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黛木》夭漪

2、投诚

　　晶体雕刻的顶灯润着层莹莹的光，伸展的枝上悬着果实般坠下的链条亮点，轻悠悠晃荡。

　　此刻的客人们已然停下喧谈，目光汇在同一方向。

　　奥斯汀明面上的家主站在舞池中央。舞池…这里采用维生材料稍作修改，便成了暂时的一方席位。
　　家主还未落座，艾若斯便规矩地站在柏那身旁。
　　说规矩，也并不是很规矩。

　　他靠近柏那的手指正悄悄挽着对方未扎入辫子的金色碎长发，估量着长度。
　　会场的气氛响烈，没什么人注意到。

　　柏那抬手挑起那节散发，指尖转动，长绸似的金发便从艾若斯手中轻飘飘滑走，被主人别回耳后。
　　“什么感觉？”他侧过脸，笑着睨了艾若斯一眼。

　　艾若斯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小动作，眼神或者肢体，总有一样会紧紧地粘连在他身上。
　　许是幼时养下的习惯，而柏那从未过多去纠正那些。

　　“像柔软的黄金。”艾若斯盯着他的动作，下意识想将头发再勾回来，但手指才追到一半，音响中便传出来柏那的名字。

　　柏那·奥斯汀的演讲。

　　不少人的目光很快汇聚于此，艾若斯只得遗憾地收回手来。
　　作为一手推进若黛木诞生的主要成员，本就受家族重视的柏那演讲必然会是这场宴会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柏那没再看艾若斯，他略带笑意，礼貌性地微微颔首，接受四方打量。

　　青年接替过舞池中心的位置，他的长辫挽在肩侧，身前漂浮着现下的最新型量子微音器。
　　穹顶的光落在他的发梢，金发麦穗般灿丽。

　　台下。

　　艾若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会场。角落里，栗栗紧紧拽着旁边人的衣襟，抬头看着台上的人。

　　温和的声音伴随着音响在华丽的会场中传播开来。

　　“我们都知道，自先祖时期存灭危机以来，所有人便在不断谋求生存的方向，描绘着名曰「未来」的蓝图。”

　　青年侧目看向四周的维生建筑。

　　“生存之路被灾厄阻断，我们一致认为，只有科技才能挽救人类的命运末途。于是，在命运末途的天秤上，我们压上了属于科技的筹码。”
　　“途中不知经历多少能源衰竭危机，迫使我们的祖先无数次踏上追寻新替能源的道路，我们在未知中探索，创造出一次又一次的奇迹。看过了无数为此前仆后继的科研人员，我们含着泪与爱，跨过血与金的道路，铸造着属于自己的一切。”

　　“时至今日，我们再一次哺育出那无上的辉荣。”

　　夸赞的话语轻轻流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柏那垂下眼，继续说道：

　　“然而，科技发展与现实极端的不相平衡，造就了情感上的漠然和空虚。迄今为止，许多人也无法得知残书中所记录的「爱」为何物。”
　　“信任危机与高度发达的技术使我们脱离情感社会，利益的争夺和权利的杀戮带来冷漠与残酷。抵挡灾厄的壁垒，扼杀了人类的情感，只留下无机质的人类。”

　　他停顿了一下，继而表露出更明显的情绪倾向。

　　“而你们，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带着同样的目标和理想进入这间以「爱」为名的会场，我们举杯高呼，将爱与理想重新播种于这片土地。”
　　“此处的各位，无论您是云巅上的玉叶金柯或者废墟中再度盛开的藤草玫瑰，我们无法在现实中探知它，却能在前人留下的痕迹中，窥窃到它的残言片语。在如今世道中的爱，如同玉缕金沙难得，又如草木般弹指即散。”

　　“此刻，我们在这里，即将感受极致的爱，直到狂欢的最后一刻。”

　　“爱它如蜜般香甜，爱它如梦般迷幻。”

　　青年的唇朱红湿润，蛇信般缓缓吐出蜜果。

　　“在这里，爱即若黛木。”

　　安静。
　　传播中的余音留在人的耳畔。

　　柏那微笑，没等掌声响起便曲身向台下鞠了一躬，离开会场的焦点位置。
　　但他并没有因此失去焦聚他人目光的特质。

　　轰轰烈烈的掌声后知后觉响起，很好地被吸音材料消化掉，没震得人耳朵生疼。

　　这位奥斯汀的次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宾客环绕的盛大宴会之中了，就好似他生来便应该站在舞台中央，享受他所不需要的鲜花掌声。这样的气场甚至已经盖过他的兄长——那位总是执着于探寻「现实」的博学士。
　　虽是次子，但不少长辈更倾向于他为家族继承者。

