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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戈壁雪薄,没到冬尽早早融了。
      马车走在官道上,车轮拖开一路的尘土。赶车的人抬起斗笠,抹了把脸,仔细看看前头。转头冲车里说道:“公子爷,往前就是浥城了。”
      半天没见回应,掀开帘子,车里不知道何时已经空了。
      车夫琢磨了半晌,摸不着门道。这位公子爷路赶得急,车资也给的丰厚,这才远远从洛阳赶来边关是非地。现下他无缘无故没了,也只得先将车赶去浥城,寻下一单生意。
      甩开鞭子,马车向着浥城厚重的青灰城墙行去。

      仍是那四方城池,城里的景况却今非昔比。一般的屋舍俨然,街道横纵,已换作一派衰败气象。
      大战一起,浥城的生意往来断了通路,朝廷征收军资更引得众家商贾一片惶然。最先出头的是徐家。从年关前起始,借着年货运送一点点将家业搬往洛阳老家。浥城太守恐众商贾闻风而动,将徐家当家治罪下狱。徐延吉身在西域逃过一劫,徐家老大徐延昌元宵前病死在狱中,徐延德得刘骁志求情放了出来,领着徐家妇孺返洛阳。家业尽数充公。
      徐延平夫妇也回去洛阳。曾托书京中将军府,已是离散之后。
      徐冰并不在洛阳。

      吴拓是三月间到的浥城。
      他这趟过来,将军府倒没见动静。大半时候在城南花街的引凤楼上耗着,饮酒听曲,不只夜夜,日间也是笙歌不断。
      童老板初时过来陪他喝几盅,慢慢的就由着他每日胡混,引凤楼中间的水榭只当是包给了他。刘骁志父子请不动他,也曾私下过来探望。应对说话,瞧他全无心秦州之事,往来几回到底死心。

      这日闹到天明,姑娘们都困倦了。只有吴拓精神熠熠,拍着矮几叫酒叫唱曲。
      水榭外换了一班唱曲的进来,几个姑娘坐到屏风后。起手弹的是一个抱琵琶的,清音起来,吴拓拈着杯子一怔,跟着笑了。
      “弯弯月出照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倒是听过的,音色差了许多,曲子不错。
      吴拓骂道:“天光白日的,哪来的月亮!谁叫你们唱这曲的?唱得这般凄惨,莫不是相好的带上赎身银子跑了?”
      “这位姑娘弹奏的极尽哀婉,只是一味伤悲却偏于诗中原意,落了下乘。到底不及曹大家妩媚中见豪迈,虽是女儿情态又有十分的飒爽气度。”
      说着话进来的也是见过的,中人样貌,周身清逸之气。
      “莫先生怎么有空过来?”
      “吴公子相邀,敢不从命?”
      莫剑清站在矮几前,也不同他客套,俯身将一样东西放在几上,是个焦黑的小瓷瓶子。
      “内人日前托人同家书一并送到秦州,说是吴公子留在寒舍的。”

      “劳烦莫先生了。”吴拓笑着请莫剑清坐下,殷勤倒酒,问道:“秦州战事不打紧么?”
      “无妨。”
      秦州仍未出兵,鞑子平南王那边也不见动静。二王子谟罗屡战不胜,三王子必勒格觊觎王位,迟迟不肯领兵。边关仍是对峙之势,只看哪一方抢了先机。
      “曹姐姐可好?”
      “曹大家已不在秦州,不知她现下去到何处。”
      “她自己走的?”
      “是。”
      曹衡旧年赴秦州寻莫剑清问诊疗毒,毒虽解了,无奈先前拖延时日太多,元气久久不复。眼见着身子一天天衰弱,面容清减。
      那时节她总立在小楼窗前,抱着琵琶轻缓拨动。推门望去,香风艳骨也尽是凄清之意。
      莫剑清时常到小楼走动,号号脉,开些调养的方子。曹衡有兴致便弹一曲给他听,听了最多回的,正是现下水榭中悠然低迴的一曲。
      “曹大家旧年一直留在浥城,我曾问她怎么不去别处避战乱,她说要等个人。”
      说这话的时候曹衡似笑非笑的,眉目笼着氤氲之态,丝丝神伤。她等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来。
      “旧年头一场雪下来,我在小楼对面的酒铺见过一个人。他也是像你这般,一碗碗的喝酒。”

