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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追击队】最优解(下) ...

  •   于是,天才俱乐部的#83找上门来,人偶少女抬起脸,眼睛是比紫水晶更昂贵明亮的。她邀请砂金、托帕和维里塔斯·拉帝奥,参加一场前所未有的测试。在最终开盅之前,没人知道答案如何。

      后来想想,砂金问拉帝奥:你和螺丝咕姆是在那时候认识的?紫发学者看了他一眼,金色的月桂叶闪动着辉光,回答道:你终于反应过来了。我和那群家伙认识的比你想象中更早,只是你与她从不过问。不过……现在来说,聊这个也无意义。

      灰色的小浣熊对黑塔带来的人万分好奇,那双眼睛宛如灼目的、金色的太阳。而她也的确是初生的孩子,天真又理所当然的认为人们的相处模式就那么几种。她不明白相互背叛的理由,因着利益的缘故彼此捅刀,为了成就自我欲望而抛弃一切。砂金和托帕都喜欢这样的孩子,就连维里塔斯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半瓶子水搁那晃荡,愚蠢又自大的庸人们,他更属意这样的人作为学生。

      星语气雀跃:这次参加测试的还有大明星知更鸟小姐!三月七让我带一张签名回列车呢!砂金动作微微一顿,脑海中不可抑制的浮现出:那个烟火明亮的夜晚,那位天环族歌者湖绿色的眼睛。

      她捎来一封口信,来自他在酒馆的朋友,卡卡瓦夏将流言的真实性如实告知。下一秒,砂金总监抬起头,恰巧与记忆中那双眼对视。好吧,不出所料,果然是花火这人。她以‘赔罪’的名头将这位给邀了来,信誓旦旦说上次演唱会没能给他带来好的结束体验,在模拟宇宙里想听几遍听几遍。

      开拓者心说终结技开大是吧,嘴上唯唯诺诺不敢吭声,还指望这几位多给她捞几颗星琼。她恭恭敬敬请这群大佛移驾黑塔办公室,在装置图鉴那里待了一会,有关祝福、奇物、和星神的内容依次陈列其间,唯独关于太一的那部分是空着的。

      这时他们就明白,这位(或所有)天才俱乐部颇为我行我素的成员,根本没将公司发出的澄清看在眼里。或者说,只要对研究有所进益,哪怕只是一个可能——她也不会放过。为了能够长期的合作,黑塔是会隐瞒真相的,毕竟真理不动不惊。

      维里塔斯对星神的兴趣不大。他人生前二十余年里,为数不多进行过的研究,还是为了砂金的身世和来路。剩下两位根本不是搞学术的,新鲜完了直接开始办正事。下载角色,登入模拟宇宙。

      他们没接触过模拟宇宙,所以黑塔也没跟这三位解释区别所在,只有被迫上帝视角的开拓者懵了圈。本次DLC拓展包放弃了先前模块区域的设计方案(花火请人听演唱会的计划宣告破产),入目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明亮的太阳悬在天空中。

      啊。砂金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这里是……茨冈尼亚?怪不得。黑塔应该是和流光忆庭合作了。他迅速作出猜测和判断。卡卡瓦夏。他是这片宇宙最后一个埃维金人,也是「秩序」太一仅存的后裔,维里塔斯和托帕跟知更鸟都是来凑数的。但对这位天才来说,只要能够从中获取准确详实的数据,开拓者邀请几个人进模拟宇宙都不重要。

      远处传来飘渺的歌声。

      【撷来绿洲的叶,为您点缀冠冕,

      您酣睡于卧榻,极光是您的吐息,

      ……

      ——就用这美丽的宝石啊,引日光捻线,用翠缎缠绕,象征您的安眠与苏醒!

      ……

      敬爱您,敬爱您,

      您悲悯的泪水养育了我们!】

      “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砂金抬手按在心口,低声念了一句,转过头对其他三人坦然道:我知道,这是什么节点了。能让所有埃维金人齐聚在一处,一同唱颂祷歌的情况不多,因为在这片荒漠中,挣扎着活都很困难。

      但这种情况确实是有的。他语气温柔三分。卡卡瓦之日。砂金试探往前走了一步,那瞬,仿佛玻璃构成的幻境轰然碎裂,幻觉似的、悄无声息般震耳欲聋。就像空白的画布被涂抹色彩,于是绿洲、湖泊和欢声笑语的人依次出现,长风吹过茨冈尼亚尚未死寂的荒原,悬停在上空久久不散。

      穿着裙子的姑娘在湖边跳舞,衣摆上的金饰比日光更明亮,绿松陨石色泽苍翠得令人心惊。而她的眼眸瑰丽、发丝熠熠生辉,红粉面颊宛如娇美的花瓣。尔后,更多人加入这场盛会,尽情欢唱地母神的恩泽。那是一种几乎燃烧生命力的竭斯底里,宛如高声宣告这个种族没有明日的狂欢。

      砂金站在原地。托帕有些担心,扭过头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以至于明显到当事人忍俊不禁。他摊了摊手:放轻松,我亲爱的朋友,这对我来说早就没什么了。我对这场庆典毫无归属感。很惊讶吗?我怀念同他们一起的幸福,并非不断去回味对神灵的信仰。而这样的时日,我已经活过了。

      他虚虚搭上那姑娘的手,那抹幻影与真实跨越漫长的光阴,在这片虚假的星空、伪造的命运之中交叠。他们旋转、对视,裙摆飞扬,巧手打造的金饰与*神体碎片*碰撞作响。此时此刻,天地静默,悄无声息。那名女性的同伴在不远处喊她的名字,于是她骤然止步,向太阳的辉光所能及的地方跑去。她的身影穿透砂金的身体,像是与他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星际和平公司高管瞪大眼睛。在金粉镜片的遮掩下,没人看清他的表情。

      算啦。他捡起掉落在地的帽子,随手将其戴回自己头上,转过身瞬间听见有人吟颂祷歌。他们唱道:撷来绿洲的叶,为您点缀冠冕。您酣睡于卧榻,极光是您的吐息。流沙是您灿烂的发,宝石般的湖是您的眼!他弯了下嘴角,顺着唱道:日月在天穹中高悬……那是您璀璨的、永恒的心脏。

      我的母亲死在这一天。这话来得猝不及防,其余在场三人同时愣了一下。她是病死的。砂金语气如常,听不出丝毫异样。茨冈尼亚的基础设施太过落后,当我有能力回过头来看的时候,此地早已变成流沙埋骨的废墟。她死前依然唱着祷歌。

      【我们不为您塑像,因您已在我等心中长存,

      您的化身万千,您用那三重眼注视着我们,

      敬爱的,敬爱的,至高无上的母神啊!】

      砂金张开双臂,背对太阳,向共同测试模拟宇宙的诸位相识者走来。教授看出他精神状态亢奋的不正常,却也没出言阻拦什么。怎么说。对于一位在「虚无」边缘徘徊的自灭者来说,这种情绪比丧失所有意志要好得多。他敢笃定,这并非此人的真实想法,毕竟他们到底认识了这么多年。

      他说得对。砂金语调轻柔、甜蜜至极,他面上还带着一点雀跃的笑:对我来说,妈妈正是地母神的具象化,你们知道的——噢,除了知更鸟小姐。

      没关系。请继续说,砂金先生。知更鸟情绪稳定至极,虽然没放下助人情结,但的确足够尊重他人命运。于是当事人真的说了下去:因此,在她死后……我就当做母神从我身旁抽离了。祷歌中颂唱她化身万千,花鸟鱼虫、星辰河川,都是她的一部分,那我爱这万物犹如爱她,何必将她捧上神坛?我便砸碎了心中的神像,竟感到了一瞬轻盈的解脱,随即……是漫长近二十年的自我放逐。

      解放。解脱。放逐。解脱总是轻捷的刀锋,深情吻过谁人颈侧。可若那一瞬未曾死去,白月光落在地上就变成了米饭粒,朱砂痣则化作蚊子血。

      漂亮的东西,自是人人喜欢。可当明月沉海,山倾木朽,伊德莉拉的塑像也沾染污泥——那美丽的也将变得丑陋,不再被众生所爱着。祂被厌弃。

      卡卡瓦夏说,只有您爱埃维金人,而我也同样爱您。他交出一份信仰作抵押,换来由地母神赐福的*好运*。她爱着抽象的人——爱着这个族群。当埃维金人死的剩他时,这份运气才会属于砂金。

      维里塔斯捂着额头,终于明白这么多年,砂金身上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他们遇见的太晚,此人已经学会把残破的自己塞进皮囊里,那些过往都可以被一句「自灭者」轻描淡写的掩饰。仿佛只有这样做了,他才不会露出狼狈不堪的一面。在他们面前,永远是那只抖抖羽毛光鲜亮丽的孔雀。