　　这位彬彬有礼的青年很快被围住，他习以为常，脸上笑盈盈的，应付起人来游刃有余。
　　亲和而坚定态度，智慧而不失风度。

　　“是的，如您所言，「若黛木」不具备成瘾性，无需多虑，它完全可以代替「梦」的使用。当然，只是对您而言。”柏那侧过身，一旁备着的侍从立马上前一步，他手中端着银质托盘，装有粉色液体的玻璃容器安静地躺在丝绒布中，隐约带着些镭射光。很显然，与摆放出来试用的那些相比，在色泽上浓郁不少。
　　“优质的商品，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享有的，对吧？”

　　“奥斯汀只是信息屋，您是知道的，这可不单单是我们的成果。杰因特里与霍奇出了不少力。”

　　“投资？您是说，您想为「财富」所著称的杰因特里投资？嗯，我想，这并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但我会代您询问长老的。”

　　基于对奥斯汀「信息」、杰因特里「财富」、霍奇「创造」的威名信赖，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家族很快改变了想法，积极询问相关信息，试图从中分食一块蛋糕。

　　宴会厅里热闹着，旁的大理石阶梯盘旋而上，缦长的走廊间点着一盏盏暖黄色的壶灯。壶灯的间隙很大，是留给客房的门。
　　长廊左侧倒数第二扇房门紧闭，里面没开灯，黑暗很好地隔绝了喧嚣。

　　“伊诺克，你怎么看？”坐在客床上的正是栗栗，她略带羊毛卷的棕发散在肩背，身上已经换了套侍者为她准备的洋裙，错落的荷叶边褶皱一半摊在被褥间，一半乖顺地贴着女孩的腿垂落下来。
　　床被很软，羽毛似的轻柔，还带着清洗过后淡淡的柠檬味。
　　她感觉得到掌心触碰的布料的顺滑，不像是市面上常见的纤维制品。
　　栗栗又想到前段时间新推出的好眠歌系列产品，听说是能让人确确实实地做个好梦。

　　“真是有够奢侈的。”她没等到回答，撅着嘴小声嘟嚷道。

　　“…这里是家族招待客人的地方，他们总不会下了自己的脸面。”一直站在黑暗中的人终于开了口，半掩的窗没遮住街道的灯火酒绿，不停变换色彩的灯光映在他半边脸上。
　　一个男孩，眉目间与女孩有几分相似。

　　外面的音乐没停过，轮换着放流行的曲子，伊诺克已经听了有好一会了，终于忍不住皱着眉，走到墙边关拢了窗户。
　　他没再听到烦人的声音，这才慢悠悠回答女孩的话。

　　“如果你问的是那位年轻的奥斯汀，”伊诺克冷笑一声，道：“野心勃勃的利益家，他长着一条虚伪的舌头。”
　　“「梦」是以虚假为名的瘾品，谁知道这「若黛木」又是不是以美名精心编织的「梦」。”

　　女孩踌躇着，低头摆弄胸襟的蝴蝶结，蝶形的袖摆随她的动作流淌，她问：
　　“他不是说，这是杰因特里与霍奇……”话没说完，似乎是在犹豫。

　　伊诺克在心中叹气，为她的话感到无奈。克洛芙莉总对那些人抱有天真的幻想。

　　“你认为霍奇是什么好人吗？”伊诺克直直看向她，绿瞳像冬日凝结的泉水，映照出她纠结的面容。

　　“回答我，克洛芙莉。”

　　“…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克洛芙莉侧头看向窗外，声音有几分郁闷。“那「若黛木」便毫无价值了吗？”
　　“我只是对奥斯汀的话持保留态度。”
　　“那，奥斯汀也会是坏人吗？”

　　伊诺克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眼中凝固的绿潭化开在房间无声的光中。
　　“你想要赌一把吗。”
　　克洛芙莉扭头看他，同哥哥相似的绿瞳闪烁外边街道交替的光。
　　“伊诺克不是不相信奥斯汀吗？”

　　伊诺克没说话，替她拉上了窗帘，房间内便沉入死寂。他的话很轻，也很清晰。
　　“你带我听他的演讲，又在他的地盘与我相谈。询问我的意见不过是走个过场。”他心中的那声叹息从口中流落。“你明知我从未拒绝你。”

