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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莫问君归君不归 ...

  •   卫少白似是同情好友的处境,默然半晌,忽然道:“暮云,阿萱姑娘……那大公主德毓,跟德敏公主长得极像,而且背影也极似这画中女子,说不准倒是她呢……”
      阿萱心中一动,但随即听出他语中略带戏谑之意,显然并未当真。
      却听江暮云嗔道:“你何必寻我开心?大公主她……她……”阿萱听他提到自己,当下着意聆听,却听江暮云只是叹了一口气,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她……
      她……她出身山野,虽然□□灵秀,但未必如画中人一般,有那样缥缈而绝美的风神罢?他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呢?
      阿萱的心中,仿佛突然也飘入了冰冷的雨丝。
      突然之间,又想起那熟悉的两句诗来:“莫道君不归,君归芳已歇”。仅仅只是过客罢,所以,无论归是不归,那芬芳美好的春景,应该都不会为她而停留了。

      从后门出去的时候,江府值夜家丁没有拦阻,但阿萱在府中已待了很长时间,两下里原就熟悉,又听闻她蒙当今国主宠爱,竟被封了公主,故虽觉她深夜出府有些突兀,但也不敢过问。
      银色的雨丝在空中飘飞,天色未曙,街上空荡荡的一人也无。
      遥望着雨中金陵城灰蒙蒙的屋顶,阿萱的心中,掠过一抹淡淡的惆怅。
      金陵虽然繁华,毕竟不是自己的故乡。就好比唐宫虽然绮丽,毕竟不是自己温暖的家;也好比……江暮云……他风采翩然,对自己温柔怜爱,毕竟还是陌路……

      雨渐渐停了,忽听车声辘辘,阿萱回头一看,却是一辆四轮马车驶了过来。四匹拉车的骏马高大而俊美,搭着全套镀金雕花挽具,随着有节奏的“嗒嗒”蹄声,那白色的长鬣被迎面的凉风吹了起来,在晨光中闪动着银色的光泽。
      阿萱好奇地看了看,如此华丽的马车,便是金陵城中也并不多见。但观其车厢顶上,并无任何徽章印制,不象是出自于公侯府第,竟会是谁人所乘呢?

      那四匹骏马竞相奔驰,马蹄此起彼落,在空中划过流畅而优美的弧度;而马身的纵腾之势,与那蹄的起落之势遥相呼应,远远看去,有一种非常动人的美感。
      不知为何,阿萱突然想起了春十一娘。想起了百尺楼中,她那临风翩飞如仙的身姿。即使是在她力斗众人之时,身形始终是行若流水一般,没有丝毫的凝滞干涩……入宫充为舞伎之时,那宫中的教习也曾经说过,舞姿的优美与流畅,在于舞者内心的力量与外界的力量,是否能够紧密地契合在一起。所以跳“回风舞”的时候,舞者要真正把自己化作一抹流动的金风;跳“霓裳曲”的时候,舞者便是那天际飘然灿烂的一带霞霓……
      她仰望天穹,心境平和无波,仿佛自己与那无数飘飞的雨丝,在一刹那间已融为了异常和谐的一体。
      全身的感觉,突然灵敏了起来。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得到,那马车飞驰之时,穿越层层的雨丝,从空中传来的轻微波动。
      远处桥下的流水声、深巷里轻微的推门声、马车滚过地面的震动声……每一声细微的声响,透过这笼罩天地的雨幕,毫无遗漏地全部投射到了阿萱的心镜之上,一种全新的感觉充溢了心间。
      身前的雨丝,突然也发生了轻微的波动!阿萱心中一凛,蓦然回过头去,只见身后三步开外,不知何时,竟已悄然出现了两名身着青衣、仆役模样的男子。
      那两人似乎没有料到她反应如此灵敏,不禁身形一滞,躬身道:“公主殿下。”阿萱定晴看时,却觉得那两人面生得很,似乎未曾见过,便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恭敬地答道:“小的们是江公子府中家人,前来请公主殿下回府。”
      江暮云发现自己已走?然以他素来谨慎行事之风,断不会令家人相请,必会亲自前来!阿萱心中一动,瞬间醒悟过来,当即退后一步,喝道:“你们不是江府中人!”
      那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道:“得罪!”双臂一展,已扑上前来!来势奇快,阿萱只觉眼前一花,几乎还来不及招架,肩上酸麻,已被点中穴道,身子顿时软了下去。
      那人运指如电,阿萱只觉劲风破空而来,身上又是几处穴道被封。昏睡前那一刹那的恍惚之中,她却能感觉得到他的手指并未点到自己身上,竟是使用的凌空点穴之术!

