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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   “他九岁那年随我返小关山治病。我牵着他走过胡集镇的细沙黄土道,沿着碎石铺就的山路拾阶而上,往我那三间茅舍行去。途中经过山林间一片空地,他忽然站住,望定了那处。”
      莫剑清只道他一路行来,走得累了。
      正要拉他坐下歇息,他抽开手,头也不回,平声静气的说道:“我死之后,葬在这里也好。”

      吴拓曾到过那处林间。
      他从京城出来,到洛阳打了个转,没找到人,因此谁也没惊动。跟着日夜兼程往浥城来,到了跟前,再等不得马车缓行,施展轻功飞奔起来。
      心念一动,未入浥城,先往胡集。
      站到胡集镇外残破的石碑跟前,脚步才缓了下来。一步步行过细沙铺匀的街面,捉着街边摆档的面店老板打问半天,最后找到了那间屋子。
      一户低矮的土坯瓦房,前后两进,门面破旧,倒收拾得整洁。
      吴拓拧开门上铜锁,进去屋子里转了几转,摆设也是极简陋的,床柜桌椅都蒙着薄薄一层灰土。他躺到那张搬尽了被褥的光板木床上去,呆了良久。床头正对着壁上一扇窗口,窗外的天暗了又明,屋子里始终静寂一片。

      “他幼时随父母颠沛流离,到了浥城才安顿下来,没多久便患上经年不愈的重症,实在没过几天舒心日子。病得辛苦,小孩子脾气以为生不如死也是难免。只是他说话时的口气,平静得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
      “他的病说奇也不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之症。治起来其实不难,只需上好的补品成年累月的将养。每日着意小心,不能冷着不能热着不可吹风不可受惊,但凡有一点点病因引得身子不适,都是药石难愈的热症。”
      “这个病是‘富贵病’,寻常人家生不起。大把的银子丢进去,只是养着一个出不得屋子的废人,养也养不长久。他娘家中原是有些家业的书香门第,他外公最早也是这个病,活到二十四岁,耗尽了家产。他舅舅十二岁上生病,养了五年,家中再没银钱给他买药材,生生看着死了。”
      “徐冰八岁起始生病,徐延平夫妇为他费尽了心思。在他之后曾有过一对双生男孩,照料不及先后夭折了。后来徐延平为了挣银钱随着商队远走塞外,折了一双腿。他娘那时又有身孕,里外奔忙便小产了。是个女孩。”
      “相熟的人都劝他们夫妇狠狠心舍了他,趁年轻再生养一个。他娘只是哭着不允。我在徐家听徐延吉说起时,正是他一家三口最困顿的光景。所谓救急不救穷,更何况说是亲族,到底只是下人。徐家虽富有,不能拿着整车整箱的银子往水里丢。”
      “我起意将他带回去,原也不是什么善心。那时我避居山中,甚少为人诊病,一心只是钻研经脉之学,想要将行医心得著书立说。他的病症盘踞五内,散于经脉,正合将诸般诊治的法子一一试过。”
      “他母子二人在胡集镇上住了三年有余,每日前来诊治。我先后试了许多古怪的治法,时常弄得他痛苦不堪,他痛也不说,只是静静挨着。”
      “诊病时候我同他说起经脉之学,他颇有兴趣,我便拿了一堆书籍给他翻看,他看得仔细,有什么不懂便一一摘录了问我,时日久了,竟能同我有来有往商讨些。跟着他看得书越来越多,把我的一架子书都快翻遍了。我见他有心学医,也想过要尽力治愈他,要他作我衣钵传人。”
      “直到一年之后,他将那张方子递到我面前。”

      吴拓恍恍忽忽的盯着莫剑清,酒意盘桓在脑子里,总觉说话的人并不在跟前。
      总觉这几日的事情多半是大梦一场。
      他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两日才出来,沿着镇中大道往山脚去,上到半山三间房舍跟前,拿着乌木门上日久磨光的铜环打门。
      开门的是一个长脸女人,粗布衣裙,绷着脸等他说话。
      吴拓问起徐冰两个字,那个女人皱眉道:“上月去的,就埋在那里。”吴拓一时不能说话,手上用劲,将门环慢慢拽了下来 。浑身抖得厉害。
      莫夫人觉出不对,放缓了语调问他是他什么人。吴拓苦笑。
      莫夫人说起上月的事情。徐冰随着商队的马车到了浥城,自己走来胡集。他那时已重病,趁着仍能走动,到镇上铺子一一将后事安排了。后来一直呆在那间屋子里,拖了半个月,莫夫人每日前去,照料了他生前身后诸般事情。
      吴拓随着莫夫人走到林间空地,一抔新土,墓碑也没有一个。莫夫人说是他自己交代的。吴拓看了许久,只是不信。