      【风暴与沉雷并响,带来自天空坠落的碎星,

      您的孩子睁开眼,用双手捡拾起您的神体,

      ——就用这美丽的宝石啊,引日光捻线,用翠缎缠绕,象征您的安眠与苏醒!】

      天边炸开一声雷响。暴雨倾盆,打在模拟宇宙测试者的身上,却依然影响不到分毫。只有砂金站在原地,像是被这场跨越漫长时空的幻影浇了个湿透。托帕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转头扬声对天空道:喂,黑塔!你——。她没能将这话说完。

      当事人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如此,俯身从泥沙中捡起一粒碎石子。也许是传说中*好运*的眷顾,雨水洗净它之后露出真面目,正是一枚绿松陨石。托帕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极致的寒意从脊骨往上攀附,她意识到某个可怕的事实。

      这场跨越漫长光阴、时空错位的幻影,于此时此刻,终于变得切实可察起来。他们听到虚假的天空之外传来过分尖利的笑声,仿佛同邀他们一起见证结局的一瞬眩目。那样残酷的血泪,无法逃离的脚步声如影随形——阿哈竟一直在注视着他。

      卡卡瓦夏。砂金。砂金总监。全宇宙最后一个埃维金人。半生离索,踽踽独行,在「虚无」边缘行将自灭的孤魂野鬼。他曾被「欢愉」所拯救一瞬,最终又阴差阳错的选择了「存护」的命途。

      饶是这样的过往,也只寥寥数语书尽。他想起某个仙舟叛徒的遗言:凡人肝胆俱裂的挣扎,在神灵眼中,不过爱恨冷却后的浮灰!他放声大笑。

      当年他拒绝了【酒馆】的邀请函,选择完成一场考核测试,「艾吉哈佐砂金案」是他的答卷。叶琳娜一腔赤子之心属实被骗得彻底,后来了解砂金此人是个什么德行,那他们仨不凑合过、还能离咋地?然而。此人操作过于放飞自我,诈骗手段令一众愚者啧啧称奇,结果临了翻车创进了公司……也不失更大的乐子。反正阿哈看得很满意。

      比起那个捡他回来的朋友,这位星神显然对卡卡瓦夏更感兴趣,以至于迄今为止,依然在盯着他看。砂金觉得这是种:‘一般离谱的我不看,特别离谱的我非得凑个热闹’的心理。「钻石」和「翡翠」大概能猜出他的来历,公司不吝于找酒馆的麻烦,但他们并不想因此事,与一位令使对上。

      尤其是「欢愉」命途的。假面愚者在这片宇宙中招猫逗狗,倒也不比那些「毁灭」的狂徒臭名昭著,但与其纠缠太过麻烦和浪费时间。砂金低下头去看手中的绿松陨石,这来自天外的矿物色泽漂亮得无与伦比,竟能与他瑰丽眼眸一较高下。

      他听到已死族人的呼喊,在狂风骤雨中驱赶受惊的牛羊回到驻地,大家为这场雨激动振奋。这是地母神的恩赐!【——】。卡卡瓦夏的母亲。她一定会在神明的注视下,回归至温暖静谧的怀抱!

      她抛下了所有人。妈妈抛下了卡卡瓦夏。地母神只爱抽象的埃维金人。于是他摘下帽子,置于身前。一时天地寂静无声,砂金便开口唱道:【成群的牛羊在漫步,它们是您衣摆上的珍珠。丰美的水草摇曳着,它们是您发丝间的花环。长风刮过茨冈尼亚的荒原,这是您美妙至极的歌喉。】

      埃维金人能歌善舞。卡卡瓦夏确实声音好听,但熟人也没怎么见过他开嗓,知更鸟一时为祷歌中含有的悲伤所慑。他在难过什么?如同她对「同谐」那样,对地母神的虔信?她觉得并不太像。

      有信仰的人不会堕入「虚无」之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比信仰更重要,而他曾经拥有过,如今却已失去了。是的。她太敏锐,太富有直觉,以及一点点经验和同理心。这使得知更鸟的猜测变得无比精准,并且……感到难过。她冥冥之中察觉到了命运昭示刀锋,在歧路的开始和结束恭候已久。

      奈何心如顽石,然而人非草木。这句在寰宇中流传的仙舟俗语,宛如帝弓司命的神矢,居高临下贯穿每个人的心脏。【石心十人】分别有各自的来路,自也有不同去处——可将话再分明说一遍。

      人非草木。恰如其言。时至今日,砂金总监已经不会再流泪,可他尚未成为*真正的*自灭者,他仍会感到痛苦万分。他在歌颂什么?地母神的塑像早已爬满青苔。卡卡瓦夏。卡卡瓦夏。他拥有的,仅仅是族人和血亲的爱,这教他去爱万物。

      万事万物皆为地母神的化身。绿洲的湖泊是她明亮的眼,日月是她轮转跳动的心脏,她酣眠于卧榻之上,极光是她的吐息。他何曾哪时不信神?

      「秩序」的后裔,「存护」的叛徒。砂金缓缓闭上眼睛。可无论他选择哪条路,起点和终点都是因为爱。他爱死去的族人,所以要虔诚的信仰母神,他爱诸位亲友,所以试图存护他们的前路。

      【您赐予我们甜蜜之名,

      您赐予我们美丽的眼,

      您赐予我们吐露话语的口舌,

      您赐予我们能向万物索求的诡计,】

      可这些,又真的为谁,带来了什么?他们一无所有,被世人‘赞誉’为野心勃勃,只有利用祷歌中唱颂的这些——才能得到生存的必须条件。只因手中没有毫厘可取。一路从奴隶死刑犯向上爬到职级P45总监的砂金,好像什么都已拥有。可须知一点,他们【石心十人】,内里总有欲壑的空洞。

      他转过身,与面色复杂的两位好友对视。与职级相同(目前比他低一级)的托帕有所区别,维里塔斯·拉帝奥并不十分了解战略投资部的内部等级结构——足够聪明的学者也知道:我不该问这个。

      但托帕却明白一件事:如果砂金所求的东西已然到手,羽毛亮丽的孔雀就不会停在这里。存护令使【钻石】将权能一分为十,他们交出各自的抵押物,自我、前程,珍视的东西……以此来换得机遇、希望,和渴望的事物。她不知道卡卡瓦夏想要什么,也不过问他交出了什么,萍水相逢者不必多言。他们笃信「存护」的理念,却并不信仰琥珀王本身,万分警惕彼此,并绝对承认每一个人的思想和选择。多怪异啊。可又是人之常情。

      未有同行者亘久不变。埃维金人是血脉牵系的族群,至今也诚然分崩离析,一个一个从卡卡瓦夏身边离去。直到姐姐死去的那日,潮水一样的悲伤终于将他一口吞没,静默的、无声的,就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海里。雨,无尽的雨。山的那头有什么?他再次听到长风呼啸过茨冈尼亚的荒原。

      卡卡瓦夏想到寒光凛冽的尖刀,鲜血宛如任君采撷的甜美朱果,有种铁锈味在胃里翻涌,幻觉般在嗓子眼里蔓延开来。他们的皮比纯洁的羔羊更细腻,他们的骨比野兽的更坚硬。火光之中,卡提卡人举杯共庆欢筵。砂金讨厌商业场上的应酬和灯红酒绿,托帕和维里塔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背后隐藏的缘由。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当这个词划过学者脑海的一瞬,他几乎要痛恨起自己来了,维里塔斯想要干呕、却发现什么都吐不出来。在他几欲被真理碾碎的那一刻,年少的来路就已经不重要了,只剩去处无比清晰。他要所有人都有来路和去处,为此需得消解庸人们的愚钝,才能点燃一支火炬。于是执灯者永远保持理智,为人照亮一隅前路。人非草木……奈何人非草木。他并非不会低头看人的星神,拉帝奥教授有着崇高之愿景,自身却仍要到茫茫人群中去。

      当他意识到:理智无法概括感性,思考无法统领真相,他们能做的只有——去见证这一切。没有数据和论文,不必思考来路和意义,那是作为一个人最本真的共情。他的目光终于穿透那些记叙文字的轻薄干净纸张,看到背后蔓延了数个琥珀纪的鲜血和仇恨。维里塔斯·拉帝奥。他时至今日才明白:卡卡瓦夏同他近乎说笑的过往,和叶琳娜对生老病死的恐惧,那不是寥寥数语能概括的。

      世上有这样一种人:会因为他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也会因为他人的痛苦,而感到痛苦。当他们从酣眠的长梦中睁开双眼,就再也无法对其视而不见。看哪!还有这么多人都在挣扎着活,我如何能安心(陷入虚假的)死?知更鸟就是这样的人。她少时希望有理想国和乌托邦,人们在其中各司有位,然而幸福无法同质。如此说来,只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去解救苦难中的同胞了。