　　克洛芙莉眨巴着眼睛，被拆穿也不羞愧，三两步上前抓住伊诺克的手，声音很甜：
　　“我就知道，伊诺克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伊诺克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

　　突然，他冷下脸。

　　“咔哒”一声，灯亮了。

　　两双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同时向门口望去，丝毫没有因为光暗的突然转变而受到影响。

　　“谁？”

　　门被向外拉开，连接轴缓慢转动，泄进来的灯暴露在光和兄妹俩的视线下，伊洛克下意识将克洛芙莉拉至身后，空气有了一瞬的紧绷。来者的白色短发被壁灯染得暖融融的，像伊诺克曾在古籍中的绘画页见过的饱腹后的白虎，绘页泛着旧的黄，就和这一样。艾若斯对着两双警惕的绿眸弯了弯眼，无辜地笑了一下。

　　来者故作抱歉，望着房间里陌生的伊诺克，歪了歪头。
　　“您是栗栗的兄长吧，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呢。”

　　伊诺克冷笑一声，不客气地对他昂首，说话一针见血：
　　“奥斯汀豢养的私犬，传闻最擅长窃听之事，说说吧，你偷听到了多少？”

　　面对伊诺克犀利的质问，艾若斯并没着急回答，而是体贴地关上了门，环视四周，先为自己挑了个顺眼的位置坐下，欣赏了会哥哥警惕的模样，才慢吞吞道：

　　“很遗憾，还没来得及听到些什么。”
　　“不过，我倒是听说霍奇最近走失了两尾受惊的小鱼。”

　　他乖乖地笑，因为高度差微微仰着脸，好像比这两个孩子还天真一样。

　　“你想干什么。”
　　“这话可冤枉人啦，如果不是小鱼故意留下游动的痕迹，再灵敏的鼻子也是嗅不到水中的踪迹的。”艾若斯眨眨眼，俏皮地做了个波浪流动的动作。

　　伊诺克沉默了会，收敛了点戾气，那双眼睛又重新恢复平和。

　　他对这些大家族的人印象并不好，尤其是眼前这个看着尤其单纯无害的少年。
　　但是克洛芙莉想去做，他就不会阻止。

　　伊诺克侧过身，让克洛芙莉能够完整的出现在艾若斯面前。
　　“是克洛芙莉的意思，你和她谈吧。”

　　艾若斯看向栗栗。

　　穿着洋裙的女孩对艾若斯上下打量，没先开启主题，而是好奇地问：
　　“你在奥斯汀那里很有话语权吗？”

　　“放心，至少此时，我的意志即他的意志。”

　　“好吧。”克洛芙莉蹦蹦跳跳又回到床边坐下，牵着她的伊诺克连走几步跟上她的节奏，一起坐在了床边。
　　她很喜欢这里的床，舒适温暖，不像她们曾经的住所。
　　那甚至不能称为住所，那是噩梦。

　　“其实，我们的目的很简单的啦”女孩收回思绪，先整理了一下襟口，确保自己的姿态万无一失，这才握紧左手攥成拳头，转了转，示意道：“这是霍奇。”
　　她又将另一只手握成拳，说：“这是我们。”
　　右拳垂直砸在左拳上，皮肉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克洛芙莉打开左掌，让它像花朵绽放一样作盛开状。“然后，”

　　“碰的一下！就变成烟花啦！”

　　艾若斯眯眼，问：“你想让霍奇消失？”
　　克洛芙莉开心地点头：“嗯嗯！”
　　艾若斯的的视线又转向一旁的伊诺克。伊诺克对上他的目光，没说话，默认了。

　　“好吧。那么你们的筹码呢？一个足以令人心动的筹码。”
　　艾若斯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一如以往他处理的所有交易。

　　他从不轻易轻视任何人，即使这只是两条稚嫩的小鱼。

　　“赌博需要下注，两位。没有筹码的人可上不了赌桌。”

　　“……”
　　空气寂静了两秒，两道清脆的声音先后响起。

　　“霍奇的科技。”
　　克洛芙莉说。

　　“霍奇的创造。”
　　伊诺克接。

　　“给我们时间，奥斯汀将会拥有等同霍奇的科技。”

　　“我们即霍奇期盼的未来，是创造盛名的来源。”

　　“这并不是赌注，先生。”
　　“这只是一场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