      待得悠悠醒转,却是在一间房内的床榻之上。
      阿萱惊得坐起身来,见身上衣饰齐备,就连包袱也仍然挂于腰间,这才松了口气。她环顾四周,但见门窗的朱漆微微有些褪色,且多处破旧失修;然而观其房舍齐整宽大,气派非凡,显然是一处败落下来的公侯府第。
      室内陈设简单,仅床榻桌几、数张木椅而已。寻常大户人家所见的宝瓶剑琴等装饰一应俱无,对面墙上悬着一幅大字,极草的手书写道:
      “将军夜提三尺冰,策马催鞭箭羽频,他年若遂凌云志,十万雄师平宋京。”
      笔走龙蛇,每个字足有海碗大小,且墨迹淋漓,笔意饱满,酣畅之极。阿萱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想道:“这诗韵律虽不甚准,诗中格调却是高得很哪!他年若遂凌云志,十万雄师平宋京,口气倒真是不小。”
      再仔细看时,却见字幅下方写着几个小字道:“国将亡,家已破,情何寄?长太息!林任道题。”心中忖道:“林任道?这字看来是他写的了,只是素未听闻,究竟会是什么人?”
      正思量间,忽闻门外脚步声响,似乎有人正要走进门来。阿萱慌忙又在床上倒下,想起年幼之时,极喜在太湖嬉水,母亲唯恐自己溺水,曾教过一种龟息之法。运起此法之后,全身毛孔收敛,减慢元气在脉息中的运转速度,将呼吸转为胎息,往往是昏然若死,甚至可以如乌龟一般,数日断绝饮食。心中一动,连忙依法闭住气息,全身转入寂灭之境,耳目却更较平常更灵敏了许多。
      门扇一响,听那脚步声颇为杂乱,似乎有好几个人走进房来。
      只听一人道:“奇怪,我那点穴手法原只管两个时辰不到,怎的现在过去两个时辰,公主殿下还未苏醒?”正是先前冒充江府家丁中的那人声音。
      另一人道:“李长老,你那手法忒重了些,公主殿下娇怯怯的身子,如何抵挡得住?”话语中甚有埋怨之意。
      那被称为李长老的人急道:“我唯恐手指碰着公主身体,大为不敬,不惜耗费内力,使用凌空点穴之术,我凭此术成名二十余载,难不成还控制不住力道?”
      阿萱心中好奇,想道:“听这说话意思,似是对我并无恶意,那又何必掳我前来?”
      忽觉腕上微风飒然,却是一方薄帕覆了上来。另两根手指搭了上来,隔着薄薄丝帕,似是在查她脉息。
      阿萱心中更奇,她先前也曾听人说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看病,郎中是不能直接按脉,而必须先覆上薄帕,再能隔帕试之,以示尊贵之意。这人竟也依法行之,似是对自己颇为尊敬。
      只听那人“啊哟”一声,却是一个陌生男子声音,叫道:“李长老,你出手当真重了,公主殿下被闭穴太久,脉息微弱断续,几不可闻……啊哟,这可真是糟了!”
      阿萱心中好笑,想道:“我若是龟息大法练到了母亲那般境界,真个是‘气息紧闭,寂寂如亡’,只怕连这一点脉息都不曾有,那才会把你吓上一大跳呢!”
      李长老慌道:“少将军,在下的点穴功夫已有数十年的修习,怎会出手不知轻重?”随即将两根手指搭上阿萱腕脉,凝神片刻,也“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将军急道:“公主殿下怎样了?”众人唯唯,不敢回答。那少将军长叹一声,对那李长老道:“快去叫宗主过来,宗主他内力精湛,又通医术,或许能解救公主。”
      李长老二人慌着去了,那少将军只在室内不断踱步,不时长吁短叹几声,自言自语道:“唉,公主啊公主,林任道胆敢行此犯上之举,将你私掳至此,不过是不想让你被送往北汉罢了,谁知竟然害你……唉,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阿萱心中一动:“林任道?”那字幅……

