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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水荡荡 ...

  •   十二月,风花雪,上弦月。
      初冬的第一场雪,白皑皑,轻忽忽的一大片,连葱翠的王都,也蒙上了一层浅雾。齐都的东面有一条从流河,将繁盛的都城,隔成了两半。河的这一头,岸边的芦苇丛早就枯萎得只剩下糜烂的杆子,没有一只鸬鸟。清晨的天空竟这般干净,干净得有些寂寞,寂寞得有些失落。

      无论雪如何蹂躏,这荡漾的河水不曾结过冰霜,撑船的老李头,无所事事地斜靠在小木舟边。雪,真是好雪,那么纯洁,那么干净,洗刷遍了这青黛的山,蜿蜒的丘陵,这艳丽的芳菲,庄严的城池。这已经是老李头在从流河边度过的第二十个初冬雪。每一年,雪的姿态都有所改变,今年,更是格外的妖媚。

      此时的齐国,已不再是那风雨飘摇之地了,自桓公登位至今,正是第十个年头。百姓安居乐业,日子也和和美美。尤其是在管仲子的力荐下,来了位制水的奇人。一连三年,殃祸大水居然未再发过。

      由飕飕的清晨直坐到日头高照,老李头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河那边都是些官人的宅院,而那些人家大都有自己的船只,自然是不用他撑渡的。上他船要过河的人,都是些想去求人的平民,谋生的下人。如今瑞雪方至,各家都忙着扫雪,又有谁会去管别人瓦上的霜露。

      这冷中尚暖的天气,正和老李头的心意,明年春天,花开之时,二儿子就要娶亲了,到时候把船卖了,弃了这二十年的营生,舒服安稳地过日子。

      春天啊,你可得快些来。

      远处传来了马蹄踏雪的声音,虽然又细又微,却逃不过老李头抓了一辈子鹭鸟的耳朵。他打起精神从船里探出头来,心里有那么一点好奇。这地方断不是赏风景的去处,难道有人要渡河不成?

      来人下了马,向老李头的船走过来,小的那位用紫斗篷遮着脸,急急地循着脚步,也不理身后另一人。老李头还没来得及打量这两人,那小孩子便开口了:“我们要渡船,要快!”声音清朗动听,俨然是一副大人的腔调,滑腻腻地听在耳里甚是舒服,只是语气生硬,不乏命令的姿态。

      想来是哪个富家豪门的公子,一大清早出去游玩吧?老李头也不多问,拉下了栓在船头的绳子。“梓亚,你在这里候着罢。”那孩子漫不经心地说。身后那人愣了愣,从黑色斗篷里露出一张颇为俊气的脸,剑眉,凤眼,只是略显得苍白了些。
      “公子,主人吩咐了属下,公子在哪儿,属下就跟到哪儿。”说不上恭敬之极,隐隐有呵责的意思,不卑不亢地顶了回来,倒叫那公子说不出话来。哼了一声,便一脚踏入船中。

      “水荡荡,雪白白,撑船到对岸。天灰灰,野茫茫,佳人俏立罗袖衫。一拂去残冬,二拂去落红,只待那破春晓,芳菲满径落瑛飘……”

      未到中午,水平如镜,桨起桨落,荡起阵阵涟漪。老李头划得起劲,扯着喉咙唱了几声,立在一边的梓亚听了,觉得这情景倒也还相称,曲调音阶也说不出的玄妙,只是从一个半老的船夫口里唱出来,真有些不伦不类。忍不住问:“老人家,这歌是谁写的?”