      理想国。乌托邦。苍翠的树生长出繁茂的枝,背面是漆黑的夜,仅有边缘流泻微光。将要失去声音的鸟儿——本该一起飞向未来的鸟儿——有一只从美梦中挣脱了——而另一只?黑塔空间站的模拟宇宙图鉴里,有一件奇物,名为:天外大合唱。

      梦的背后是一首狂想曲。它混乱、纷杂,不堪入耳,只因失去了那至高的统领。就像这一地鸡毛的命运。卡卡瓦夏未能如愿死去,但他可以让奴隶主是死的。在深夜,他终于杀掉了那个男人。

      祷歌唱至尾声。

      【您为我们降下雨水和赐福,

      敬爱您,敬爱您,

      您悲悯的泪水养育了我们!】

      在暴雨中,茨冈尼亚升起极光。是「欢愉」星神小小的玩笑。砂金抬起头,他望着天空。在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里,埃维金灭族的那一日,雨里是不可能出现极光的。有人这样说:我们要光荣的死去。于是他决意赴死,灵魂化作飞鸟,将越过群山,去到山的那头去。那是卡提卡和天外来的黑衣人都够不到的地方,净土般的应许之地。

      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他变成【稀有商品】被人贩卖,被刻下烙印,与同命者厮杀,最终弄死了奴隶主。(自称)路过的假面愚者将现场所有存在的痕迹抹去,带走了行将自灭的35号,用「欢愉」将他从「虚无」拉回人间。细细想来,那竟是他充满血色的前半生里,除了无忧无虑的孩童时期,称得上最幸福的几年。尽管差点被养死。

      平心而论,并非所有愚者都是不择手段、没有底线的乐子人,但这倒也不算刻板印象。卡卡瓦夏在酒馆混了几年,拒绝了前辈抛来的橄榄枝,完成了属于他自己的考核。艾吉哈佐砂金案。所有人为他高超的骗人手段拍案叫绝,没成想这小子一通操作,反手把自己送进了公司。谁说他朋友不是故意留下的破绽呢?你永远猜不透一个「欢愉」命途的行者在想什么,如同「神秘」的迷思之雾,实在难以捉摸。她永远是笑嘻嘻的模样。

      卡卡瓦夏可笑不出来,他在公司扮了一段时间阴暗蘑菇,倒是忽然被人拉出来暴晒了。雪发挑朱的姑娘像只小鸟,她说:卡卡瓦夏。卡卡瓦夏。

      那枚命运的齿轮,终于在这刻严丝合缝的接轨。

      托帕沉默地与砂金对视。此人是个天上地下难寻的绝世大骗子,当年和她初见时的一切几乎都是假的,只有身世和背景故事掺点真。但她在此时此刻忽然觉得:如果就连这些也是假的就好了。

      那将无人为此难过。然而只有长风吹过茨冈尼亚的荒原,那枚命运的骰子终于悄悄的、无声的落地了。答案如何?每个人都知道,谁都不过问。

      开拓者捧着满手的星琼,不知所措,在思考是否要分给砂金一些。当事总监笑出了声,抬手轻轻揉了揉小浣熊的发顶,那双美丽的眼睛有着和宝石一样的光彩。他的声音很轻:那些都是过去的故事,而你的「开拓」之旅永不停息,不是吗?

      是的,是的。八音盒转动着,发出泉水叮咚般悦耳的声音,星穹列车也有只一模一样的。那是来自匹诺康尼【家族】的邀请函,现任梦主真是好气量,直接将这东西送到了战略投资部主管「钻石」的手里。维里塔斯将一碟点心重重放在砂金面前,把他手上正在回血倒流的针头拔了下来。

      砂金恍然回神。自打从模拟宇宙出来之后,此人七天未进食水,托帕忙着帮他处理工作,待到发现时,这位已经晕过去了。她沉默良久,上手把他嘴掰开,倒进去一支营养液。还是荔枝的,她在家乡时最喜欢的味道。当年小姑娘的快乐属实很简单,比别人多一块的劣质糖果,或抢到了心仪口味的营养液。但此时此刻,她确实很生气。

      她亲爱的同事被绑去了公司的医疗部,转头看见进来的主治医师是维里塔斯,学者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显然什么都不想说。托帕作为罪魁祸首的「帮凶」,拉帝奥也同样没个好气,让他想起几年前这两人去取一颗星核的任务,这默契用在哪里不好?有这样的冤种朋友,他自认倒霉。

      好在砂金除了濒死没什么大事,基石的力量维持他的生命体征。最后还是托帕一句话,把这人从不眠不休的状态拉了回来:你还要靠这枚「砂金石」当筹码呢,别搁这乱浪费它的作用,好吗。

      维里塔斯打出一个问号,这俩精神状态不正常的疯子又打算干嘛?但估计没好事。他把看起来过分理亏(但不知道在心虚什么)的托帕也抓到了客厅,决定在出发去匹诺康尼之前,先把自己知道的内容和他们讲一讲,总比两眼一抹黑要好。

      匹诺康尼曾经是公司的边陲星狱。关于这点,砂金和托帕都是清楚的,否则不会说这是一笔历史坏账。当年因为忆质浓度过高的联觉梦境,最终爆发了一场叛乱,掌控那里的星际和平公司没能成功镇压。说实话,从这个角度来讲,在场三人还挺认可反叛者的行为,尽管这有些黑色幽默。

      只功过留待评说,后来者也是有思想的人。

      后来公司曾数次试图夺回匹诺康尼的所有权,均以失败告终,砂金啧啧称市场开拓部这也太暴力了,果然还是得让战略投资部来。托帕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拉帝奥砸过去一根粉笔头,挨打的人虚情假意鬼哭狼嚎,说我绝对要推广上市一款能自动避障的电容笔!学者让他滚出去,毕竟技术研发部目前他说了算呢。

      什么倒反天罡。砂金揉着脑门,此人自知理亏根本没开盾,教授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闭了闭眼才继续往下说:匹诺康尼有五大家系,他们并不是最开始就信仰【同谐】的,但无论过往经历怎样的变化,至少表面上他们虔诚的信仰着希佩。

      好吧。砂金说。我只需要给公司撕开一个能够入驻其中的口子,为什么教授你要给我讲匹诺康尼的历史?拉帝奥看了他一眼。听着。你和她上次发生的事,我不想再看见第二回,该死的赌徒。

      总之,维里塔斯按着砂金和托帕粗略补了一下匹诺康尼的历史,但因其脱离公司体系良久,具体内部情况仍是未知。不……也不一定。他还有一枚谁都不知道的筹码,鸢尾花家系的天环族歌者。

      那位寰宇皆知的大明星:知更鸟。

      但若非必要,砂金无意通过这条线得到什么,否则他此行前往匹诺康尼,则毫无意义。他必须得承认,在工作之外,他对这片梦想之地,抱有一些*私人的兴趣*在内。生命因何而陷入沉睡?以公司的技术力,不可能无法破译这条讯息,于是他明白「钻石」以希望以更温和手段解决此事的理由,令「欧泊」将这趟任务交给了他。无论结局该当如何,他们给他一个*实现夙愿*的机会。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从模拟宇宙里出来之后的状态看起来太糟糕,让他们怀疑我是否还有工作能力了。他这样想。砂金打了个哈欠,望向舰船窗外无垠夜色,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和托帕完成任务返程时,两人所看到的景色。只记得那时所见:群星烂漫,清光如水,蜿蜒迤地,流淌出银华的河。家族可没有这般静谧的梦——至少那是不对外开放的,毕竟来宾怎么可以在美梦里受伤?

      哈。一语成谶。砂金对上灰色小浣熊那双惊喜的眼睛,于是露出一抹笑容,转头和前台人员说了两句。当她还在为难之时,那位*匹诺康尼最英俊的男人*姗姗来迟,为星穹列车解决了这个问题。

      好。OK。Fine。既然如此,砂金无意再插手多管闲事,拿了房卡前去原本属于自己的房间。不出所料的,开拓者正站在入梦池前,安静地,没有说任何话。紧接着,她恍然回过神般,脸上还带着如梦方醒的惊愕。星脱口而出:砂金先生——。

      嗯,是我,发生什么了?砂金回应了她。开拓者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来到这里之前,做了一个「梦」……很古怪。她看到眼前的金发青年笑起来。啊。是吗。哎呀、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没变:朋友,游戏已经开始了。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抬手猛然摘下墨镜,露出那双艳丽的眼睛:和我做笔交易吧……你无法拒绝。没有理由,也没有余地。

      星条件反射般瞪大了眼睛,看到他抬起手,轻柔将自己一缕发丝别在耳后,筹码已在她手。砂金语气意味深长:星核小姐,这次我将赌注押在了你的身上……我会满足你的需求,也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他转身离去,门扉在身后遮掩,发出细微一声咔哒。明亮的走廊里,他与人对峙着。

      黄泉。这位自称巡海游侠的来客,和他本质上其实是「同类」。她沉默了一下,这才开口:我属实没想到……公司的高管之中,居然还有一位隐藏的自灭者。砂金露出与平日无异的笑,这片宇宙最后一个埃维金人的眼熠熠生辉:被掩埋的,就是没发生过的,世间常理,难道不都是这样吗?