      一个葛衣大汉,满面风霜,颌下胡茬半数是暗红颜色。终日坐在酒铺最外面的一张桌子后头,喝酒,偶尔会抬头看看对面小楼。
      莫剑清往来小楼,次次都能见到他。
      他有时扫过莫剑清一眼,眼神精光湛然,如电射。莫剑清只道是遇见异人,并不介怀。
      有一日风雪凛冽,他裹着斗篷经过酒铺,看见那人仍在,也不合门,迎着风雪端坐。莫剑清忽然起意,迈步进去,与那人问候攀谈。那人也是豪气,邀莫剑清坐下,大碗热酒倒上。
      两人从风雪说到战事,倒也言语融洽,谁也没提起自身来历。
      那人酒兴起来,强着莫剑清陪了几碗,笑他酒量不厚,跟着自己一碗碗的喝起来。酒至半酣,莫剑清不经意问起他为何日日坐在此间。那人神情颇为古怪,像是要笑,又像是想起了一段极伤心的往事。
      “有个人,他代我死了。他死前说,有人在秦州等我。我时时想起他说话时的声音,终于走到这里。”
      “兄台要找的人莫非已不在秦州?”
      那大汉摇摇头,又灌了一碗酒。“在,想是仍在等我。”
      “人既在,却又为何不见?”
      “是啊,我也想着该去见她。”那大汉站起身来,“只是每一回我要去寻她,这步子都重的很。”
      人在秦州,只需走上百步就能见到曹衡。耳边响起的,仍是渥洼的风中那清冷的一句:“老巴,曹大家在秦州等你。”
      那时候他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上。
      从戈壁初遇,便与他立下赌约生死一搏;其后城下救人,又在护城河上长绳对阵;崖畔杀敌,他拽着他避过毒烟;平谷解围之后,曾互道后会有期;将军府并肩对上高手,也曾蒙他舍命相救;入戈壁,走沙漠,在鞑子数千大军中并肩往来;重围的山崖之上,互相言说心中事;最后记得的是渥洼的夜风,暮色中一道清逸的人影静静伫立,血迹飘落。
      他仰头看着对面小楼,良久沉声道:“我问你,倘若我心中只是记着另一个人,该不该去找她?”
      莫剑清愣怔起来,不能答他。
      他忽而大笑了一阵,也不与莫剑清道别,自行转身走去酒铺后进。那天之后,莫剑清没再见过他出现在酒铺门口,也没再见过他出现在秦州。

      莫剑清思量多日,将那人的事同曹衡说了。
      曹衡倚在窗前,望着窗外白雪飘落,没有回头。那日之后曹衡仍是笑着,身子却更见羸弱。莫剑清总以为她过不去冬日,背着她摇头叹气,她倒来劝上几句。
      年初元宵佳节前两日,曹衡邀他到小楼上,雪夜围炉,说了许多闲话。她说要走,要往浥城来看看城头的月亮。为莫剑清弹上一曲,算是作别。

      水榭里响起的曲子换了一首,音色低的呜咽一般,冷冽如冰雪,幽远如古木,寂静处又生出些百转千回。
      “相知恨不早,乘兴乃无恒。边城唯有醉,此外更何能。”莫剑清随着曲子长声吟道。“那夜说起许多事,说起一个我也相识的人。后来曹大家便奏了这一曲。”
      吴拓“嘿”了一声,不知是笑是悲。仰头又尽一碗。
      “说了这许久,吴公子心头最想问的,仍是不敢问么?”
      吴拓抬眼死盯住他,就如恨极。
      烧了一夜的红烛终到尽处,烛芯爆开一个火花,挣扎跃动,渐渐熄灭。突然明灭起来的烛光里,莫剑清一张端正面孔上光影离乱,一时间涂抹了几许狰狞。
      “胡集镇外的一抔新土,你已见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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