      “老身初时是听柳府丫鬟唱的,听着觉得有趣,也当成划船歌唱起来了。”老李头慌忙答道,眼中忍不住一丝得意之色,他初听这歌,还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又不识个字,央着小丫鬟教了许多遍,这才硬生生背了下来。大概说的是雪中望春什么的,那丫鬟说了许多,他也不记得了。

      梓亚听了点点头,自言自语:“不愧是柳相府上的。不过,似乎是鲁风——”说着忍不住望向小主人,平时闹腾得厉害,今天坐了半会儿的船,怎么半个字都不吐了?
      冬日的湖面上,那紫袍的孩子扶着船栏,静静地望着荡起的涟漪,一幅百般无聊的样子,却是出了一会儿神。小小手在船栏上轻轻地动着,重复着各种姿势,掐、勾、捏、挑、按,嘴里也是念念有声,竟仿佛是和着老李头的歌,在抚琴似的。

      梓亚见了,知道他是惦记着一样物事,当下也不去理他,由他发着痴。
      老李头看看这位,又望望那位,觉得生平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今儿都遇上了。那七八岁的孩子不像个孩子,这不过二十余岁的侍从不似侍从。见那侍从虽然眼睛紧紧盯着少主,眼睛里却始终没有那小小的身影,仿佛那身影是谁都一样,只要能保护就得了。冷冷清清的气息蔓延着,哪里有歌里说不出的温柔情致,和乐融融,却和立了两个大冰块在船上没两样。

      他心里一吃惊,歌就唱不下去,绕了半天,又转到“水荡荡”那里去了。索性不唱了,只顾着划船。
      “梓亚,父……父亲为什么要埋了号钟?”男孩懒懒地回过头来,满脸的不愉。

      梓亚一怔,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素知这小主人极不好伺候,若被发现敷衍搪塞了他,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公子,号钟是主人最珍爱的琴,如今埋在柳大人府上,那自然是慰藉知音人的意思,也是主人对夫人的表示吧。”这一番堂而皇之的话,让男孩一阵不快。他淡淡的眉毛高高挑起,一副不信的样子。
      “慰藉知音人?对母亲表示尊敬?那为什么不把号钟给我,我不也是半个柳氏的人么?”
      梓亚一愣,一时找不到词回。

      数月以前,奉命将号钟埋在柳家的也是他,只是那时雪未封道,自己是纵马从桥上奔过去的。那天的天气还是微凉,他的主人只穿了一件宝蓝色的长袍,在香气氤氲的书房等着梓亚。将号钟埋在那名唤做离归的衣冠冢边,这竟是一代名琴的宿命。那冢里埋着谁的魂魄?是谁能使意气风发的主人对琴叹气,放下一切威严,只是良久无语?微有些萧瑟的风中,那将琴交给梓亚的手竟有些颤抖。

      梓亚不敢问,也不能问。
      归去来兮的归,悲欢离合的离。离归冢中的人儿,或许正衬得上这样的名字。听柳相说,那是个姓柳的姑娘,十年前被她的哥哥央求着立了冢。那人的哥哥以后再没出现过。只是十年了,冢前里萝非草开满了流水园,这野外的花竟开满了繁华之地,实在是一大奇景。更奇的是,任谁想移摘一两株,草离了地不到三日必定枯死。桓公数次移栽不成,只得罢了。

      梓亚一时想出了神,男孩见他走神了,脸色更是不好看起来。
      号钟,父亲时常抚的琴,竟埋在了一处不知名的冢边。那纯黑的琴身,镶在两边的翡色暖玉,系在右侧的绯红璎珞,如美人横卧,如黑豹小憩,他忘不了那空洞却玄妙的音色,缠绵而悱恻的音调,紧绷的弦,忽而是塞上驰骋的千骑,马蹄声碎,喇叭声咽;忽而是悬崖峭壁,风峦如聚,波涛如怒;忽而是御前流水,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忽而是月下溯流,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醉了他的心,痴了他的思念,只有这琴愿意给他一种情感,留他一种束缚。没有人敢对如此高贵的他大不敬,不敢多说一个字,多透露一份心情。他小心的,把那孤独的情感藏在怀里,只有号钟,从来不嫌弃他那多余了的感情。

      他可是同父亲要了许多回,又哭又闹,他终是不许。没想到父亲去了一次流水园,就吩咐把琴埋了。他又惊又怒又不服气,没来由就是不痛快。父亲不是最疼他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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