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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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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古老的谚语在今年的日历上失了效。初秋的夜晚非但没有褪去暑气,反倒像个蹩脚的守财奴,将白昼滚烫的余温紧紧捂在混凝土里。
甬大附属第一医院急诊大厅的自动门如同垂危病人张合的嘴唇,吞吐着担架、轮椅和面色焦灼的人群。
诊室角落,一个碎花裙小女孩蜷在母亲怀里,右手攥着半融的草莓冰淇淋,左臂无力地耷拉着。她哭得没了力气,睫毛上还凝着泪珠。
自动门开合间,一道颀长的身影快步走近,牛仔裤上干涸的血渍在白大褂翻飞间时隐时现。他在小女孩面前蹲下,视线与她齐平,口罩上方的眼睛弯成月牙:“冰淇淋好吃吗?”声音清冽,像掺了薄荷的风。
女孩抽点头的刹那,他拇指已抵住她错位的桡骨关节,语调仍是哄孩子般的轻快:“让哥哥尝一口?”
她本能地将冰淇淋藏到背后,他腕间轻旋,“咔嗒”一声如积木归位。哭声骤然中断,只剩一声短促的“哇”在喉咙里打了个转。
她眨着湿漉漉的眼睛,迟疑地抬起手臂,先是小心翼翼地屈伸,再慢慢旋转,最后突然张开五指抓了抓空气——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让她惊喜地笑出声来,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手竟能这样听话。
融化的冰淇淋在她手腕上蜿蜒出粉色溪流,有几滴落在医生泛白的牛仔裤上。他低笑,用沾着奶油的手指轻点她鼻尖:“看,这是魔法草莓酱,专治不听话的胳膊。”
“实在对不住!”母亲手忙脚乱地翻找纸巾。
他摆摆手,修长的手指随意蹭过裤管。那双眼睛仍盛着笑意,卧蚕微微鼓起,透着少年气的明朗。
直到广播刺穿嘈杂:“夏医生,3号抢救室,多发伤患者,颅脑CT显示硬膜外血肿。”
笑意如潮水退去,眼底的月牙被乌云吞没。走廊尽头,担架车轮碾过地胶的摩擦声由远及近,像一道闷雷……
“神外会诊?”阮临川抬手拦住一个抱着血浆袋飞奔的护士。
护士脚步未停,语速却快得惊人:“3号抢救室!多发伤,颅脑CT显示硬膜外血肿。”
阮临川整了整白大褂领口,迈步向抢救室走去。作为附一医神经外科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他早已习惯深夜被急诊电话惊醒的生活。那种从睡梦中骤然抽离的感觉,像是被人一把拽进冰水里。
抢救室惨白的无影灯下,最先攫住他目光的竟是床尾那个男人——白大褂随意敞着,皱如废纸的深蓝洗手衣下,小臂肌肉线条随着急救动作绷紧,几道新鲜抓痕渗着血珠。
“急诊科夏逸兴。”那人头也不抬地自我介绍,“患者25岁男性,摩托车高速撞击伤。GCS5分,左侧瞳孔直径6mm,CT显示左侧硬膜外血肿35ml,中线移位5mm。”
阮临川走近查看CT片:“需要立即手术。通知手术室准备开颅血肿清除。”
“等等。”夏逸兴突然按住他的手,“患者同时有脾破裂,腹腔内出血,血压靠升压药维持,先开颅等于送他进焚化炉。”
阮临川抽回手,冷冷道:“不立即解除脑压迫,他会脑疝死亡。神经外科优先。”
“失血性休克现在就能要他的命!”夏逸兴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普外科已在路上,先处理腹腔出血,你们可以同时做术前准备。”
两人的视线在血腥味中交刃,抢救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护士们默契地放轻了动作,连监护仪的警报声似乎都变小了。
“你知道脑疝的黄金抢救时间吗?”阮临川一字一顿地问。
“你知道失血量超过40%的死亡率吗?”夏逸兴毫不退让。
正当僵持不下时,普外科的住院总撞开抢救室的门:“CT确认脾破裂,腹腔积血超1500ml!需要立即手术!”
夏逸兴转向阮临川:“我们可以双术间同步手术。你准备开颅,我带他去手术室,普外先处理脾脏,你接着做血肿清除。”
阮临川盯着夏逸兴看了两秒,突然转身:“麻醉科加派两组人马。1号术间准备标准外伤开颅包,2号术间备好自体血回输设备。十五分钟后,我要看到患者在手术台上完成气管插管。”
夏逸兴眉峰一挑,一把扯下挂在颈间的听诊器,朝护士站方向喊道:“启动双通道加压输血,联系血库再备10单位O型红细胞悬液!”