      室中寂静无声,阿萱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向外看去。
      在窗边微白的天光里,伫立着一个身穿暗褚长袍的男子,腰系素带,发束白冠,显然尚在服丧之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单看那年轻的背影,极是英姿挺拔,然而却带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
      “呛呛”!数声利响传来,似是兵器相交!但听屋外怒骂声起,竟有先前那李长老二人的声音,隐隐传了进来。
      窗边那男子闻声,旋风般地转过身来!阿萱慌忙闭上眼睛,耳边只听他喝道:“李维远!怎么回事?”正是方才那自称林任道的少将军的声音。
      “砰”地一声巨响!紫檀色的木屑飞溅开去,雕花门扇被撞得四分五裂,一股强大如涛的真气涌进门来!林任道大惊喝道:“尔乃何人?”
      那人显然一眼便看到了卧于床上的阿萱,当下向外扬声叫道:“公主在这里!”他嗓音听起来甚是古怪,显然是经过刻意的改变,却掩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之情。
      虽是身处险地,阿萱心中却涌起一股极为荒谬的滑稽之感。自被封为公主以来,仅是一夜之间,居然先后遭遇三次掳掠。前一晚唐宫中宋人的掳掠,或许乃是被错认为德敏公主之故;然而今早方出江府,即被林任道手下掳入此地,显然对方一直关注密切,才会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谁知此时平空竟又杀出一队人马,只是她绞尽脑汁,也万万想不出是哪路神仙。
      “啪啪”!掌声相击,却是那撞入房中之人,已与林任道交上了手!那人同伙似被林任道手下拦住,想必那人武功实在高强,方可冲过重围,直奔入室。
      阿萱紧闭双眼,但闻二人交手劲风不绝,连连带翻了好几张桌椅,
      却没有想到林任道也着实厉害,那人连施狠手,却始终抢不到阿萱身前三尺之内。
      忽闻有人惨叫一声,林任道显然听出此人声音,不禁惊道:“任骏!”但闻外面有人忍痛高声答道:“剌客厉害,少将军快走!”
      高手相争,岂容这片刻分神?但闻“砰”地一声,伴随着林任道一声闷哼,似是有物被撞飞开去!“劈啪”一声,却是阿萱床边的一张长几被压断成了两截!
      林任道受伤了?阿萱心神一凛,再难保持龟息之法,正待要睁开眼来之时,忽觉身边微风一动,竟是有人扑上床来!
      阿萱大骇,差点要叫出声来,右手已迅速摸到了藏于腰间的匕首。那人来势却是极快,一边低声自语道:“公主恕罪!”一边身形已翩然掠过阿萱,直落入床榻靠内之处!
      阿萱听出是林任道的声音,心中没来由地一松,手已悄然落了下来。
      那闯入房中之人大喝一声,扑上前来!说是迟,那时快,林任道一咬牙,伸手在床沿靠内某处一按!但闻“轧轧”声响,整张床榻凌空翻起,其下竟是一处极深的暗道!卧于榻上的两人身体,也随之滑下床板,流星般地落入了暗道之中!
      轰然声响,床板重又翻下,“砰”地一声,已是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机关暗道入口!
      但闻头上击声不绝,震得四壁隐隐发颤,似是那人正以真气运于掌上,想要击破挡住暗道的那张床板。
      疾速下落之中,林任道冷哼一声,自语道:“这样珍贵的铁鲛木板,岂为人力所能破开?”

