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琉璃》一笑笑兮

4、第三章

　　“别找了，我在这。”
　　玉儿觉得身后升起一团寒气，猛然回头，“小黑我不是说了你不要乱……哎！小黑你竟醒了！”
　　少女的面容上绽开一朵与春日最相映的灿烂微笑，却蓦然撞入黑龙居高临下的眼神里。
　　“不，许，叫，本，殿，下，小，黑！”小黑一字一顿，语气中带着些许愠气。
　　“小黑你不喜欢么？”
　　“不喜欢！”小黑愈加气恼了，“你胆敢再喊一次，本殿下就吃了你！”
　　他幽深的眸子像一方凌冽的寒潭，映出一道娇小的鱼儿身影，满布獠牙的血盆大口呼出阵阵寒气，仿佛下一秒小鱼就会被吞噬殆尽。
　　“不唤便不唤了，你怎能这般恐吓与我？”玉儿委屈巴巴，好看的眉毛皱成一团，“那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小黑似有些动容，却依旧扬起高傲的下巴，不屑答道：“本殿下的名讳岂是你这种无名小妖能打听的。”
　　“好生无礼！我可是你的主……难没人教你对妖要以礼相待吗？”玉儿瞟了一眼小黑的深渊巨口，终是在邪恶势力面前低下了头颅。
　　小黑却不再应答，眯着眸子睨了玉儿一眼，朝着天空最蓝处腾起身子，惊起层层波浪，被扬起的水花四下飞溅，水光间，那黑色的身影已消弭不见，翩翩落下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玄衣少年。
　　风一时有些猛烈，桃花纷纷扬扬，少年高高束起的乌发被吹得摇曳，他生得白净俊秀，目含星光，天然一份傲气，眉宇中又有几分玩世不恭，像极了话本里初出江湖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那个被遗落的桃花花环歪斜地戴在他的头上，越发衬得少年好看。
　　他俯下身子，与玉儿贴得很近，“那爬到别人头上睡觉也是你的以礼相待吗？”
　　空气突然宁静，二人相望良久。少年的刁难并未迎来预料之中的结果，面前的鱼尾少女将双手蜷缩在胸口，冲着他痴痴地笑。
　　“你生得真是好看，我喜欢你。”
　　少年的眸中闪过错愕，面颊随即因羞涩而涨的通红，他迅速站起，背过身子，“听好了，本殿下名叫祈月，是九重天堂堂二殿下，不是什么小黑小白！”
　　“原来你叫祈月，名字也这么好听！”
　　祈月的身形微微颤了颤，故作轻松地拂了拂衣袖，轻咳几声，“好了，本殿下已经在此地耽误太多时日，该走了。”
　　走！玉儿瞬间清醒，死死抓住祈月的衣摆，“你不能走！”
　　“怎么，你还有事？”
　　“浮云山的妖精们都说，做妖精的，要知恩图报……”
　　“嗯？你对我有何恩情？”祈月微微皱眉。
　　“恩情，自然是大大的恩情……”玉儿凝神苦思，狐狸姐姐们曾教过她，女人的眼泪是战胜男人的法宝。于是下一刻玉儿睫毛轻颤动，微微眨眼，眼泪便如珍珠般大颗大颗滚落，她语气抽噎，“你还说你是什么九重天的二殿下呢，二殿下怎么会和一条小青鱼抢池塘，我的池塘被你霸占了整整一百年，池中灵力几乎消耗殆尽，对此我从未埋怨过你，这怎么不算是恩情呢？如今我还因你修为一直停滞不前，至今都未能完全化成人形……”
　　玉儿楚楚可怜地翘起自己的尾巴，怜爱地抚了抚，“你瞧，连我的尾巴都不如先前那般新鲜肥美了。”
　　她哭得梨花带雨，说得情真意切，刀刀扎在祈月的良心上，他僵着身子，极不自然地转过来。
　　“别哭了，丑死了。”祈月语气不耐。
　　“你说小鱼我丑，你怎么能说我丑呢？我可是浮云山最漂亮的小青鱼，你凭什么说我丑……”玉儿哭得更甚了。
　　祈月愈发窘迫，却依旧高傲，“好了，吵死了，那你说要怎样吧。”
　　玉儿抽抽搭搭，略略收敛了一点，“你留下来继续当我的龙。”
　　祈月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行。”
　　“把醉池里的灵力复原。”
　　“做不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分明是不想报答我的恩情。”说罢，玉儿又楚楚可怜地抹起眼泪。
　　终于，祈月重重叹了一口气，“如若你需要的仅仅是个修炼之所，本殿下倒是能够帮你。”
　　玉儿疑惑抬头，“哪里？”
　　“九重天，水云间。”
　　“好，我同你一起走。”
　　祈月鬼使神差地说出要带玉儿去九重天，玉儿鬼迷了心窍地应了下来，如此祈月被绊住了脚步，不得不在此多停留了一日。

