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五衰》绿光

5、第 5 章

　　八月末的一天，本多在家里意外接到了福岛打来的电话，这个老仆人以恭敬的语气转达了清显的意思，希望本多能立刻到青森来一趟。这还是清显第一次这样要求，难道出了什么事情，本多想到的是聪子。
　　那天天气显得格外的炎热，本多在傍晚到达青森，并没有感到丝毫凉快。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灰色，没有一丝风。也许是要下雨了，本多注视着山顶的云层。湿热的空气把人们从房间里赶了出来，到处是散步的行人。大家在树阴下寻找凉风。木芙蓉盛开着碗大的洁白花朵，金银花散发出阵阵清香。
　　本多以为清显会待在庭院里，但他一进房间，就发现清显正站在打开的窗户前。本多脱下已经汗湿的外套，一口气喝干了福岛送上的茶水。清显走过来，在本多对面坐下，表情格外的正经。
　　“好热啊！”本多稍微松开领口，清显的沉默使他有点诧异，“出了什么事吗？”
　　“啊，是的，有点事情。”清显显得有点迟疑，“昨天我收到一封信。”
　　“信？是吗？”本多立刻想到了月修寺的聪子，“谁写来的？”
　　“这个，是饭沼。”清显看着本多。
　　本多的心一沉，他已经猜到信的内容了，饭沼这个混帐。清显拿出信递给本多，本多默默的接了过来。不出所料，饭沼在信中用嘲笑和下流的口吻讲述了本多和阿念的事情，痛骂了本多的行为，并奉劝清显立刻和本多划清界限。
　　“他说的是真的吗？”清显紧紧盯着本多，本多保持着沉默。
　　“那位少年就是上次提到的吧？”清显继续追问。
　　“是的。”本多轻轻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了。
　　“本多你不是说过再也不会去那种地方了吗？”清显用很不愉快的语气质问着本多，“你不是也说过那种事情太荒唐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本多想要解释，但却不知道怎么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清显略带愤怒的语气使本多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清显的反应会这么强烈。
　　清显似乎也被自己激烈的语气吓到了，蓦地闭上了嘴。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本多略微侧头，看见窗户外面有两三棵木芙蓉，碧绿的枝叶间开满了硕大的花朵。本多的目光从花朵转移到清显身上，清显那洁白的侧脸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微光，有着和花一样透明的质感。在这种尴尬的时刻，为什么自己还在注意着这些，本多也感到了无可奈何。
　　“那么，”清显轻轻吐着气，“你喜欢他吗？那少年。”
　　本多不知道怎么回答清显的问题。他想要否定，但又觉得不对。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复杂的心情，他也没有准备好把自己的欲望向清显坦白。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在人身上喘不过气来。
　　“算了。”清显好像有点疲倦般说道：“这原本就是本多你自己的事情。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啊。”
　　原来是这样啊，本多感到一阵难以言郁的苦涩。原本以为会受到清显的责难，却只是这样而已。自己在清显的心里的存在也只是到这种程度啊。没有预兆的，窗外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呼啦拉的穿窗而入，扫倒了桌上的东西。走廊上传来福岛跑来跑去关窗户的脚步声。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室内一片黑暗。
　　“我并不爱他。”看不清楚清显的脸，本多反而平静了下来，“和他交往纯粹是顺其自然。就如信上所说的，我是个卑鄙的家伙。心里想着别人，却和那少年在一起，我就是这种人。”本多仿佛自暴自弃般说出这些话，再小心翼翼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清显也不会更在意了。
　　风一阵猛似一阵，墙壁都似乎在摇动，窗户啪啪的开合着。本多和清显，两个人沉默的对坐着，谁也没有去关上它的意思。
　　“...是吗？”清显喃喃着。
　　“是的。”身体被狂风猛烈地吹拂着，本多生出了一切都无所谓的疲惫和彻底放弃的自虐似的快感，“清显你应当明白的，不是吗？我对清显你抱有的感情，你应该是知道的。”
　　本多直率的语言，使清显吃惊了。就如本多所说的，清显对于本多的感情并非毫无察觉。他感到友人的爱慕，已经超过了所谓友情的限度。对此清显并未感到不快，相反，本多那忠诚的爱慕满足了清显的虚荣心。同时，作为自己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这种感情使清显感到安心，只有本多是不会背叛自己的。清显的这种心态，在某种程度上放纵了本多的感情。如今，这种感情突然脱离的控制，以强劲坦率之姿出现在清显面前。清显感到茫然失措了。
　　这时，福岛出现在门外，叫了声少爷。他轻轻拉开纸门，向清显和本多行礼后，将手中的托盘放在矮桌上，恭敬地说道：“这是本宅派人送来的洋酒。”然后起身打开了灯，又走到窗户边关上了窗户，这才退出了房间。
　　看起来颇有年份的红酒和玻璃杯整齐的摆放在桌上。向在休养中的儿子送酒，似乎有点奇怪。但清显的父亲，松枝侯爵酷爱西洋酒，以前就时常向清显讲述洋酒的知识。清显意识到，这是父亲想要和好的信号。
