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清》山代王

42、第四十二章（已修）

　　诏书一下，“清誉”之名昭告天下，不过半日光景，书店里、籍册中，有关楚若渝名字的纸页尽数被丢弃，扔路上都快铺成地毯了；而后，凡官方指明归于凌倚梦的，摆上架台，吆喝声一阵高过一阵。

　　尤其是先前，听到“善人”名声便购书的人，或觍着脸要赔偿，或是撕了署名一页满街炫耀；

　　抑或是，上次听了楚若渝败名而随意甩书的，又不顾脸面地去翻垃圾堆，想期冀着能撰抄下文字。

　　游于市井间，耳边是叠着的嘈杂，欢喜的潮浪涌动着，十年前的蒙尘之珠，光芒再现，说书先生衣服都没穿好，跑上台子，就即兴来了一长段，卷跑了街上六七成的人——

　　“且听我说：十年前，天德二十九年，凌探花风姿绰绰，秀倒满城莺莺燕燕。文章天成，口舌卷香，对子对满街，笔墨落满城，可谓风流才子、秀色郎君！可哪晓得，装成菩萨的楚若渝，张口便索要别人的锦绣前程，不是要人文章，就是要人钱财……最后，红脸翻成白脸，要人性命！瞧这一出伪君子，瞧这一出探花冤……”

　　从进街口时便听到说书人的感怀，都快出街口了，说书人还没展开讲呢。

　　凌清转头看了眼拥在一群的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他爹有幸见这一桩，会怎么想，怎么说？

　　大概是：当个探花，“热闹”成这样……早知道当状元了！

　　“想去看看你爹吗？”等他转回脑袋，陆妄问道。

　　凌清点头：“计划之中。”

　　马车一路驶到墓地外，凌清抱着坛酒，陆妄端着一盒热汤，一同走了进去。

　　四周，矮树蹿了个头，尽管冷得有些瑟缩；杂草基本被冻得匍匐在地，天然形成平坦的一块地儿，踩过时，不知是未化的霜还是冰条，发出清脆的响声。

　　放下酒坛和汤盒，两人跪下，将基本的礼数施尽。

　　再次起身时，凌清前进几步，默默看着墓碑上的词，除了基本的信息外，还有一句，他亲手刻下的“有朝一日，定能昭雪。”

　　食指摩过每一个刻字，心头悬着的沉重轻轻落地。

　　凌清笑了一声，默着看了坟墓两眼，在心底说：

　　“如若在天有灵，尽快去取你的清白名节吧。另外，当年你一眼笃定‘无家可归’，烂发善心的对象，混得比你还好……可惜你没本事诈尸，也享不得福了。”

　　退出去后，凌清长舒一口气，靠着一颗歪脖子树，一身轻地往后仰着头。

　　陆妄上前一步，将酒塞拔开，倒在土前，默着声音，道：

　　“多喝两口，混点酒香，说不定能跟李谪仙肩并肩。”

　　他又取出汤，没等热气散开，就一通倒下，又无声道：“天冷，趁热喝——还烫不死您。”

　　想完，他皱着眉，摸了下溅到热汤的手指，叹了口气：“您现在可说不定是不是肉长的，想必不怕烫。”

　　等退出来时，凌清看向他，说道：“晚膳，我请你。”

　　陆妄挑了下眉，“好。”

　　没有过多道别，只是透着稀疏的林子，看了一眼，两人便转身离开。

　　赶车人兢兢业业地等着，无聊到在寒夜跟马唠起嗑来。

　　马没说话，斜着眼看他，还抖了抖身子；赶车人嘴上没停，还亲昵地伸手搓着他的毛，力气大且频次快，也不知是暖马呢，还是暖手……

　　凌清走到他面前，报了个地方，便先一步进了马车，陆妄紧随其后。

　　“哎哟，才搓暖和，风一吹，就冷了。”赶车人爬上车，没停地跟风唠嗑，手下拉着绳赶车。

　　凌清朝手心里哈了口气，语气稍稍上扬，“明天，是新的一天。”

　　陆妄看向他，注视着那点着星光的眸子，也跟着闲了心思，“嗯，很快会是新的一年。”

　　要到的地方，离这儿并不远。

　　目的地是一处小馆子，暖灯暖光，店内人少，欢笑声也浅，但无论是陈设，还是隐隐的饭菜香，都透出一股温馨。

　　老板娘待客，相当热情：“阿浊啊，哦，不对，该唤凌公子了，好久没来了吧！”

　　凌清朝她笑了笑，凑过去小声说：“我来做吧。”

　　“好嘞！”老板娘笑着说完，便让小店员招呼凌清去了，转过来将陆妄领到一处，边走边说，“公子您少年俊朗，想来定是有一番成就吧…这还是第一次见阿浊，不，凌公子带人来呢。”

　　“……”听了半句恭维话，陆妄便“收了耳朵”，余光瞥着凌清，见他掀了帘子走进去，定住了步子。

　　老板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了然后，道：“公子有所不知，鄙店是小百姓生意，无钱雇顶好的厨子，但，讲究一‘情真意切’，来店的眷侣，不讲轰轰烈烈，只要一顿为对方做的‘粗茶淡饭’。当然，家乡的味道、父母的情思……均是‘情’一字之所属。”