　　少年斜躺在桃树上闭眸小憩，春日里的微风拂过他的发梢，低垂下来的玄色衣摆也随风肆意摇曳。
　　浮云山不大，不多时妖精们便都听闻了玉儿要走的消息，不说什么兔子狐狸，连平日里最难见到的妖精都哭哭啼啼、拉拉扯扯地要为玉儿践行。
　　“玉儿走了可叫姐姐们好想！”狐狸姊妹们吵吵闹闹，挣着把玉儿揽进怀里。
　　“我从小看到大的小玉儿哦，如今怎么好端端地要跟个不知名的野男人走，我可怜的小玉儿哦……”鼠姨掩面哭泣。
　　“玉儿我一定会想你的，你永远是这世界上闻起来最好吃的鱼。”猫君恋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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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狐狸阿婆清了清嗓子，“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况且玉儿去九重天修炼是件好事，你们莫要在此哭哭啼啼，惹得玉儿不舍，毁了上好的前程，快散去吧！”
　　狐狸阿婆发了话，妖精们纵有千不舍万不舍，也只得乖乖离开。
　　“玉儿！苟富贵，勿相忘，记住，勿相忘啊！”知知一步三回头，在妖精堆儿里倔强地吵嚷着，最后终究是在狐狸阿婆庄严的微笑下被众人推搡着离去了。
　　四下一时寂静下来。
　　狐狸阿婆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桃树上的祈月，点点头，又摇头，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她随手一掐，捏出一个透明的屏障来，屏障薄如蝉翼，却隔绝二人与外界。
　　狐狸阿婆神色难得的凝重，“玉儿，阿婆少时曾跟着一位仙人修行，虽未能因此成仙，却得一双慧眼，奈何我资质浅薄，不能参透这大千世界，只能略感一二。”
　　“阿婆为何同我讲这个？”
　　“我曾遇到过一位女子，她青白素衣，面覆薄纱，我却连她的一二都不能窥探。”狐狸阿婆缓舒一口气，方又说道：“而正是她带你来此的。我并不知晓她是你何人，或是你娘亲也不一定。那女子嘱托我，‘请您替我照顾好她，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带她走的，您放心，她只会心甘情愿同那人走的。’我想，这人或许就是他。”
　　狐狸阿婆指了指祈月。
　　“阿婆，我不是玉生的，我，或许有亲人？”玉儿天真地露出欣喜的笑容，并未被吓到。
　　“或许这些还不适合讲给你听，但也不得不如此了。”狐狸阿婆无奈摇摇头，伸出爪子摸了摸玉儿的脑袋，“玉儿，你今后的路，你与这位仙君的命运，或许并不顺遂，甚至……”
　　狐狸阿婆不再诉说下去，迎着玉儿纯真好奇的目光，她温柔地笑了笑，身后被隐匿的六条尾巴显现出来，散发出强烈的光芒，一条尾巴在光晕中消散，化作一缕仙尘没入玉儿眉间。
　　光芒散去，尾巴重新被隐匿，映入眼帘的是狐狸阿婆痛苦虚弱的面庞，她强撑着挤出一抹微笑， “玉儿，我以自己的一条尾巴为代价为你许下福泽，望你今后能够平安无事，也为你在穷途末路之时觅得一线生机。”
　　玉儿抚了抚自己的眉间，那里还有些滚烫，“阿婆，可是你看起来很不好，若是这样，玉儿不要这福泽也罢。”
　　“好玉儿，阿婆既然给你了，你收着便好，不过阿婆也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阿婆你说，玉儿一定办到！”
　　狐狸阿婆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满是柔情，“我在九重天上有一位故友，你且替我捎一封信予他。”
　　一封尚存余热的信被递到玉儿的手上。
　　“他在凡间时名唤李道元，如今是何称号我并不知晓……你到了九重天且先安顿好，这信何时交予他都无妨。”