      而佩刀之人,总要斩落些什么……就如同赌徒不耗尽筹码,便绝对不会下桌。黄泉反道。我言尽于此,不要对她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这是忠告。

      哎呀,哎呀。砂金走在匹诺康尼黄金的时刻,这座不夜的梦境流光溢彩,像是一触即碎的浮光掠影。公司。星穹列车。流光忆庭(也许这只是忆者的个人意愿)。还有……假面愚者和【家族】本身。这可真是太热闹了。所有人都为钟表匠的遗产而来吗?也不尽然。但他的确想要一个答案。

      这是他此刻与花火对峙的理由。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人带着他去看了知更鸟的演唱会,又拿枪抵在他的脑袋上,将他押回了公司。假面愚者咯咯作笑,却拒绝告知谜底。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她这样说着,眯起眼睛,看起来很愉快。

      清楚什么?砂金沉默了下去,再转头时,身旁已空无一人。好吧。事已至此,先去喝一杯算了。

      惊梦酒吧欢迎所有人的光临。猎犬。治安官。他听见有人说:一位公司使节、家族的座上宾,你可没理由找上我。于是砂金笑了,眼中光华流转氤氲,他摇了摇头:不,我正应该出现在这里。

      加拉赫先生。他张开双臂,作出一副矫揉造作的浮夸模样,看得眼前这人脑袋疼,把一杯调饮放在吧台上,示意砂金落座。我们亲爱的总监从善如流,托着下巴,露出一个有些过分甜蜜的笑。

      她不再能唱歌啦,先生。砂金语调轻快,而两人心知肚明,话里的「她」是谁。他讲故事一般将某些事娓娓道来:准备为谐乐大典献唱是知更鸟小姐是个哑巴,真是天大的笑话……但仙舟有个典故说得好,当你想要开一扇窗时,就告诉所有人将打破一堵墙,他们就会允许你开窗了。对吧。

      你最好学会珍惜生命,小子。加拉赫沉默不语半晌,点起了一支烟。我也可以是死的。砂金向对方展示自己美丽的精神状态,悠哉悠哉一口干完了杯中的酒。调饮手艺不错嘛,我亲爱的朋友。

      我似乎没有必须要杀你的理由,加拉赫说。还有一件事,你怎么确认是我的?一场深蓝骗局。砂金笑眯眯。可能你有所不知——天地良心,在正式加入公司之前,我真的考虑过当个假面愚者的。

      我放过了那个偷渡犯。加拉赫叹了口气。但你找上我这条被拔了牙、又抽了脊椎的老狗,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为钟表匠的遗产而来——恕我送客。砂金话接的很快:而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加拉赫不禁一愣。砂金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晃了晃空杯,示意对方:能不能给我再来一杯?这倒也没什么。猎犬家系的治安官给他满上,听到此人轻佻的说,就连我也死不掉呢。

      当时。他对上一双赤金的瞳,目光下移,是冰冷的黑洞枪口。砰——!子弹出膛,金发青年眉心绽开血花,维里塔斯·拉帝奥面无表情望着他,直到此人最终失去声息。砂金自入梦池中睁眼,撩了一把湿漉漉的额发,选择一口吞下数粒安眠药。

      自灭者就是好,倒头就睡。他笑眯眯地看向拉帝奥,拖长了足够甜腻的声音:教授——你这下该消气了吧。维里塔斯强忍戴上石膏头的冲动,只是给了一个白眼:【家族】把你的东西都扣下了?

      当然。砂金从容不迫。从礼金——到和我生命等重的基石。他像是很高兴般笑起来。拉帝奥的语气不咸不淡:我也没见你如何将命放心上,赌徒。

      毕竟家族的美梦中不存在死亡嘛。他试图强词夺理,被友人一语点破。这里有属于「秩序」的力量,你自己说的。为何信奉「同谐」的家族美梦中会出现独奏的旋律?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眼前的猎犬显然不知道这段小插曲,砂金也无意向他过多解释什么,在加拉赫莫名其妙的看神经病的目光里离开了酒吧。随即,公司的使节赶场子似的来到*某个*案发现场,在入梦池忆质的微光里沉默下来,看起来忽然显得有些太过孤寂。

      砂金先生。有人喊他。来者有双金色的眼睛,明亮、璀璨而温暖至极。一场死亡。一个首次发现人。一位被邀请来的见证者。一段被忆者复现的记忆。大明星闭上了那双湖绿的眼,那曾让埃维金人最后的孑遗想到茨冈尼亚的绿洲,而今她悄无声息的躺在入梦池里,像是一片叶子飘下来。

      开拓者攥着一枚硬质的金属圆片,这东西沾染了她的体温,顽固的硌在掌心里。筹码。属于星际和平公司高管的所有物。星吐出一口气,对砂金轻轻摇了摇头,看起来像是在表示拒绝的意思。

      「可你也是在『虚无』中挣扎着沉沦的人啊。」

      不过。比起黑天鹅,他确实没那么可信。砂金心情颇好的推开门,‘噢!’了一声,像只恶作剧的猫咪:教授,你那过分英俊的石膏头呢?学者甚至懒得让他解开阿基维利陨落之谜,干净利落为他指了一条明路:滚。公司高管真心实意的叹气。

      星期日想见你一面,维里塔斯说。哦?砂金歪了歪头,学者不忍直视的捂住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说你的发现吧,该死的赌徒。于是他们走在通往朝露公馆的路上,金发青年将目前所知悉数道来:那位自称黄泉的【巡海游侠】是个虚无令使,而整个匹诺康尼充满着「秩序」的气息。

      我以前不知道那份力量是什么,去过一趟模拟宇宙才明白——。等一下。维里塔斯打断了他。「虚无」怎么会有令使?砂金耸了耸肩,简单解释两句:这人和我一样是自灭者,但她在这条路上走的足够远,而我选择了「存护」。懂吗,教授?

      这样的个例只是少数,几乎可以说没有。拉帝奥换了个话题:就算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存护基石和行李被扣下,你真的想好应该怎么办了吗?

      说实话,没有。砂金坦荡到让维里塔斯想转头就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在微型沙盘前给出了星期日需要看心理医生的评价。另一位当事人默默说道:上次听你提这个意见,还是对我说的呢。

      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甚至是全部的)人都有病,包括我自己。拉帝奥拨动了沙盘上一比一还原的机关,听见砂金在弹珠机里拖长了声音大喊:有——病——那——就——去——治——啊——!

      说得很有道理,零分!这个世界上之所以有那么多愚钝之人,正是因为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拥有病症,又或不愿意将其根除。维里塔斯简直想再翻个白眼,还是把砂金从沙盘里放了出来,此后通往朝露公馆的路没什么障碍,看来星期日没打算太为难他们,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测试*。哈。

      一场彻头彻尾的背叛。维里塔斯·拉帝奥和星期日各取所需,只有砂金在同谐的影响之下连站立都踉跄不稳。待到学者离开之后,背手的橡木家主语气不咸不淡:别装了,情况根本没那么严重。

      砂金看了一眼隐夜鸫,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唉声叹气道:我怎么感觉,公司对外的官方澄清,没一个人信的。星期日回答他:也许吧。但我更信任自己亲眼所见。公司的使节,你要阻拦我么?

      金发青年舔了舔干裂的唇,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声音逐渐化为统一,那居然是埃维金人赞颂地母神的祷歌。他意识到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星期日是个住在海市蜃楼里的理想主义者,然而他竟也有能力将这一切化为现实。***的,在教授给他补习匹诺康尼历史的时候,他就应该更认真些的!