      不知落下了多深,阿萱忽觉身子一软,已然无声地落入了一处干草之中。因那草堆极厚,落下时身上浑没有半分疼痛,干草的清香扑鼻而来,甚是好闻。
      阿萱心中一动,想道:“素闻公侯府中,多设有地道以做逃生之途。然而地道多阴暗潮湿,此处干草却并没有丝毫的腐烂,显然常常有人更换。若非是机关主人常处于危难之中,只怕也不会对这暗道如此在意。这林任道究竟是什么人?”
      那林任道似是对她极为担心,甫一落定,当即爬起身来,唤道:“公主!公主!”声音中大见焦急之情。
      阿萱早已暗中摸出匕首,紧紧执在手中,此时便佯作微有苏醒之像,轻轻呻吟了一声。
      那林任道大为欣喜,连忙拨开干草,爬了过来,叫道:“公主醒过来了?可有不适么?”
      阿萱将眼睛睁开一道细缝,隐约看清他的身影,觑准时机,倒转匕柄,倾尽全身之力,猛地一下,重重地敲落在他颈后要穴之处!
      饶是那林任道身负高深武功,这一下事起仓猝,又被击中要害,却也招架不得,当下便软倒在干草之中,昏了过去。
      阿萱一跃而起,三下两下拍去身上干草,俯身看时,隐约只见那林任道俯在草中,一动不动,显然那一下重击不甚好受。
      她微微一笑,整整身上包袱,又向四周看了看。这才发现这暗道虽然颇为狭长,但高约人许,且四周凿有不少莲子大小的通气孔,故也没有狭窄气闷之感。青石铺底的甬道直往自己右侧延伸而去,显然那里便有出口了。
      阿萱虽然察觉林任道并无恶意,但也不愿受他所制。唯恐他醒了过来,当下连忙延着甬道走了出去,果然在尽头处的石壁之上,发现了几级浅浅人工凿成的石级,直通向地道顶部。隐有一缕天光漏了下来,显然那里便是出口。
      阿萱撸起袖子,沿那石级攀了上去,果见头顶盖有一块石板,被铁条打就的锁扣轻轻扣住。她小心翼翼地拨开铁扣,试着用手推了推,果然石板微有晃动。不禁心中大喜,正待要移开石板出去,忽听一人说道:“晚生樊若水,见过公子。”
      过了半晌,方才听得一个年轻傲慢的男子声音,冷冷道:“你便是樊若水么?听说你一日之内,向那李煜连上三策,都是些治国用兵的道理,可有此事?”
      阿萱心中奇道:“此人言辞甚是倨傲,怎敢对……对他……对国主如此不敬?这樊若水又是何人?”
      但闻那樊若水恭敬地答道:“晚生熟读兵书,自谓胸怀万千甲兵,却因出身低微,未能进入朝堂之上,一展平生抱负,常自抱憾于心。先前晚生献策于国主,意欲与大宋为敌,实在是罪该万死。”
      阿萱听到此处,略略有些明白过来:“莫非这言辞倨傲之人,居然是潜入唐国的宋人?”
      但听那人冷笑一声,道:“幸得你还明白得早,须知我大宋国力昌盛,如今已尽得天下十之八九之地,吞没这小小的南唐,不过是在旦夕之间。何况李煜那小儿,成日里只知以诗酒为乐,哪里懂得什么家国大事?”顿了一顿,又道:“你呈上来的兵策之法,家父已经粗略看过,颇为赞赏。故此才不忌你南人身份,将你荐给了晋王殿下,不日将派人接你前往汴京。你所说的浮桥一事,非同儿戏,可一定要小心在意。”
      樊若水大喜,忙道:“多谢老大人和公子的栽培!”他心情激动,便连话音也在微微颤抖。
      阿萱听了半晌,察觉这二人说话之声虽然清晰,但似乎隔自己尚有一段距离。当下便大起胆子,轻轻移开石板,慢慢将身子探了出来。
      这地道出口,竟然是在一处小小的山洞之中。阿萱小心地爬出地道,才发现在这洞中还站不直身子,且洞内狭窄,仅容侧身出入。洞口生满藤萝,枝叶繁错,巧妙地掩住了洞口。
      阿萱心中记挂那二人所说之事,悄然拔开藤萝,向外望去。
      外面竟然是一片平阔的旷野,有一名锦袍男子负手而立,另有一青衫仕子模样的年轻男子躬身立于其后,想必这便是那被称为公子的宋人和樊若水了。
      四下寂然,唯有数茎荒草,在雨后的凉风中轻轻摇曳。
      原来这地道的出口,竟是在金陵城外!

      忽闻蹄声传来,杂夹着车行辘辘之声,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自远处疾速奔来。阿萱一看那马车,不禁微微一怔:赫然正是今早自己从江府出来之时,所遇见的那辆马车!
      马车尚未停稳,从车辕上已敏捷地跳下一名黑衣男子,向那锦袍男子跪地行礼。锦袍男子往车上扫了一眼,道:“三妹来了么?”
      车上有个女子声音,极低地应了一声。
      锦袍男子的眉峰,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向车内说道:“三妹,爹爹今早便遣人前去接你,自然是因为情况紧急,你为何此时方到?虽说是身不由已,但你……有些事情,还是要好自为之。”
      车中女子不语,反倒是那黑衣男子磕首道:“启禀大公子,三小姐今早正要动身之时,突然察知一件大事,因安排属下们前去打探,故此方才来迟。”
      锦袍男子瞥了那黑衣男子一眼,冷哼道:“施玉安,你倒是对三小姐忠心耿耿得很哪。”
      施玉安身子一颤,忙道:“小人不敢欺瞒大公子,据属下查知,昨日方蒙南唐册封的德毓公主,已是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锦袍男子冷笑道:“这便是你所打探到的大事么?昨晚在瑞庆宫动手的是谁,难道本公子还不清楚?况且昨日他们刹羽而归,那德毓公主又如何会下落不明?”
      只听车中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大哥,小妹遣玉安他们前去打探之事,并非指的陈轲他们。事实上昨晚德毓公主随江暮云出宫之后,一直宿于江府。不知何故,公主于今早收拾行装悄然离开,出得府门之后,却是被林家的人掳去了。”
      她声音极低,然而语调温和柔婉,与乃兄的那种倨傲当真是迥然相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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