿念和本多向往常一样见了面。但阿念却没有表示出任何愤怒，少年异常冷静的掩饰了自己的情绪，想要再确认一下。他比往常更积极的对待本多，从各种方面诱惑和试探本多，在床上表现出来的热烈劲让本多着实吃了一惊。事实上，如果本多在情事中叫出青年的名字，或者略微透露出他的苦恼，阿念就会毫不犹豫的原谅他。但是本多一次也没有，就在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叫错阿念的名字。本多那仿佛永远理性的态度，让阿念感到了绝望，他意识到这个青年将所有一切都分得清清楚楚。少年因此渐渐憎恨起本多来。
　　对于这一切的变化，本多并非毫无察觉。阿念那变化无常的行为，时而紧紧缠着本多，一刻也不放开，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时而又沉默不语，仿佛有着重重心事。
　　“有什么事吗？”本多望着心不在焉的少年，说出了疑问。
　　“啊？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窗外发呆的少年，好像突然被惊醒似的，回头看着本多，“你说什么？”
　　“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有什么事。”本多斟酌着词句，再次说出自己的疑问。
　　“不，没有。”阿念有点吃惊的样子，但转眼又露出了笑容，“怎么会这么想？”
　　“啊，总觉得你有心事似的。”本多伸手爱怜的抚摸少年的头发，“如果愿意，可以和我说说。虽然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
　　阿念依偎进本多的怀里，把脸压在胸膛上，低声说：“你...没有...什么...”
　　“什么？”阿念的声音模模糊糊，本多完全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本多抬起阿念的脸。少年浮现出少见的茫然的表情，下一瞬间他又忽然抱紧了本多，说：“我喜欢你啊。”听到这句话，本多微微一笑，轻轻拍打着少年的背部，说：“我知道。我也喜欢你啊。”少年的身体一阵颤动，把脸紧紧埋在本多怀里。本多并没有说假话，他确实是从心底里喜欢着阿念。
　　离开旅馆的时候，阿念已经恢复了常态，甚至比平常更显得高兴。
　　“下次还可以见面吗？”分手的时候，少年悄悄笑着问。
　　“当然。”本多肯定的回答。阿念点点头，向前跑了几步，又回头向本多挥挥手，大声说再见。本多觉得，那种语气，就好像人们在送别很难再见到的人。他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内心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虽说青森疗养院的位于山里，气候十分凉爽，但夏季的炎热偶尔还是会造访这里。由于环境寂静的关系，蝉和其他的虫子不停的鸣叫也就显得格外吵闹。本多听着蝉一阵一阵的鸣叫，似乎正和自己浮躁的内心呼应着。
　　“你在发什么呆？”清显忽然发问。
　　“啊，我吗？没有啊。”
　　“还说没有。是有什么心事吗？”
　　“那里的话。没有什么事。”
　　“是谈恋爱了吧？”
　　“啊，什么？”本多有点吃惊，“怎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你最近有点心不在焉啊。”清显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不过，本多你就谈恋爱了也很正常啊。老是往我这里跑，一定都没有时间见面，感到厌烦了吧？”
　　“你在说什么啊。没有那种事。”本多断然的否定。
　　“没有吗？”
　　“是的。”
　　“是这样啊。”清显轻呼一口气，微笑着说，“我还在想，要是本多谈恋爱了，我该怎么办？”本多心剧烈的跳动起来，问道：“什么意思？”清显说：“如果本多有了恋人，恐怕就没有时间来看我了，我会很无聊的。”
　　“怎么会。”本多苦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啊。
　　“一想到因为总是探望我，本多都没有自己的时间，我就觉得不好。”清显看着本多，继续说道：“但如果本多和什么人交往，所以不来了，我又觉得会很不舒服的。哎呀，说起来，我到是太自私了。”清显突然说出这样一番暧昧含糊的话，使本多有点吃惊，清显察觉到什么了吗？本多望向清显，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完全没有开玩笑打趣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现在可以相信的人，我只有你一个了。”清显用若无其事的态度，说出了这句话。对于清显这样明显的表达对自己的信任，本多感到由衷的高兴。同时，他也为自己这样随意被清显左右情绪，感到了些许悲哀。
　　从清显的话里得到的短暂的愉快还没有消失，本多就受到了打击。本来是约好和阿念见面的时间，阿念却没有来，来的人是饭沼。对这个已经被赶出松枝家的学徒，本多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他那目光闪烁不定的眼睛，圆圆的脸上潜藏着失败者的阴影。那是不能接近清显内心的失望，和由此产生的嫉恨。对这个人的一切，本多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饭沼在右翼报纸上攻击松枝家的事情，本多曾听清显说过。这个人象蛇一样，至今仍潜伏在清显四周，伺机而动。
　　看到饭沼的时候，本多立刻明白了一切，这就是阿念反常的根源吧。
　　“哈哈，好久不见了。”饭沼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你在等那孩子吧。他不会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多强硬的回答。
　　“装什么糊涂啊，哈哈。”饭沼不以为意，掏出香烟点上，“没想到啊，你竟然喜欢男孩子。完全没想到，平常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待在松枝身边。这样看来，也是别有企图的啊。”
　　“完全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本多冷冷的回答，心里却有点不安。饭沼这种小人并不足以为惧，重要的是阿念。本多不由的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提醒自己在这个时候更应该保持冷静。