      他心中那尊神像砸的太早,是如何都不肯信一信的了。然而。秩序没有好运的权柄,他只是恰好很幸运的……真的很幸运。砂金盯着星期日,声音飘渺:你并不在意我的冒犯,也不在乎公司的来意。橡木家主,不,星期日。你很重视知更鸟。

      你太重视你的妹妹了,那是你的软肋,可爱着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有什么错?哪怕关于理想国这一题,你们交上了不同的答卷。砂金猜到星期日想做什么了。他当年问知更鸟是否听信传言不过一时兴起,又切实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份,尽管那并不很重要。可她失去了声音,又被凶手剥夺了性命,当时的人回头去看——才会惊诧的发现。

      花火枪里没射出的子弹正中眉心。

      身份不重要,是谁也不重要,可那恰巧是一枚黑白颠倒的筹码,剥夺了大明星的歌喉。星期日是秩序的残党。不会说话的人,无法从深海醒来。

      你能帮我找到我妹妹?星期日问。不,而我渴望一场「死亡」的降临。砂金说。你未必了解我的来路,我也断然不会葬送在匹诺康尼,这是唯一可以肯定的事实。于是橡木家主笑了,金色虹膜里的蓝色瞳孔几乎有种艳丽的浮夸。他问:你要那袋礼金?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将基石还给你。

      你说错了,那两个都不是「砂金」。金发青年轻描淡写的抛出堪称惊天的秘密,就这么当着星期日的面,从*价值连城的珠宝*里捡出*廉价的砂金石*,将碎片悉数收拢在手里。他笑:哈……如果早知故事会是这样离奇的发展,我就不将它砸碎了。算啦,反正「托帕」跟「翡翠」还好好的。

      他和托帕打了半个月的哑谜,要是让教授知道真相得气死了——噢,但他很快就要知道了。砂金禁不住苦笑,希望拉帝奥下手打人的时候轻一点。

      戏剧即将开场。砂金临走前,星期日紧盯着他的背影,问道:你就不好奇,除了我妹妹死亡真相的缘故,我为什么没有阻拦公司入驻匹诺康尼?

      砂金总监摆了摆手:这个理由就足够了。他勾着笑,神情却黯淡而悲伤。试问:你是否爱家人胜过爱自己?是。他是*被母神赐福的孩子*,他是*被所有族人爱着的卡卡瓦夏*。星期日也许还有别的理由,可以在公司实现坏账清算、股权回收之前,就能将所有人拽入一场共沉沦的美梦。可他此行除了为公司收复匹诺康尼,也想要个答案。

      一个能解开他前半生疑惑的答案。人们为何从出生起,就注定要走向死亡?爱曾试图引领他的死亡,通过爱习得的一切又教他活下去。那么,那么。我该怎么办?「钻石」和「欧泊」亲自将这把枪递到了他手中,这是一场没有人见证的轮盘赌。子弹对半开,1/2的概率。无论输赢都滚回来被压榨(活着),毕竟输的可以是他的命、也能是重逢的机会(死亡),赢的同样可以是他保留下来的命、或经由死亡见证的终局。庄家通吃。

      【石心十人】诡弈砂金。星抬头望着他,握紧了手中的炎枪,心跳几乎要溢到喉口。可是,可是啊。你将你的基石看得同生命那样重,你又将你的生死看得那样轻,贝洛伯格筑城者的意志又如何不同?她看到一线刀光。瑰丽、凄美、绚烂,悲怆至极,几乎要人流下眼泪。灿金筹码雨被劈开,砂金近乎狂热的奔向深渊,拥抱一场死亡。

      他想起教授塞给他的一封医嘱。那是让他在临死之前看的信,意思是:在做出蠢事之前,可以先从友人那里寻求帮助。这玩意不是让你死了再看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望着克劳克影视乐园声势浩大的戏剧,不忍直视的闭上眼,觉得洁癖犯了。

      而砂金在漫长又短暂的瞬息之后睁开眼,入目是一轮巨大的黑日,那是IX的化身。他一路行过漆黑的海,过往的光阴在身旁流淌,黄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看起来,我无需向你介绍那是什么了。你说得对,我们是同类——但不完全是这样。

      恭喜你,你赌赢了。她语气平静。不。这根本算不上一场赌局。因为从最开始见面起,你就知道我是「虚无」的令使,你在顾及谁的眼光。那位学者,还是在外面等你的人?砂金笑得无奈:两者兼有吧,就算这一趟得到了答案,之后还得被「钻石」和「欧泊」压榨呢。回答我的问题吧。

      ——“人们为什么要为了死亡,而出生在这世上?”

      我以为。黄泉说。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会等开拓者给出谜底。你们合作了,对么?我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恐惧的情绪,只有平静。但若要我来谈论这个话题:我从不这么认为,你也一样。正因如此,它没有意义。你是「存护」的行者,但半只脚跨入「欢愉」,相比于我……倒不如问你自己。

      倘若命运的骰子从来被灌铅,那就是我们命定的归宿,我们…又为何要与之相抗?砂金说。这是我曾经渴望寻求答案的疑惑。可宇宙是个偏僻的地方,星星应该哈哈大笑。我朋友有医学的博士学位,他说:抢救重伤者不能令其沉睡,因为睡眠就几乎等同于死亡。那么生命因何而沉睡?它不过是死亡的某种预演。太过浓烈的爱与恨都是欢愉的一部分,它让我们无法安稳的陷入沉眠。

      改变认知,并不能更改本质,宇宙到底是个巨大的唯物论。砂金没忍住弯起眼睛。于是他这样说了:命运的可能性从来公平,是人文社会的认知为其赋值。死亡与生存等重,骰子在落地之前就有了答案,可解读有差——最终的内容自然不同。

      黄泉便望着他,坦然颔首承认:就算结局早已注定,那也无妨,人改变不了的事太多。但在此之前,在走向结局的路上,人能做的事同样很多。而「结局」…也会因此展现截然不同的意义。

      存在主义?这话说出来砂金自己都笑了。这是黄泉的答案,也是给他的答案,但不是他写在卷子上的答案。很像,但终究不一样。如果他当年没遇到假面愚者,也不曾掺和进酒馆的那些事里面去,说不定……时至今日,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他的来路与去处同样清晰,「欢愉」只不过狼狈的粉饰太平,行将自灭的人被蛛丝悬吊。黄泉认为【过程】为【结局】赋予意义,而在砂金的眼里:就算【结局】已然注定,不同的看法,也有不一样的答案。这二者从本质上来说并不冲突。

      他终于打开了拉帝奥留给他的信笺。

      「医嘱」

      -

      梦中不可能之事并非「死亡」,而是「沉眠」。

      活下去。祝你好运。

      砂金笑得几乎流下眼泪,懂不懂一个唯物主义祝你好运的含金量啊,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的智慧举世无双!既然如此,等回到庇尔波因特,他和托帕(叶琳娜:?)包下一周的家务吧。看起来完全没想过请人或者采用高科技打扫呢,总监。

      黄泉的身影逐渐远离,那漫长的、伴随了他二十余年的,如影随形的足音散去。他向后倒去,躺在这片黑色的海里,没有一滴水能够沾湿他的衣角。尽管得到了问题的答案……但这里可是IX的化身内部,说不定这次真的要变成自灭者了。残破不堪的基石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仿佛所有者这半生哪怕命如蝼蚁,也在车轮下声嘶力竭的挣扎。

      那脚步声再度响起,却不是穷追不舍的光阴,也并非他难以逃离的梦魇。那是砂金的过去。卡卡瓦夏。卡卡瓦夏。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地母神的塑像被砸了个粉碎,如今她身上长满青苔,那堆废墟本质上名为爱。不是神明的爱——是他曾遇到过的所有人。他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得到后失去的死寂更加空虚,而他不能在这停下步履。

      但,告个别,总归是没关系的吧?

      与那个偏执过激的自己,那个绝望的、不相信任何神明的自己告别。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尊神灵的塑像,那是精神的升华,他所笃信的东西。他终于渡过了漫长的光阴,与过往达成了和解。如此说来,还真要感谢匹诺康尼的这位橡木家主呢。

      「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

      「旅途永远坦然……」

      「…诡计永不败露。」

      再见,卡卡瓦夏。他放轻了声音。在埃维金灭族的二十余年之后,砂金终于再次念出这段象征祝福的祷词。神灵也许是虚假的,但这份故事从来由人记叙。这是历经苦难的族群为彼此书写的期盼,极度的痛苦中将其寄于母神,并声声传颂。

      砂金的意识恍惚间四处飘荡,仿佛变成了游离的气态,他听到熟悉的、焦急的呼唤声。他睁开双眼,他被一只脆筒怼进嘴里,他嚼了嚼,甜的。

      匹诺康尼黄金的时刻正版美梦脆筒,失忆、癌症和出车祸,三种体验一次满足。当砂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人生的旷野中被创飞了。眼下两点艳丽红痣的假面愚者哈哈大笑,从他的同事变回了原先的模样。纯美的骑士单膝跪地,握住他的手:纯美女神伊德莉拉在上!你终于醒了!

      砂金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不是,他这是自灭前的走马灯还是先菌子后小人了?假面愚者还是那副摇头晃脑的姿态,恭喜他成功活了下来,说要给他在酒馆的朋友带去这个消息。我们亲爱的总监盯着眼前闪闪发光的纯美骑士,诚恳地对此人表示:我承认纯美女神伊德莉拉的美貌盖世无双!

      琥珀王听了都得给你一锤子。银枝践行纯美的骑士道多年,搭救砂金不过顺手为之,还帮他把散落的基石碎片捡了回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劳驾,我感觉没什么大事,可以去一趟惊梦酒吧吗?花火说:你们公司高管一天到晚就这?

