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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钉子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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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窄小冷硬的板床,许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落,大约是附近人家养的鸽子,扑腾着翅膀,在彤日之下留下白色的剪影。
她本以为自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一定会腰酸背痛,更甚一直压在身下的胳膊也会酸麻肿痛也说不定,可是她实在是看低了这具身体的承受能力,除了微微发麻的手臂,其他毫无不适应的不良症状,就像习惯了这样的条件一样。
这样的小床,还没有她以前卧室里大床的一半大,怎么就能睡得下两个成年人呢。
她开始相信自己是真的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但是依然费解。
要这样一辈子,还不如死了干净。
经常有人骂她天真,就算是现在,还仗着那年轻的心性耍着脾气,把死字挂在嘴边,也算是少年人的特权,总是不那么在乎生命,总以为人生还长。
许愿看着天色渐晚,小屋子里光线已经昏暗不清,她找到电灯开关“啪啪”按了两下,可是电灯反应全无,连一星半点的光都不曾发出,未免太不给力。
她具有穿透力的嗓子不假思索地就叫道:“沈易白,你家电灯怎么回事啊?”
她记住了沈易白的名字倒不是因为她记忆力好,或者虚无缥缈的“冥冥之中,命中注定”,而是她这辈子头一次见有大男人能把自己的名字介绍称那样……
HHP(hahapoint)爆棚了,被伺候好了,既然也就记住了这个“简单又洁白”的名字,现在提起来许愿都有捧腹大笑的冲动。
“沈易白?”看沈易白没反应许愿又走到外面喊了声,才发现屋子里并没有人,她打开铁门,探出头,有些恐慌,拔高了声音,“沈易白?”
她这下喊完才觉得不妥,从感情上她还是把沈易白当成初见的陌生人,刚刚那种叫法,倒像是相处久了的老夫老妻。
她坚决不承认是因为她怕黑。
沈易白在楼下公用厨房做饭,家里只有个简易的小灶,勉强可以烧点水煮点粥,但是要是做菜炒饭肯定是施展不开的,听到许愿的声音传来,忙关了火,“在这里,就来。”
“来了,来了。”只见沈易白套了件深蓝色围裙跑上来,布料有点像刚解放那会儿被称为“灰蓝色海洋时代”中工农常穿的蓝色大褂,土气的要命,看的许愿直皱眉。
对待陌生人的时候,人们总是先习惯披上一件伪善易相处的皮,等到接触深了,才发现骨子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这也是许愿很是压抑着自己脾气的原因。
秋季落日总是飞快,一个不注意,连太阳的尾巴都消失在晦暗的天空里,沈易白站在许愿面前,身上带着做饭时的油烟味,非常认真、清晰地告诉她,“咱们这里断电了。”
许愿的下巴落在地上,“你从那里跑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停电了?”
“不是停电,是断电。”沈易白纠正。
“断电?”
显然,许大小姐还没有敏感到能够准确把握这两个词本质上的差别,简直是天壤之别。
“嗯。因为这里是拆迁房,我们要多住一段时间才能搬走。”
“……”许愿沉默许久,“那晚上怎么办?”
沈易白的回答理所当然,“点蜡烛。”
“那你怎么不点上?”
“现在天还没黑透,蜡烛现在卖的也不便宜,省着些用,等天黑透了再点。”
没有天然气,煤气要省着用,没有电,蜡烛也要省着用。
许愿嚅嗫着口不成言。
“还有,你听见没,是咱们家。”
她沉浸在“拆迁房”这三个字构成的樊笼地狱之中,那个水深火热烈火烹油,对于其他人其他事无暇顾及。
可是老实人认真起来总是执拗的可怕,他反复纠正强调,“许愿,你听见没,是咱们家,不是我家。”
她只好敷衍得点头,“是是,咱们家咱们家。”
这样看起来还在漏风的砖瓦,很难让她产生属于家的归属感。
其实,早在多年前,她对家的印象就模糊了,政治书上说的,有了家人,家才能被称之为家,否则只是一栋房子。
她不太懂,她有个父亲,常年不顾家,看到他时也是每每搂着不同的女人,在她面前也毫不忌讳。
她并不觉得那就是家。
沈易白一人叹了口气,转身又去折腾晚饭。
许愿深感无望,这次,她捏紧了拳头,站在原地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好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当沈易白告诉她开饭的时候,她相信这是一天中她听过最动听的声音,矮几上面点了只红烛,靠着微弱的烛光,许愿看着沈易白用难以辨认原先颜色的毛巾捧着瓷碗端到她的眼前,碗中,是鲜少能看见鸡蛋的蛋炒饭。
欲哭无泪,百感交集,就是现在许愿的真实写照。
她无视饥饿感的抗议,一把推开了碗,“你确定这是我们的晚饭?”