　　听了半天，就是一词儿——“自己动手”。

　　陆妄收回目光，跟着她走到她指的位置，坐下时，忽而想到她方才称的一句“阿浊”，不禁问道：“他之前来过吗？”

　　立刻反应出他口中的“他”是谁，老板娘回道：“嗯，凌公子可以算是老顾客了。”

　　陆妄点头，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靠窗而坐，一侧的墙上，写满了红色的纸条——“君可见：吾心只向一人”“遥远在千里之外，只残存一丝味道，余仍在乐于回味”“慈母之思，且以一碗热汤面回应”“‘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陆妄看着，里面基本是关于情爱，而更大半是关于恋情。

　　不知为何，他心底冒出一个问题：之前，凌清在为谁而做？

　　一口热茶喝到一半，老板娘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公子，您好福气！凌公子做的东西，绝对是这来来往往无数人中，最香的！”

　　陆妄放下茶杯，茶味苦中带涩，还干嗓子，他微皱眉，回道：“是吗？”

　　“是，最是能见情之切、意之浓啊！”添置好东西，老板娘往桌上添了盏玉色的灯，念叨着：“天气冷了，生意都不好做，好在这里的人，蛮深情的，冰冻三尺，都碍不住脚。”

　　陆妄目送她离开，向另外几桌看去——三桌，隔得都还挺开。

　　一桌，摆的是碗白粥，围着这碗粥的，是一碟咸菜，但对坐的两人浓情蜜意，好似食得不是粗糠，而是山珍；

　　一桌，摆的是碗面条，女子疯狂加盐加醋，男子愁着脸，压着声音尽量大声地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口味儿这么重！”女子回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口味儿这么淡！”；

　　一桌，中间摆得一碗汤，上面浮着两片叶子，对坐的两人干瞪着，谁也没下下去手，瞪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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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妄收回视线，见走过去的老板娘又绕回来，只是这次，手上多了一小坛酒，她道：

　　“凌公子让我给您，五加皮酒，温阳散寒，适合暖身。”

　　“谢谢。”陆妄伸手拿过，给自己另倒了一杯，喝完叹了句，“味道不错。”

　　“这可是凌公子亲手调配的，泡了有些时日。”老板娘跟说自己儿子一般，句句都是“自豪”感的外露。

　　陆妄微顿：一时更好奇，他“投情放意”的对象是谁…

　　酒喝到一半时，凌清走了出来，厨屋里的灶火，烤得脸上泛起红润，带着平日里少见的烟火气息，他手中端着精致的瓷碗，身后还缀着两个人，也端着什么。

　　他走过来时，笑了笑，馆中细碎分布的烛光都沦为背景，像一轮不需争辉便自带光芒的明月，高悬着，此刻轻柔柔地，下了凡尘。

　　当人走近时，香气漫开，凌清放下碗，温声道：“看着如何？”

　　一旁帮端的人，报着菜名——“胡桃仁炖鸡”、“当归生姜羊肉汤”、“山药粥”。

　　陆妄微挑眉，一向不挑、能吃就吃的他，被勾着味蕾般，向前靠了些。

　　香气立刻扑满鼻尖，本就有些空的胃，更是跟八辈子没吃过饭般，跟他扭起来了，他拿过凌清递上的汤勺，道：“很好。”

　　“嗯…”凌清眼神示意一旁的人离开后，又拉上了一旁的挡风布，这才坐了下来，“不过都是些药膳，其他的，造诣尚浅。 ”

　　陆妄舀了一口山药粥，绵软、细腻绽放在口腔之中，暖暖的，滑入胃中，疲累同寒意一同消散，只余下满足的感觉，他不觉叹道：“倒不知你会学这些。”

　　笑了下，凌清看着他依次尝完三道菜，往前靠了些，问道：“味道如何？”

　　陆妄笑着，情真意切地说：“绝好！”

　　凌清笑弯了眼，给自己盛了小碗粥，吃着，还时不时看一眼陆妄。

　　倒也不是没见过陆妄吃饭，像疾风一样，将饭一阵卷入腹中，快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大军压境又得上战场厮杀了？

　　但现在的他，速度放得慢了些，面部柔和不少，那双冷如冰窖的眼，亦不再如深渊般令人畏惧，眼海微沉，更似盛放星光的银河，漂亮得令人叹为观止。

　　“大人，”凌清不免出声。

　　陆妄咽下汤，抬头看他，“这里不是为善司。”

　　“嗯？”

　　“不用唤我大人。”

　　目光相触，方寸之心顿时乱了节奏，凌清屏着呼吸，有些迟钝地说出那两个字：“一安。”

　　陆妄没急着应声，只是看着他，目光有些沉，久久才回了句，“嗯。”

　　凌清迅速别开视线，低头，将剩下的半口粥喝完。

　　“听人说，你经常来？”陆妄一边将鸡肉“肉骨分离”，一边问道。

　　凌清顿了一下，“是。”

　　“跟谁？”陆妄没压住疑惑，直白问出。

　　“没跟谁。”见陆妄还盯着他看，凌清补充道：“做点儿带给我爹。”

　　倒忘了这一茬……陆妄凝了一下，“这些都是？”

　　听到这句，凌清笑着摇摇头，“那倒不是，这些是专门做给你的，第一次做，有点生疏。”

　　“专门”一词，让他有些发怔，陆妄看着他的笑容，心头窜起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