      平心而论,砂金现在确实算不上舒适,但也不是非常难受。他毕竟是行走于「虚无」边缘的半个自灭者,这么多年能忍的、该忍的,也不是没受过。他回光返照似的挣扎起来,想要找一趟加拉赫,却听到愚者难得不卖关子:他不在这了哦。

      不在此地。这话说得非常微妙。但砂金被黄泉砍了一刀,约莫意识到还有一层更深的梦境,和匹诺康尼这趟的水一样。拉帝奥早在很久之前就给了答案——恰如命运的骰子戏弄人那般,只能说至死方休。茨冈尼亚有一则谚语:睡眠是死亡的预演。人们因何而沉睡?因为他们还尚未准备好迎接死亡。在这里,睡眠是可以替代死亡存在的。

      花火自认给的提示足够,也不管巧舌如簧的砂金总监怎么跟银枝解释,哼着歌离开了现场。死里逃生的公司使节常年被「虚无」浸染,对他来说入睡不是一件难事,只是容易做噩梦。可纵观他前半生,哪一桩,哪一件,不比虚妄的鬼神来得更可怖?于是他陷入沉眠,在另一片天地睁眼。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砂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路中央,三秒钟前还睡的正香。他看见这里极尽绚烂的天空,就像匹诺康尼十二时刻的倒影。他深吸一口气。成功了。但没完全成功。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验证。开拓者曾借过他和他们的眼睛,那份力量不来源于星核,但的确是她作为无名客独有的能力。砂金与星的合作不止于那场泪雨,那如瀑般灿金的筹码和那把迎向虚无的刀。他要做一件大胆而疯狂的事,这才是赌徒的真正本色,先前那些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震撼人心的剧目开头总是悄无声息。他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但想必很快就有结果。他要在梦境中联接新的梦境。在同谐的目光之下,作为「秩序」的后裔。这仿佛某种直觉似的——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砂金并不了解、也不探究这种预感从何而来,但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命运埋下伏笔。如同知更鸟当时感受到的那样。恭候已久。

      这份在同谐的辉光下保护了他的力量涌动,在失去了「存护」基石的压制之后愈发活跃,砂金察觉到感知正在逐步解离,向那至高处升去。下一秒,他猛然坠地,剧烈的失重感迫使他睁开眼。

      居然……真的成功了。他在心中喃喃自语。砂金不知道开拓者有什么感受,而他像是一只被关在箱子里的猫,透过她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如果让托帕和维里塔斯知道,高低得罚我做一个月的饭吧,当事人这样想着。但他们是不清楚这事的。

      他看到传闻中星核猎手的真面目,看见……稍微等一下,那是谁?白日梦酒店的门童,砂金可不记得自己见到过这位。但这让他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比如他察觉到「秩序」的力量,并非在入梦之后,以及开拓者跟他提到过的,与黄泉初次相遇的「梦」。在列车抵达匹诺康尼之前,她在跃迁过程中所做的一个,莫名其妙被人枭首的梦。

      以及「沉眠」。砂金不得不承认: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智慧举世无双!他的朋友早已给出谜底,只是他的死亡有更多的*象征意义*,所以他必须要这样做。同样通过睡觉的方式进入流梦礁的皮皮西人惊恐万状,他愣了一下,这人看不见什么?

      钟表小子,或者米沙,还是两者兼有之?他咽下疑惑,因为此刻没有人能给出解答。他随着星的眼睛见到知更鸟,再一次被那片明澈的湖绿色浸染,得到了她给出的有关失声的答案。她这样对人说:诸位有所不知,多年前,我曾在酒馆演出的时候,遇到过一位特殊的听众。那时他问我是否愿意相信传言,但于我而言,信与不信都不重要。时至今日,那柄悬而未决的剑终于落下了。

      她整体说得含糊其辞,显然是不想暴露砂金的身份,星穹列车的诸位也表示理解。只是她目前似乎仍以为是家族中出现了背叛者,他们将匹诺康尼变成了虚假的「美梦之星」,便不再是众人理想中的乐园。她不能接受故乡以「同谐」的名义走向「同谐」的反面。于是,她给出了答案——。

      我愿意放弃,不再登上「谐乐大典」的舞台。

      砂金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匹诺康尼的收复计划基本完成,他也得到了自己的答案,终于有闲心思考些别的事情。在墓园前,他意识到:这片美梦最初的开拓者,竟然正是星穹列车的无名客。

      他暗自在心中笑起来,多么阴差阳错啊——命运捉弄人的手段有千百种,它偏爱令人走过首尾相连的环,胸膛撞上锋利刀尖。砂金随着开拓者的目光,静静望向来者。他说:在开始前,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吧——流梦礁的建立者、「钟表匠」的副手,同时也是寄出那份邀请函的人……「虚构史学家」加拉赫,向各位致意。公司高管陡然一惊。

      他是「神秘」派系的人?桑博只是暗示他这一切与加拉赫有关,真正的谜底是否要揭开,端看砂金到底想不想,以及有没有这个手段。他此刻能做的唯有沉默,听对方将真相娓娓道来,了解到这片虚假的美梦如何建立,人们在其中纸醉金迷的狂欢。所以,所以。遗产从最开始就不存在。

      砂金很坦然的面对了这一切。他已经行过虚无的彼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还得回去被自家主管压榨呢。这份钟表匠的遗产真相,只能算是意外之喜。反正筹码已然落在手中,已经够了。

      歌斐木。梦主。□□猜得没错,他给星的那枚筹码里藏着监听和定位装置,但想必连列车组的诸位也想不到——开拓者和他是「共犯」。她有第二枚筹码。那是公司出品的装置,可以连接同样的设备,因此随那两兄妹去谈判的人,动向可以说是被一览无余。砂金不知道星核小姐为什么愿意做到如此份上,是太信任他,还是觉得有趣?

      他希望是后者。也只能是后者。不要相信一个从死亡和虚无的阴影中挣扎回来的赌徒。砂金听到了星期日与知更鸟的对话。很巧,他和这两人都分别聊过,他们向命运交上了不同的答卷。歌者说:若幸福同一,则灵魂死寂。匹诺康尼的橡木家主则道:可「自我价值」难道比什么都重要?

      砂金一时不语。他少时曾经信过神,后来亲手将塑像砸碎了,此后自我放逐的二十余年,都试图在生命这条长河中留下一簇水花。有些人就连活着都要拼尽全力,那根本就不是某种自我价值的实现,只是存在的本能。所以说——所以他当时在朝露公馆,就意识到一个问题:星期日这种人真的很可怕,关键就在于他有将理想实现的能力。

      沉睡是死亡的预演,可生命的本能是活着,你又教他如何长眠?拥有价值的前提是享有生命的权利,砂金骤然意识到:就连我也——太过傲慢了。

      他们所有人,理所应当的将活着视为前提,于是探讨生命的价值,以至于忽略了先决条件。若那只协乐鸽从一开始就全无声息,它从何而来选择的权力?曾经,当第一只鸟儿飞上天际,那时整个世界对它的期许……是自此以后,不再有任何雏鸟坠亡大地。当然了,当然!砂金在心中狂笑不止,几乎要流出眼泪——可是,那些尚未孵化的鸟儿呢?尚在胚胎中就被扼死的可能性,去了哪?

      命运总是反复无常。比如当他看到盛会海选最后一关的银枝时。砂金这辈子从未如此感谢过自己只是借了开拓者的感官,否则当这位纯美骑士满脸真诚的赞美他如孔雀般华美时,就已经比拉帝奥讥讽他的时候更想死了。毕竟半生走来,他得到的真心和好意太少,捧在手里总觉得下一秒就要碎掉,四肢都不知该往哪放。没事,星知道。

      砂金缓缓平复了心情,随列车组诸位无名客见到了恭候已久的星期日。他看得出这位橡木家主是真心实意在向众人阐述自己的思想,而他在心中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在那之前,我选择活下去。

      对于曾经的卡卡瓦夏来说,也许生命的意义只是一餐饱饭,一个挣扎着从暴雨和泥浆中爬出来的机会。适者生存的荒蛮之地,人们总有可能找到出路——而如今这甜蜜无比的盛会,入场券的代价却太过高昂。星期日的「秩序」和「同谐」本质同一,他将有所选择的人置于他所行命途的棋盘之上,教导弱者如何幸福的生活。砂金几乎要笑得呛咳起来:幸福的生活?就活之一字,有多少人正在挣扎着沉沦?!如果意识只是不存在的幻觉,那这片宇宙早已被「虚无」吞噬,作为行走在自灭边缘的「存护」行者,他比谁都要明白。

      但星期日和他也是一类人。与黄泉的【同类】不一样,行走在「虚无」之中的人,是神学意义上的统一。而这位橡木家主,和他同样疯得逻辑自洽,怪不得学者这二十来年,真心实意建议去让人看心理医生的劝告,分别给了他和这位。一款病友。主治医师:维里塔斯·拉帝奥。此人说滚。