      “曹大家曾说起她在浥城时候,徐冰看过她,说是不会治。那是实话。他这一生怕是只给自己开过一张方子,一张送死的方子。”
      “他的病除了养着,还有一个对症的法子,用重药硬治。这法子能起一时之效,却也极为伤身,五脏俱损,不定几时暴病而亡。他舅舅便是给庸医一剂药送了性命。他开出来的方子虽粗陋,用药大致不错,吃下去不会立即死了,却也是送死的路子。我只道他胡闹,盛怒之下大骂了他一顿,将那张方子指摘得一无是处。”
      “他也不回嘴,之后仍是埋头看书。过了数月,他将方子上的错处一一改过,又送到我面前。我起手撕得粉碎,命他不许再存这个心思。”
      “他性子虽慢,执拗劲却是我生平仅见。其后一年多,他每隔数月都会将又改了一回的方子拿来给我看,我一一撕碎。直到两年前,他最后递上来方子,我看了数回,竟无一字可改。”
      “便是我自己,也未必能开出这般完满的方子。只是,再好的方子仍是送死的方子。”
      “他从十岁起,便平心静气处心积虑的要送自己去死。我憎恶他这般心性凉薄,硬是不允。他竟每日在自己的腕脉下针,原本稍有起色的病情又重起来。徐冰娘见他呕了两回血,怕起上来,终于带着他回去。”
      “我那时恼恨得厉害,也不拦阻。内人知道其中缘由,念他苦心,应承了帮他。后来内人假扮游医上门到徐家,卖出他自己开下的方子。那剂药,是我亲手炼制的。”

      那日吴拓将药瓶子托给莫夫人,转头便走了。
      回来浥城,上来引凤楼,一直喝到今日。“边城唯有醉,此外更何能。”水榭里的曲子辗转呜咽,再无尽头。
      “这里头便是那药?”吴拓手指转着桌上焦黑的瓶子,声调拉得古怪。
      “不错。”莫剑清笑得更是古怪,“他只需再吃一次,就是立时毙命的毒物。”
      “他那张方子开得丝毫不差,君臣佐使,轻重相调,将伤身的药性去到了最少。倘若他能好好过活,不惹病,不受伤,不动气,总能活个三年五载。偏又遇上吴公子,旧年的诸般经历是旁人一世也遇不上的惊心动魄,他能活到年初已是幸事了。”
      莫剑清往浥城诊病之时,看到两人的光景,留下那药,原是存着他暴病起时若熬不住,可以自行了断的意思。
      “原本想他少受些罪,他却不愿死在你眼前。”莫剑清冷冷说道,言语间竟有些不自知的嫉恨。

      那日在秦州围炉说话,他将徐冰的诸般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曹衡。曹衡听完怔怔掉下泪来。哭了一场,请他务必将这些话同吴拓说了。
      “吴拓小兄弟对他用情极重,只怕是不得善终。若是他想要知道,先生都说了给他听吧。”
      “曹大家要我去解他的心结?”莫剑清苦笑。
      “事已经年,人只怕也要去了。先生的心结也放下吧。”
      “曹大家的心结又当如何。”
      曹衡但笑不语,抱着琵琶弹起了这首曲子。

      莫剑清望着吴拓,心中思绪来来回回的翻腾。
      那时节徐冰娘常常在他睡下后背着他哭,哭也不出声,怕他知道心烦。他身子虚弱,又整日关在屋里,极少睡实。莫剑清从里间出来,常看见他躺在塌上,睁眼盯着他娘的背影。
      他一生太短,整日在生死间打转,唯一待人好的法子只是让那人别在意自己。
      他不愿见爹娘为自己操心。
      不愿见吴拓为自己着紧。
      却从来不在意莫剑清知道他存着死的心思。
      莫剑清一直憎他心性凉薄,现下思量再思量。心中最记恨的竟是这一条,他不怕自己担心。相处数年,到此时此刻才明了自己心中所想。莫剑清一时慌乱不已,抖着手捧起酒来。
      洒了半碗,吴拓扶住他手,往上一掀,一气灌进去。
      莫剑清呛得眼泪也出来了。一边勉强笑道:“酒能伤身,果然不该多喝。吴公子,你饮酒太多,伤肝。空腹喝烈酒,伤胃。还是多多保重的好。”
      吴拓瞪他一眼,给两人都满上,拽着他饮尽。莫剑清喝趴在几上,抓着碗念叨:“他死得时候是内人在跟前,内人待人温和周到,却向不喜他。他死时心中想必无甚挂碍。你可知道,他下葬之后三日,内人才写信送到秦州,知会我他回来了。他死了。”
      “我时常想,他小小年纪就这般的心狠手毒,若是他能活下去,有朝一日,必定是一方人物。”
      “若是他能活下去……”

      吴拓看着跟前的人又哭又笑,全无常态。他也笑起来,酒碗送到唇边,心中蓦得一痛,如撞大锤。一口血呕在碗中,将酒水通染成红色。
      他放下碗,拖着步子走出去。
      “吴公子,”莫剑清趴在几上低声叫道,吴拓停住脚步。“曹大家说,有一句话一定要带给你。”
      旧年,浥城,星夜,将军府。
      屋外生死相搏,屋内曹衡一曲终了。幽黯灯影下,徐冰曾说:“能够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吴拓从引凤楼上下来,缓步北去。路过旧日徐家的土产店面,隐约觉得当街有一个灰色身影慢慢吞吞的走过。一惊转身,空荡荡的长街上,早春的风卷起一片残叶,打了个旋,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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