推车如离弦之箭冲出抢救室。夏逸兴的白大褂衣角突然被门框金属卡扣钩住,阮临川甚至没有回头,反手一扯,衣角应声撕裂。
夏逸兴低头瞥见残破的衣角,忽然笑出一口白牙:“阮医生这开颅手法真是登峰造极,连我的白大褂都享受了回脑洞大开。”
电梯“叮”地吞没推车,金属闭合声与远处“插管准备!”的喊声撞个正着。
凌晨五点四十分,手术室的自动门终于滑开。患者的脾脏被成功切除,阮临川也完成了血肿清除。他的刷手服像被暴雨淋过般紧贴在背上,汗水蒸发带来的凉意让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胛——连续七小时的血肿清除术,他的手指至今还残留着持针器压迫的麻木感。
走廊长椅上,夏逸兴正仰头灌着矿泉水,有几滴水珠顺着下颌滑进领口。他甩手将空瓶投进垃圾桶,"哐当"一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应急灯。
“患者送ICU了,生命体征平稳。”夏逸兴的嗓音有些沙哑。
“你刚才很冒险。”阮临川揉着太阳穴坐下,手术灯残留的光斑还在视网膜上跳动。
“但成功了。”夏逸兴嘴角扬起,干裂的唇纹间渗出几丝血痕,却奇异地糅合了疲惫与鲜活,“有时候医学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阮临川没有接话。他向来相信医学的严谨和规程,每一步都该精确计算,容不得半点冒险。但这个急诊科医生似乎有一套不同的逻辑。
“你刚调来急诊?”阮临川问,“之前没见过你。”
“上个月刚从协和急诊轮转结束。”夏逸兴伸了个懒腰,“你是阮临川吧?神经外科的‘黄金右手’,久仰大名。”
阮临川微微挑眉:“你怎么知道?”
“医院里谁不知道阮医生做动脉瘤夹闭术从不失手?”夏逸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过下次急诊会诊,麻烦您快点。脑疝的黄金时间很宝贵,不是吗?”
阮临川眯起眼睛,正要反驳,那人已经挥着手走远了,白大褂在身后轻轻摆动。
“阮临川这家伙……”夏逸兴混沌的思绪还未将“活体神经导航仪”这个比喻完整勾勒出来,连日积累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他像一台过载的精密仪器,突然断电般栽倒在值班室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下。
夏逸兴是被一阵异常的骚动惊醒的。
他费力地撑开眼皮,手机屏幕显示14:23——他居然昏睡了整整六小时。推门而出时,他看见两名制服警察正俯身在护士台前记录着什么,而倚靠在一旁的年轻女子像尊苍白的瓷器,睫毛膏晕染成两道黑痕。
他恍然想起,这就是程淮手机屏保上那个笑靥如花的姑娘。
“天啊!”护士们的窃窃私语像电流般窜入耳膜,“程医生在家里上吊……”
“这不可能!”有那么一瞬,夏逸兴觉得自己仍被困在梦境里,只要用力眨眨眼,就能看见程淮像往常一样,端着保温杯从走廊尽头走来。
“夏医生?夏医生?”
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夏逸兴恍惚转头,看见阮临川不知何时已立在护士站旁,正和某个穿深色T恤的男人头碰头说着什么。那人T恤下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显示出长期体能训练的痕迹,他熟稔地搭着阮临川的肩膀,食指在他锁骨位置点了两下。
阮临川若有所觉,抬眼望来。那双惯常平静的眼睛,此刻幽深得让人想起午夜的海面。
“夏医生。”阮临川摘下口罩,露出那张全院讨论度最高的俊逸面容,“方便私下聊几句吗?”
“你想聊什么?”
“程淮医生的死。”
夏逸兴瞥了一眼医院的大门,外面阳光灼热,这一整天他都没有跨出那道门。他转向医院侧门的小庭院:“去那边说吧。”
九月的午后依然灼人。庭院里,环形的花圃正开得恣意,大簇大簇的紫菀在热浪中摇曳,其间偶尔点缀着几株木槿,粉白的花瓣格外清丽。
中央的喷水池静静吐着一道银线,水声轻缓,衬得四周愈发寂静。他们选了张被树荫半掩的木制长椅坐下。
“阮医生想知道什么?”夏逸兴带着一丝戒备。
“程淮家里的事,你了解多少?”阮临川开门见山。
“他很少提及……”
“你说不了解程淮的家事,”阮临川试探道,“那他了解你的吗?”。
“阮医生这话什么意思?”
“他可知道你外婆的阿尔茨海默症?每年十几万的进口药费,程淮没少帮你吧?"
夏逸兴猛地站起身:“你调查我?”
阮临川置若罔闻,继续追问:“上周六凌晨,你和程淮通过电话?”
“对,用的医生办公室电话。”夏逸兴勉强压下情绪。
“记得具体时间吗?”
“应该是在凌晨两点左右,当时我在值夜班,他咨询一个病人的突发状况。”
“之后呢?两点十五分左右?”
“没有了。”
“李一冉提到,程淮出发旅游前,就在两点十五分接到一个电话后,突然让她们按原计划先走,说自己随后就到。”
“她们?”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特意躲进卧室接电话,还反锁了门。没人听见谈话内容。”阮临川继续道,“后来她们再也联系不上他,直到保安发现他的遗体。”
夏逸兴脸色瞬间变了:“你在暗示,有人教唆他自杀?”
“那通电话,是从你们急诊科拨出的。可惜,办公室里没有监控。”
“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用医生办公室的电话打给程淮,说了些话,逼得他……上吊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