      流萤说她是为自我而活,星期日则不然,砂金却有另一种看法:在这片宇宙里,谁不是为自我而存在着?「同谐」的希佩万念一统,也不过是在践行命途——那高尚的、无私的,又或卑劣的、低贱的,本质上还是出自【意愿】。即那为万世开太平的,与泥浆中挣扎只为一口饱饭的,所拥有的「私心」并无不同。拉帝奥也从未承认自我德行无缺,因为这是他的愿景,而并非所有人的。

      星期日如此自顾自的决定了所有人的路,难道就不是一种自我意志的体现?那恰恰可太是了,只不过满足他的私心,需要更多人作陪,他也理所应当认为这是崇高的事业罢了。砂金缓缓阖眼。

      他想起更早一些时候,列车组带米沙去的那枚梦泡,他借了开拓者的眼,了解到那些旁人无从得知的故事。「钟表匠」的来龙去脉。前任无名客拉格沃克·夏尔·米哈伊尔,他的人生缩影,童年懵懂无知的美梦——「钟表小子」的好朋友,一名年轻的学徒,一位未来的列车机修工……同时,也是他一生「开拓」的起点。在行遍人生旅途的最后,他把这一点自视珍贵的火苗,留在了最深的梦里,希望交给后世的无名客们。砂金误打误撞和星成为了「共犯」,从茨冈尼亚的流沙与烈日中爬出来的死刑犯,竟也有幸见证这样的故事。

      也只是见证。「开拓」的无名客们为匹诺康尼指引正确的方向,而公司要清算这笔坏账,将股权收入囊中。他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透过星的感知,郑重其事的接过了那块怀表、还有一顶帽子。尽管那实际上是一只罗盘。人无法永远做出正确的选择,哪怕对于砂金来说,输掉赌局与死亡无异。可钟表的指针周而复始,却永远指向前方。他的来路是鲜花着锦的森森白骨,但与此同时,在多年前,拉帝奥也说过,你已有自我的去处。他未必认同这一派系抱有的观念,可时至今日,既然借了星核小姐的眼……他见过了。星穹列车上的诸位,曾走过的、以及将要走的前路。

      这就很足够了。他不过为了在这场赌局上为自己和公司增添筹码,路上还顺便闻了个道,岂不是赚大发了?哪怕当真是满心利益算计的赌徒和资本家……奈何人非草木。这份动容是真的,所作所为又该是另一回事了。砂金听到星穹列车诸位的答案,「同谐」的星神由此投下一瞥,他几乎在那目光中无所遁形。也许祂的确是代那两位已死的星神前来见证,想知道匹诺康尼的结局如何。

      命途这东西,仿佛一剂毒药。在这片神灵真实存在的宇宙,人们选择自己的理念,从而踏上漫长而孤独的旅程。天底下有情人甚多,也不是没有星神棒打鸳鸯的传闻,因为命途和信仰分道扬镳的不在少数,本质上是理念与自我的对立。命运弄人。命运岂会弄人。不过反复无常,凡人恰好撞上枪口,于是哭天抹泪,以为天下第一惨案。

      剧目终于开场。砂金深吸一口气,切断了这片小型梦境的绝大多数联系,他的触觉、嗅觉、味觉等逐渐褪去,仿佛第一次堕入「虚无」那般。最后,他仅剩下视觉和听觉存在,观望星期日将匹诺康尼的历史悉数道来。远道而来的公司使节唯有沉默,毕竟掠夺一株植物的果实,不需要了解它是如何长大的。他精于诡谋,善于博弈,毫不在意全盘皆失。但也不会过问一枚筹码的来历。

      因为被贩卖、被摘取,被人食用或使用……这是注定的宿命。但在这些背后,本该有一段漫长的故事。所有人都被困在原地。星期日也被他的执念关在这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尊塑像,那是自我的精神升华,其名为理想。他们盲目的遵从着。

      砂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正常人,只是难得疯的格外逻辑自洽,和星期日没什么两样。但这位橡木家主手中应有尽有,而他——只有自己的一条命(六十枚赤铜币)。环境会造就不同的结局。

      在思考过去的故事之前,能不能先让底层的人们吃饱啊?真闲的没事,我手里有公司旗下扶植的绿洲计划,砂金腹诽。下一秒,伴随着三月七吐槽要给秩序歌功颂德了的话语,星来到那些人偶面前,试图用钟表把戏调校他们的情绪。于是。

      仿佛阁楼上的另一只靴子轻柔落地,在漫漫长夜中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之人终于能够安眠,砂金对上被丝线悬吊的人偶的……眼睛。他只觉喉口干涩发紧,就像被捆在那处的是他本人。他再次听到茨冈尼亚荒原吹过长风,因此传来旷古仍存的回响,达摩克利斯之剑轰然坠地。美丽的、极绚烂的,晕开与梦境色彩搭调的,埃维金人的眼睛。

      可那又怎样?可这又能怎样。地母神也好,「秩序」太一也好,祂们一者空无、一者死去。没有人能定义「人」如何活着。此时此刻,砂金听见星期日说:现在,我赐予你们直视太阳的权利!

      一片黑暗。砂金毫不犹豫的切断了自己和星的联觉梦境,于是连视觉和听觉也一并失去,他从梦境间隙挣扎着爬出来,在现实的白日梦酒店中醒来。门扉被叩响三声。他抹了一把冷汗涔涔的额发,还没来得及去开门,看见来者竟不请自入。

      紫发,佩刀,身形高挑。巡海游侠……不,是「虚无」的令使,黄泉。不速之客来的如此之快,难道她也并未受到太一之梦的影响?砂金抬手放在心口,感受自己过于剧烈的心跳。也许地母神真的没有好运的权柄,可和之前在同谐辉光之下的那场刑讯一样,这份力量,也的确在庇佑着他。

      他已经不信神了。但这是埃维金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宛如长风中混杂的温软絮语,和记忆中族人们往昔的音容笑貌。对面的人直戳了当:我就知道你也醒着……看起来,梦主似乎并未驱逐你。

      啊。砂金笑眯眯的。我是「存护」的行者,但这掩盖不了半个自灭者的身份——可如果,你有好奇心和能力打听到几年前一个被扼杀在庇尔波因特的流言,就能猜到某个真相:我是「秩序」的后裔。可惜咯,你并非这种人。也对我不感兴趣。

      我不会长期对一种东西持续的产生兴趣,你应该明白这件事。黄泉掏出一个桃子,问砂金要不要吃。当事人也不客气的接过,一边啃一边说:我还想给你讲一讲呢,不过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

      我只是「不感兴趣」而已。黄泉强调。但如果你愿意说,我会听的……不用过分在意,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于是砂金这样说:她——你应该知道是谁了,曾经在模拟宇宙见过我的昔日。那段血流漂橹,亲友尽失,堕入虚无,行将自灭的过往。然后。她还了我一场瑰丽至死的梦,多年前一位无名客留在此地最盛大的谎言,就连我也动容的。

      对于一个在生死之间挣扎的赌徒来说,金粉糖果一样的筵席暗藏杀机,可谓步步刀光剑影。而年轻的开拓者、出生不满一岁的星核精,郑重其事的告诉他:瞧。这样的险境和绝地中,也有美丽的理想和最震撼人心的旅途,这是开拓的故事。

      原来如此。黄泉点了点头。对于一位在自灭边缘的人来说……这的确是足够珍贵的回礼。这样看起来,她很信任你。砂金耸肩。也许只是感到有趣吧,但声色触味、所知能觉,对我们来说都不可多得。你应能猜到,星期日和歌斐木,他们两人是「秩序」的残党。他们将所有人拉入了梦境。

      是的。因为「虚无」会反过来侵蚀任何命途,这是我被梦主驱逐的理由,而你因为……没有被任何人察觉。黄泉按着刀,向砂金发出邀请。你是否要跟我一起出去看看?说不定,还有醒来的人。

      一语成谶。来自流光忆庭的忆者同样从梦境中挣脱,她对记忆有太过深重的执念,当她发现梦境中无法获得那些被珍视的宝物,于是她从太一之梦中醒来。更何况,她和黄泉的那支舞,尽管仍是对此心有余悸,但身上多少沾染了「虚无」的气息——这使得天衣无缝的完美球体出现了裂痕。

      黑天鹅可是对开拓者的记忆太感兴趣了,她用某种促狭的目光看了一眼砂金,转头潜入忆质的深海中。她已经从这位公司使节这里得到了足够破局的答案,只能被星穹列车的无名客们看到的米沙和钟表小子,一枚忆泡的产物……为何会出现在现实的白日梦酒店?还有属于「秩序」的力量。