沈易白抬起耷拉着的眼皮,直勾勾看着挑剔的许愿,许愿缩了缩脖子,男人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心底忽然有些担心,这个男人会不会为此生气。
可是沈易白只是收回无声的注视,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快吃,明天我带你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
其实,沈易白只是有些怀念,又有些伤感,他忽然看见了多年前和许愿初遇的时的情景,明明走投无路,明明身无分文,却还是骄傲地不肯低头,张牙舞爪,像只爪子锋利的猫科动物。他挺开心的,这样找回自己原本个性的许愿让他觉得自己的选择和牺牲没有错,努力没有白费,可是又不免失落,她果然忘记了一切,一干二净。
这些情绪,沈易白小心心地藏好,他鲜少与人倾诉表达什么,久而久之也忘记了如何去表露心迹。
而许愿则是被他敲碗的动作勾起了回忆,她还记得在母亲去世前,饭桌上一家三口虽然算不上其乐融融,但也是平和融洽,当她东张西望或者翘着腿不扶碗的时候,母亲就会伸出筷子,敲敲她的碗沿,“好好吃饭”。
母亲总是讲究吃穿住行这些细节,饭桌上一定要扶碗,不然以后没饭吃,她向来嗤之以鼻,家中财产也够她吃上几辈子了,所以,这就叫现世报吗?
她的鼻子又有些发酸,思维扩散的不像是自己,她应该是粗神经钻石心,然后在花枝招展、拈酸吃醋、没心没肺、坐吃山空的道路上走到黑走到底。
“还不吃?”沈易白还是不忍心她挨饿,可是家里就连陈米也要告罄,如何变出鲤鲙雉羹、水果鲜蔬?
还记得以前的许愿总是面不改色的跟他吃着简单的饭菜,他总是担心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所以总是很愧疚,还是许愿笑着攀到他的肩头,告诉他,“只要是你做的,不管什么我都爱吃,山珍海味都比不上我们家小白做的,别人还吃不上呢。”
亏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手艺好,原来是安慰。
沈易白这句试探性的话听到许愿耳中就变了味,还有他那快要皱成一团的脸,怎么看都像是受了委屈,摆出这种表情多寒碜人,她还没说委屈呢,就像是她欺负人一样,她这就滚,滚得远远的还不行吗,大家都图个清静。
许愿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心思有些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重,她总能对别人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快速做出反应,但并不是每一次的猜测都是正确的,尤其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人群。
她只能依靠自己有限的认知去臆测。
她对沈易白的失望和在位置环境下的恐慌很快化为了心底隐隐的愤怒,无处宣泄。
许愿是把什么都摆在脸上的人,既然起了离开的念头,就像是心底扎了根,不断滋长,直到她一口一口吞下带着咸味的炒饭,一顿饭两人一句话不说,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索然无趣。
划拉着碗中的米粒,许愿很想问一句,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这年头,地主家也没粮了。如果真的举头有三尺神明,那么这是不是又是各路天神们发明新的游戏,戏看够了,让她解脱也好,她何德何能,能够取悦上位。
放下碗筷,许愿问了句,“家里没有卫生间吧?洗澡还有……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怎么办?”她拉不下脸来,对一个陌生男人用“排泄”这样粗糙的词语。
沈易白被她的“文艺腔”说的愣了愣,好半天才说:“哦,你说厕所啊,楼下有公厕,你要洗澡吗?去澡堂就好了,明天我带你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无论男人说什么,许愿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沈易白也没多在意,慢吞吞的收拾桌面,在屋子角落的水桶里舀了些水,洗碗去了。仔细看,他的背已经被生活压迫的微驼,许愿不明白自己刚醒来时候,会觉得这个人有种温婉的美丽,有点像是江南春日的微风,带起水波和垂柳,那样诗意。
可事实是注定要让人失望的,现在怎么看,都觉得是平凡懦弱,茫茫人海中面孔模糊不清的模样。
许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明白是家里不仅被断了电,水也断了,这些水桶里的水恐怕是沈易白从外面打来的,说不定就是公厕或者澡堂里的水。
想到这里……许愿满脑子都是白花花的臀部和大腿,配上偶尔搅动的水声,许愿顿时觉得自己刚刚吃下的东西在胃中翻腾。
她走到沈易白跟前,站在他背后的位置停下,没有再上前,她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她想说话,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如何开口。
沈易白停下手中的活,定定看着她焦躁的模样,出言安抚,“有话想说?”
许愿小声嗯了声,像是蚊子哼。
“说吧。”
许愿斟酌着开口,“我想我可能真的和你在一起生活过,我相信你说的。”
沈易白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她。
“但是现在这样的日子,我真的从来想都没想过,我很感谢你的照顾,但……我还是想出去看看。”
许愿想,可能是自己太任性,从家里跑出来的吧,那么她回去道个歉就好了,至少这个房子和那个房子之间,谁优谁劣,她还是能分清的。
“你是要出去看看吗?”
许愿不知道用怎样的措辞的才算恰当,她忽然有点可怜眼前的男人,觉得自己在做的,是一件对他来说很残忍的事情。
但她想,如果仅仅的怜悯,她从来不屑于别人的怜悯,别人的可怜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悲。所以,沈易白也不会想要。
而他想要的,她给不起。
“打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许愿舔舔嘴唇,没说话。
沈易白了然,“不回来了?”