　　“哎呀，不愧是审判官的公子，连香烟都吸得这么高级，还是进口的高级货。”饭沼嘲讽着，使劲吸着自己香烟，“象我这样的穷人能吸国产货就不错了，哈哈哈。”
　　“你到底想说什么？”本多十分地厌恶。
　　“既然不明白，我就直说了。”饭沼收起笑容，恶狠狠地说道，“大审院审判官的公子居然爱好男色，这可是大新闻！不，可以说是丑闻了！”
　　和本多一样，饭沼也从心底讨厌着本多。这个外表老成的青年总是待在清显身边，而清显也毫不保留的信任着他，那是饭沼曾经极度渴望的位置。在饭沼看来，代表□□的清显和代表知性的本多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完全没有精神的容身之处，而狂热的精神是饭沼唯一自傲的东西。自从发现本多和阿念的关系以后，饭沼一直就想看到本多惊慌失措，求饶的狼狈样子。
　　“那位少年都对我说了哦。”饭沼摆出一脸得意的样子，“说起来，我还真是很同情他。本多你居然欺骗那样的孩子。一面想着清显，一面若无其事和他交往，真是有够卑鄙了！”
　　本多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不在乎饭沼的威胁，他想要的无非是钱。但是阿念，在这之前他就知道清显的存在吧，他一定非常痛苦，所以才会表现出那样。自己应该早点察觉到的，那么明显，却被忽略了。
　　“阿念呢？”本多不相信威胁自己是少年的本意。
　　“你要找那孩子干什么？”饭沼嘲笑着，“没有用的。”
　　“这种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吧。”
　　“你说什么？”仿佛被本多冷静的态度激怒了，饭沼急促地说道：“到现在你还搞不清状况吗？你不怕被你父亲知道吗？或者被松枝家知道？我想他们是不会允许你这样的人和松枝清显来往的！”
　　饭沼的话说中了本多最为焦虑的担心，他最不愿意让清显知道这种事情。虽然很不安，但本多心里清楚，如果在这个时候露出一点软弱的态度，立刻就会被饭沼察觉，那么事情就会变得更糟。见到阿念才是关键。
　　“胡乱说话可是要承担责任的。”本多异常的冷静。
　　“你这家伙！”本多越是冷静，饭沼就越是着急，“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卑鄙，不敢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
　　“我不想再听你胡说了。”本多冷冷的说完，作势要离开。
　　“站住！”饭沼冲着街道拐角叫嚷起来，“阿念！阿念！快出来！”
　　听到饭沼的叫声，本多快步走向那里，一把抓住了正要跑开了阿念。少年的脸通红的，眼眶里盛满了泪水，低下了头。本多叹息了一声，把少年拥进了怀里。
　　“我恨你...”阿念挣扎着，在本多怀里颤抖着。
　　“对不起...”道歉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本多还是说了，“对不起...”本多一边呢喃着，一边亲吻着少年的头发。阿念剧烈地抽泣着，发出含糊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被晾在一旁的饭沼大吼着，“阿念，你可不要被这家伙骗了！想想他是怎么对你的！”
　　本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抚摸着少年。过了一会，阿念从本多怀里抬起头，颤抖着说：“我...并不是真的想要这样...这样做...我不是......”本多感到一阵心痛，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少年。
　　“阿念！”饭沼怒吼着。
　　“对不起。”阿念伸手推开本多，低头说：“我不认识这位先生，从来没有见过。”
　　“混帐！混帐东西！没用的家伙！”饭沼突然冲了过来，想要动手打他。本多一把推开饭沼，挡在阿念前面，“滚！滚开！”本多发怒了，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揍人的冲动。
　　“混帐！总有一天叫你好看！”饭沼向本多和阿念吐着口水，悻悻离开了。
　　本多看着饭沼离去，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阿念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本多再次把少年拥进怀里，少年毫无顾忌的在他胸前哭泣。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黑暗的街角。
　　少年哭泣了一会，眼泪似乎渐渐干了，心里却变得空空的。他把头靠在本多肩上，在一片寂静中，只听见蝉在声嘶力竭的鸣叫着。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再也不能这样拥抱了，阿念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本多一直没有说话，他想不出要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的亲吻着少年的头发。
　　分开的时候，本多望着阿念红肿的双眼，他很想说我是真的喜欢你，这种心情并不是虚假的。但最终本多也没有说出口，也许说了比不说更为残忍。少年想要对本多微笑，但只露出了一个比哭还令人难过的表情，然后离开了。在那一瞬间，本多有一种想要留住少年的冲动。这个少年的身上，有着本多和清显都没有东西，炽热的，直率的感情。它与美和知性没有一点关系，却让人万分怜爱。但理性阻止了本多，他心里清楚，如果只凭一时的冲动做出决定，少年将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本多的心情无比沉重，清显的美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他，即使要去伤害别人也不能放弃。本多的内心感到了自己和饭沼微妙的相同之处。俩人仿佛是从同根生的植物，却开出了完全不同的花朵。本多为清显所吸引，努力想要保护和占有这种美。饭沼却向着反方向发展，他既为清显的美所折服，又痛恨清显那无所事事的态度。一个人极力想要的东西，另一个人却毫不在意，这就是饭沼嫉恨的根源。他那扭曲的心灵，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毁掉清显。一想到自己同那个龌龊的饭沼有着相似之处，本多异常的难受。也许自己真是个卑鄙的人啊！阿念不是恰好可以证明这一点吗？本多咬紧牙关，似乎想以此阻挡那快要溢出胸口的苦闷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