      就在她再度陷入深海中时,身后无人的走廊传来脚步声,于是黄泉和砂金同时回头。来者有一双湖绿的眼,在过分幽暗的光线中,几乎像是凝固的水体。知更鸟。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在痛苦中活,而追求理想的鸟没有脚,落地那日就是它选定的死期。太过甜美的梦只是一剂致命的毒。

      我不能。歌者轻轻开口,听起来,她的嗓音已经恢复了。匹诺康尼尚未回归【同谐】,但她足够坚定自我选择的命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匹诺康尼变成这个模样,更不能放任兄长继续下去。

      我们心目中的理想国,绝不该是这种模样。她听起来有点难过,言辞却掷地有声。我希望每人各司其位,灵魂各有去处,如今所见,这样同质化的幸福……有什么意义?哪怕他是星期日,是我的哥哥,我也绝不认可他的理念!知更鸟闭上眼。

      “太一之梦…对他、对所有人都太过残酷了。”

      人非草木。可到底人非草木。星期日替代知更鸟在梦主的计划中献祭,她又反过来因为理念与血亲的冲突痛苦万分。空气一时寂静。星终于从长梦中惊醒,见到砂金的瞬间瞪大了眼,而第一句话则是: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最后的人偶……

      那没什么。砂金摇了摇头。开拓者知情识趣的没再继续问。黑天鹅为他们引荐了一个人,一位真正的巡海游侠。机械牛仔的枪口对准黄泉,扬声道:他宝贝的!我们只是销声匿迹,不是死了!

      砂金下意识瞪大了眼,像是一只受惊的猫,无端显出几分可爱。黄泉的情绪稳定,只能说自灭者心态就是好,她取出那位血罪灵的遗物。一片雪花落在山巅,于是雪崩无声奔涌而至。铁尔南。

      这场交接仪式发生在星穹列车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丹恒按下眼中隐隐的期待——你已经前尘尽忘,又在等待什么?同样作为「巡猎」的命途行者,波提欧给出了另一个答案。巡猎的飞星只会坠落在最漫长的夜晚,而它的身后,将是黎明的到来。他不止需要一个合作者,砂金静静望向这位相识多年的巡海游侠。在自身的仇恨将人吞噬殆尽之前,他是要为这世上的不公不允发声的。

      无数火光划破长夜,仿佛吹过茨冈尼亚荒原的长风,它吹起砂金的衣摆。这是一件随葬品。波提欧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看到这枚子弹的。开始与结束画成圆满的环,无数命如流沙的人谱写同谐的意义,沉沦美梦者终于恍然惊醒在真实。

      而不会做梦的人在流泪。【星核猎手】萨姆。又或者……流萤。砂金同黄泉聊过,知晓她从梦中醒来的手段有且仅有一种,那就是:一场真正的死亡。同样体会过一次死亡的公司使节沉默,并知道这场斗争是「开拓」的必经之路。好运并非万能的事物,有时候,人们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是说:…愿你的诡计永不败露。

      去吧,去吧。用你小小的诡计。在这场美梦醒来之后,你或许将会被所有人认成救世主,但「开拓」的无名客,终将归于凡人中去。人是不能驱使另一群人的,唯有神灵之伟力。但你无需为他人提灯执炬,星穹列车的银轨将通往星海无垠。

      那是你应行的路。砂金笑了。「神主日」的消亡在意料之内,乐园坍塌,梦境不存,但这都和一位公司的使节没有关系。他只是见过。用他自己的眼,用借来的那双眼。而这样,就很足够了。

      足够个鬼啊!砂金你他妈的——!晖长石号上爆发出托帕总监的尖锐爆鸣,话中的当事人乖巧的跪在地上,头上顶着账账。维里塔斯抱臂冷笑:真行啊,该死的赌徒。我以为一次带进来三枚基石就已经是极限了,你居然……还把砂金石给砸了?

      砂金小声辩解:托帕和翡翠女士都知道这事……好痛!拉帝奥你打我!学者满脸冷漠:你该庆幸我没开终结技,否则就是罗马柱石砸你了。我们亲爱的总监大人惊恐万状:我可以开盾吗?你猜。

      一般路过黑天鹅深藏功与名。来自流光忆庭的忆者长期和公司保持友好协作,提供一份记忆档案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也让这只小孔雀长长记性,别闲的没事就往死里疯,她都看不下去了。

      托帕重重叹了口气,还是示意账账跳回自己怀里来。在学者找上门之前,【石心十人】内部开了场会议,很平等的四比四。琥珀王来了都说同谐正统在公司。砂金这人吧,想死,但其实也没那么想。于是「钻石」和「欧泊」给他递枪,赌完命就滚回来继续被压榨价值(活着),所有人心知肚明。真珠那一票倒是不意外,只是在诸位敷衍的借口中,她的话语显得格外真诚:而我作为智械,认为你的生命中……应有更多的「公平」。

      命运从未公平。而开拓者好意待他,作为看过他半生的交换,出借了自己的眼睛,邀砂金看一场属于「开拓」的梦。这就够了。因为他最渴望的事物,从始至终都是海市蜃楼。他想短暂的沉溺于太一之梦,与族人和姐姐在阳光下重逢。可他能压下这二十余年来,万般流离失所造成的恐惧与不信任,却无法令自己陷入真正的沉眠之中。

      托帕和开拓者聊完之后来找砂金,分给他一杯香槟,两位总监盯着翻涌炸开的气泡出神。可惜匹诺康尼最好的调饮师不在这里,被虚构的事物一旦被看破,就将不存在了。她从容聊起翡翠本次的「甘露」和「鸩毒」,提到知更鸟带来的故事和秘密,领航员姬子的保证。顾左右而言其他。

      砂金也不戳破这人,只是平静的望着她,那双鲜艳宛如雀翎的眼,也不似往日死寂。托帕说话的动作顿了顿,意识到:这位相识多年的好友,在历经漫长二十余年的跋涉——在万念俱灰,徘徊虚无,纵情欢愉,交易信仰,以命存护的跌宕起伏之后,终于同自己达成了和解。她在山巅吹了够久的冷风,也是时候找个地方避一下了。那可供她取暖的红炉,从始至终存在,而今已然能坦然面对了。就算她走得太快,可并肩而立也很好。

      是翡翠主动来见她的。托帕意识到这点。利用确实是真的。她想。可与此同时,爱也是真的。重点在于「爱」,而并非「利用」。那个恐惧生老病死的姑娘,追着引路人跋涉了太久,只是怕午夜梦回看到一双失望的眼睛。可如果,关爱自始至终都存在,她又何必犹疑踟蹰、畏惧不前呢?

      这未必是最好的结局。但……人们也不过从各方而来,因不同的理由而聚集在一起,解决了一些需要被解决的事。不必强求。一切只要顺其自然发展,就、等等,这不行。花火你笑得太瘆人了!

      :但。小灰毛,你是不是忘了谁?

      砂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和黄泉加起来一个半自灭者,的确不会受到太一之梦的影响,但这不是某位假面愚者倒头就睡的理由!托帕和走过来的维里塔斯察觉到此人异样,还未来得及多加质询,就收到了一条消息。来自我们亲爱的假面愚者,她说自己在这艘船上安了九百九十九个炸弹,大家快点去找吧。

      ……这是完美结局应该有的转折吗?虽然众人这样腹诽着,动作却也毫不含糊,只有黄泉走到砂金身边站定。她问:你就那么信任这位愚者?当事总监乐了,毫不犹豫把人卖了:我在酒馆算有些人脉的。而且,花火肯定还有帮手,不止你我。

      他和黄泉被这假面愚者拉着按了少说得有一天的按钮,也不知道她要作什么妖……现在倒是确切的知道了。花火玩偶做的可爱,砂金甚至思考起给星际和平娱乐公司旗下艺人推出周边的计划,堂堂总监休假了怎么还一身班味啊,可怜。直到他猛然惊醒似的回头,一簇焰火在星海倒影与云和水之间炸开。幻觉似的,那追逐了他近二十余年的、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响起,又在将将要贴近他身边的时候停下了。散去了么?便有人这样说。

      :帮人按来历不明的按钮,你的警惕心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吗?该死的赌徒。

      :维里塔斯,你说得对。账账,给我去拱他!

      :哎——教授,托帕。别这样嘛!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投资,而我总是在不断的豪赌。瞧!这一次,我又赢了。我回来见你们了。

      -

      砂金放声大笑。他摘下从克劳克影视乐园捡回来的帽子,将其压在自己心口,动作近乎浮夸的行了一礼。那枚他常戴的羽毛耳坠,在匹诺康尼十二时刻的夜色里,轻盈折射出灿烂耀目的辉光。

      他向两位好友伸出手,邀请他们欣赏这场落幕。

      既来路已明,去处皆清。旅途短暂行至可以歇下一口气的地方,但仍有更多的未来亟待书写。

      ——再见,匹诺康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追击队】最优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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