许愿默认。
“哦。”他背过身子。
许愿记得最近一次关于“同情”的讨论是自己在成年的生日里和朋友跑到上海购物的时候。总有些伤害,像是被刻在顽石上的痕迹,经久不褪,任凭风吹雨打。
“谢谢,来看朋友还带上我散心。”当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家里逃开的许愿真心感激她的男性朋友。
对方随意举起手中的酒杯,里面沉浮的冰块触碰杯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没事,你平时不经常说想来这里购物的吗,飞机来回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多个人不是麻烦事。”
许愿的黑色长发盘在脑后,刘海贴着脑门被梳的一丝不苟,但是身下却穿着紧身短裤和菱纹丝袜,姣好的臀部被布料紧紧包裹,此刻坐在吧台前的转椅上,一脚蹬地,一脚勾着转椅踏脚钢圈,年轻的身体透着股说不出的禁欲和诱惑。
她哈哈大笑,“好哥们,够朋友的,就你对我好。”
对方盯着她的表情,眼中透着光。
她一圈锤到对方的肩上,“别这么看我,感觉我有多可怜似的。”
她喝高了,眼神不好。
“我知道,你不需要同情,你……需要点别的。”对方凑近。
许愿咯咯直笑,“喝酒就喝酒,别勾引我,我可不敢碰有老婆的人,今天说好了,不醉不归。”
不断变幻的镭射灯下,舞池里挤着满满的人,他们肆意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男男女女,贴身跳着热舞,尖叫、发泄、迷醉在震耳欲聋的劲爆舞曲之中,把自己送上欢愉的巅峰。吧台是红黑搭配的色调,黑曜石一般锃亮的桌面,红色的皮椅,金色的液体在杯中闪烁。墙上还挂着几幅名画的仿品,吧台后面堆着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的木屑,淡淡的油漆味混着烟酒的味道刺激鼻腔。
许愿掏出手机,看了看空荡荡的收件箱,又飞快关上,一晚上她已经拿出了手机无数次,坐在她旁边的男生好奇问道:“在等什么人的消息?”
她闷头喝酒,“没什么。”
就是忍不住想看看那个人还记不记得自己生日。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她实在不太习惯称呼他为爸爸,虽是父女,不及路人,他终于在今天给自己娶了一任继母回来,按照换情人的频率,许愿对此表示诧异。
可是听说了这位继母给她添了个弟弟,许愿也就了然了,母凭子贵,不奇怪能进许家的门。
她还不知要不要恭喜这两位喜结连理,一个马失前蹄差点让自己的种流落在外,一个得了儿子,却把自己送进了清冷深宫。
这位正宫娘娘在她走前还拉着她的手问她,她爸很多晚没有回家了,她知不知道是不是公司发生了什么事。
她诧异于这个女人的天真,做正牌夫人的要素就是耐得住寂寞,把她好好在家供着,还真当自己是尊大佛了,不过,若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男人需要她的时候偶尔请出来用一用,没事的时候束之高阁,多讽刺的婚姻。
她对别人的处境如何没有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她的私心还是希望那个人能够对她多一些关注,哪怕只是一条祝福短信。
很显然她注定要失望了。
记忆中的种种涌上她的脑海,一张张熟悉的脸浮在眼前,她一时间就懵了。
许愿的目光落在桌角劣质的蛋糕盒上,一旁还散着两只燃过的蜡烛,蜡烛是一组数字,二、五。
她忽然觉得自己嗓子干涩,声音带着不确定,“今天几号?”
沈易白答了一个日期。
她的心漏跳一拍,果然,昨天正是她的生日。
原来,有人也陪她吹过蜡烛,唱过生日歌。
她开始不确定自己的心意。
“怎么了?”沈易白手里还拿着抹布,不确定地问。
许愿转身就走,逃一般地回到房间换了身衣服,找了些东西,推门而出,铁门被“嘭”的一声关上。
她想趁着自己后悔之前,离开这里。
她总觉得在沈易白的目光注视之下,她无所遁形,这让她落荒而逃。
沈易白听见她出去的声音,也不是没有想过她就这么一去不复返,只是他忽然累了,疲惫感阵阵侵袭,他也老大不小了,看着芸芸众生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一开始还有兴趣去交往些朋友,可他们相识、相交、离世,又只剩下他一个,总是在慌张和恐惧中不断迁徙,也就习惯了一个人,直到捡到许愿。
许愿就这么离开也好,他没有力气再经历一场你追我赶的爱情游戏。
忽然想起一件事,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许愿,他今天刚刚被辞退,原因是早晨上工的时候迟到了。
不过现在无所谓啦。
就这样吧,挺好的,思及此处,沈易白口中哼了首歌词模糊不清的歌。
旋律倒是很熟悉,因为这首歌曾经漂洋过海,红极一时。
他唱,“Imagine there's no heaven,it’s easy if you try. 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想象这个世界没有天堂,只要你想象,这很简单。
想象这个世界没有地狱,只有我们头顶的天空。
……
一个落魄穷困的汉子怎么能把这样经典的英文歌唱得这样随性,这样好?
如果许愿不曾再回到沈易白身边,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接触到他深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