　　本多将红酒倒入玻璃杯中，拿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清显看着他，在明亮的灯光下，本多那痛苦的神情十分清楚。原来他的感情已经到这种程度了，清显感到了不安。
　　“清显你不用担心。”仿佛看穿了清显的想法，本多又喝下一杯红酒。
　　“哎，不要这样喝。”清显想阻止他。
　　“我说了，你不用担心。如果你不想再看见我，我不会在来了。”
　　“我有那么说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本多摇摇头，这样一来，自己也可以死心了，“我不会纠缠你的，你放心。”
　　“你在说什么！”清显有点生气了，略微提高了声音。
　　“我说的是事实！”本多忽然以更大的声音回答。说完，他愣了一会，然后说了声请原谅，低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有那么一会，清显以为他在哭。清显移到本多这边，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说：“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本多抬起头，端正的面孔扭曲着，却并没有哭。他忽然抓住了清显的肩膀，语气激烈地说道：“可是我有！我责备我自己！为什么要对你这么着迷？”清显吓了一跳，本能的向后移去。本多却抓住清显白皙的脚踝，拉向自己。也许是被本多强硬的态度镇住了，清显忘记了挣扎。本多却突然放开手，重新低下头，身体颤抖着。
　　脚踝上还残留着痛感和热量。真的那么痛苦吗？本多那苦闷彷徨的内心，走头无路的感情，仿佛溢出来似的，传达给了清显。清显伸手握住本多的肩膀，两个人缓缓倒在了榻榻米上。本多凝视着清显，不断喃喃低语着，“清显...清显...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你完全不了解...”从本多睁大的眼睛里，清显可以看到狂热的光芒，还有自己的影子。清显对自己的美并非一无所知，但他不知道竟有如此强大的力，使这个一贯理性的青年发了狂似的沉醉其中。本多在清显的脸上留下细碎的吻，带着灼热的呼吸，和酒气，使清显产生了沉醉的酩酊之感的错觉。
　　本多拉开清显的衣服，准确无误的找到了那隐藏在胁下的，雪白皮肤上的黑痣，迫不及待的印上了自己的嘴唇。清显仿佛触电般弹动了一下。从阿念那里得来的技巧，很快使清显那疏于情事的身体陷落了。仿佛沉入深深的水中般舒适的快感，清显放弃所有的抵抗，任由本多爱抚着自己。本多用全部身心去感受清显的身体，略带潮湿汗气的肌肤，用膜拜似的态度品尝着。缥缈虚无的美似乎以一种实体的形式，哗啦啦的通过身体，在那一瞬间，本多欣喜若狂。
　　大雨终于下下来了，被狂风卷着，劈劈啪啪敲打着房顶和窗户，仿佛泼水似的。所有一切都沉浸在嘈杂的雨声之中。
　　本多在黑暗中聆听着雨声，时强时弱，有时咚咚的敲打着窗户，有时又刷刷的扫过屋顶。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控制着呼吸，害怕任何细微的声响会吵醒清显，即使他直觉清显可能并没有睡着。在那之后，理性重新回归到本多身上，他感到深深的后悔。他不敢去看清显的脸，也不敢说话。清显会怎么想？一想到这个，本多害怕的几乎想要逃走。但福岛象平时那样进来铺好了寝具，而清显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本多错过了时机。既然已经无法逃避了，那就只有等待审判了。本多感到自己象没有穿衣服那样赤裸着，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遮挡的东西，从清显随便射过来的一箭，都可以要了他的命。他的心灵正放在清显的脚下，等待着践踏。但清显似乎已经提起来的脚却迟迟没有放下。
　　清显突然咳嗽了一声，本多的心跳了一下。他听见清显翻身的声音，又不断的咳嗽起来。开始本多想装成睡着的样子，但随即感到不安，清显还在生病中。清显咳嗽好像没有停止的趋势，本多从榻上坐起来，挪向清显那边。
　　“怎么了？要吃药吗？”本多低声询问着，想去拿药。清显摇摇头，轻喘着，说：“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清显那有点责备的口吻，却使本多看到了一丝希望，他还象平常那样依赖着自己。看见清显把手放在胸口上，本多俯身问道：“胸口又疼了？”清显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本多毫不犹豫的按摩起清显的胸口。
　　“好点没有？”本多的声音低低的。清显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眼睛半闭着，一动也不动。本多突然意识到，清显的胸口并不是真的疼痛啊。一旦明白了这点，本多的眼眶发热了，心跳突然剧烈起来。即使在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清显依然允许自己留在他身边。可不可以认为，这是清显默认自己感情的表示呢？本多伸出双手从背后抱住了清显，清显依然没有动。良久之后，本多听到了清显轻得好像只是吐气似的叹息声。
　　大雨在黎明时分停止了。蓝得澄澈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被雨水洗亮的树木房屋，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光。木芙蓉的花朵都不见了，只留下一树的碧绿。在这个季节里，所有的花朵都已经凋谢，所有的果实还未长出。生命的气息均匀而平衡，并未偏向哪一边。虚空仿佛已经远离，本多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