　　玉儿将那封信揣进怀里，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狐狸阿婆捏破屏障，二人都瞧见了一旁等候多时的桑吾。
　　先前妖精们前来送别，独独桑吾没来，此刻他却默不作声地靠过来，低垂着眉眼，嘴巴微张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道：“浮云山不好吗？玉儿你就一定要走？”
　　“桑吾哥哥，浮云山很好，但我已经决定要离开了。”
　　“我知道九重天很好，可浮云山有你熟知的一切，我也在……就一定要走？”
　　“醉池的灵力已经衰竭，如若留在浮云山，我不知还需修炼多久才能完全化成人身，而且我喜欢祈月，喜欢九重天！”玉儿歪头冲他灿烂一笑。
　　刹那间，嫉妒与恨意在桑吾眸中流转，但终究被浓浓的悲哀所取代。
　　少年的手冰冷，却紧紧抓着玉儿的手腕，仿佛这样她就会留下一般，“玉儿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玉儿摇摇头。
　　“那，那你会思念我吗？”少年额间的碎发被风轻轻撩起，狐狸的耳朵也随风耸动，然而脑袋却低低的，声音也低低的。
　　“或许，不会？”
　　对于一条涉世未深，从未经历过离别的鱼来说，思念是一个深奥的问题。
　　桑吾低垂的脑袋猛地抬起来，那双总会温柔注视着玉儿的眸子里，此刻填满了泪水。狐狸阿婆那只轻轻落在桑吾肩头的爪子，也被他躲开了，变成狐狸的桑吾终于向浮云山的最深处逃去了。
　　“桑吾哥哥怎么了？他为什么哭了，是要征服谁吗？”
　　“就像我用眼泪征服祈月一样。”玉儿瞟了瞟在树上看戏良久的祈月，最后一句话终究没有说。
　　“因为他很难过。”狐狸阿婆担忧地望向远处。
　　“难过？”
　　狐狸阿婆无奈笑笑，“玉儿你以后会懂的。”
　　玉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好了，不要多费口舌了，走吧。”祈月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边，淡然开口，“你，变回鱼去。”
　　玉儿同狐狸阿婆做了最后的道别，便潜入水中化回原身。
　　祈月朝着水面轻轻一挥，捏出颗水球来，拎起化为青鱼的玉儿丢了进去，又颇有兴趣地把玩一番，只瞧得玉儿颠得七荤八素，方才心满意足地将水球塞进怀中。
　　朦胧的黑意瞬间笼罩了玉儿的四周，隔着薄薄的衣衫，她能感受到祈月沉闷的心跳和炽热的体温，浑浑噩噩的脑袋因此竟生出许多困意，纵使她打起十分的精神，也终于在那微微的颠簸之中沉沉睡去了。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浮云散去的山峦，依旧笼着一团迷津，将那些溺亡在尘世里的凡夫俗子永远隔绝于咫尺之外，不得见其真身，而唯有依偎在浮云池边的那棵古老的桃树，几经风雨，在千万年的时光里见证着无数悲欢轮回。

　　“阿婆，对不起。”桑吾终究是自己拭去眼泪。
　　狐狸阿婆毛茸茸的爪子抚上他的脑袋，只是温和地笑，不言一语。
　　“阿婆，我还能再见到玉儿吗？”
　　狐狸阿婆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瞧着远处的浮云，浮云千载，变化无常，好似一场易碎的琉璃大梦。
　　一面之缘，说与不说，又有何意？
　　再抬眼，浮云山万里浮云依旧，却寻不见伊人身影。

　　在通往浮云山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一只红狐迎着最后一缕夕阳，奋力奔跑着。
　　一阵微风袭过，吹落了凝在狐狸尾巴上的露珠。
　　不消一会，那只红狐便隐进浮云山的云雾之中，再不见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