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风球》左右月

41、41.万劫不复

　　冯轲要卢斐去的冯家宴会在太平山上的冯家宅邸举办，卢斐对这里并不陌生，几年前他曾经为了一个形似阿飞的影子在车道上狂奔，被保安驱逐，如今保安站在车道边，指引他停车。

　　卢斐今天自己开车，杨乐津坐在副驾驶上，对着冯家大宅的设计啧啧称奇。

　　杨乐津介绍卢斐做走私，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解了卢斐当时的燃眉之急，卢斐一直心存感激，正逢杨乐津大学快毕业，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工作，卢斐就让他来了自己的工作团队打杂，一些私密的琐事也交给他处理，比起工作能力精湛的助理，和杨乐津待在一起时卢斐才更放松。

　　停好车后，他和杨乐津一起下车。杨乐津平时看起来不起眼，成年后褪了脸上的青春痘，穿上西服看起来居然还有点青年才俊的意思，又因为跟在卢斐身边，许多文化圈的人都主动凑上来和他搭讪。

　　卢斐不习惯社交场合，端了盘甜点找了个小花园，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进进出出的人发呆，不久以后冯轲带着一位穿着条纹睡衣、染红发的女孩走过来。

　　“喏，你想见卢斐本人，我给你带过来了。”冯轲对女孩说。

　　女孩有些羞涩，嘴角僵硬上撇，没有主动开口，冯轲眼神带着溺爱，瞥了她一眼，对卢斐介绍：“这就是我妹妹，冯烨玟。”

　　“冯小姐你好。”冯烨玟的腼腆让卢斐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觉，露出一个“我懂你”的表情，同她打招呼。

　　“你、你好。”冯烨玟不大利索地回答。

　　冯轲十分体贴地问冯烨玟：“你要是紧张的话，可以先回房间，阿斐不会介意的。”

　　冯烨玟连忙摇摇头，以示拒绝。

　　“你想留在这里？”冯轲又问，这次冯烨玟点了头。

　　“不好意思，我妹妹不太爱说话，不过她很乖的，你在这里陪陪她可以吗？我还有其他的客人，等下再来看你们。”冯轲对卢斐说。

　　“好，我会照顾好她。”卢斐答应道，目送冯轲的背影远去。

　　冯轲走后，冯烨玟没再说话，只是在卢斐身边的草丛坐下，眼睛一会儿看卢斐，一会儿看花园里的植物，对外面的来宾视而不见。

　　卢斐坐到她身边，跟她并排发呆，莫名觉得她这样子有点像茉莉。

　　冯烨玟异于常人的举止卢斐并不意外，冯轲对卢斐提过冯烨玟的状态特殊，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很怕见人，最严重的时候看见不熟悉的佣人会尖叫、哭喊，一天讲话不超过五句，能像现在这样，躲在花园里远远地看人，已经比以前好了不少了。

　　哪怕是家人，她也只与唯一同父同母的哥哥冯轲亲密。冯轲带着她看过许多精神科医生，但她各项检查做下来又看不出哪里有异常，想治病也不知道从哪里治起。

　　讲到这里时冯轲叹了一口气，说：“她很有音乐天分，发病之前已经被好几所音乐学院录取，可惜她这样根本不能出去上学，只能在家里的琴房自娱自乐了。”

　　“她学的是什么乐器？”卢斐问。

　　“什么都会一些，她学乐器上手很快。”冯轲当时不无自豪地说。

　　“你想听我写的歌吗？”冯烨玟忽然开口，打断了卢斐的胡乱思索。

　　卢斐当然点点头，冯烨玟便站起来，低着头带卢斐通过一个侧面的小门进了冯家内宅。来客和佣人都聚集在院子和前厅，内宅里反而静悄悄，结构复杂，房间和楼梯堆叠，墙上红木镶板和深色壁纸让整个空间沉重起来。

　　冯铎铮注重隐私，内宅的样子从没有媒体曝光过，想不到是这样，虽然是现代化的欧式建筑，却像老式深宅大院一样让人压抑。

　　卢斐跟着冯烨玟上了两层阶梯，又通过三条有长有短的走廊，一个人都没遇见。

　　冯烨玟用力推开厚重的双开大门，向卢斐展示自己的领地。

　　琴房的采光极好，下午柔和的阳光洒在镜面一样闪闪发亮的地板和乐器的丝绒盖布上。和卢斐想象中的古朴琴房不一样，冯烨玟的琴房充满现代化的气息，各式各样的电子设备胡乱堆放着，满地都是电缆，卢斐一边走一边留心不要被绊倒。

　　冯烨玟不知道按了什么开关，遮光窗帘在落地窗前缓缓合拢，黑暗中只有电子设备的指示灯在发光。

　　卢斐坐在地上，听见冯烨玟点鼠标和键盘的声音。不久以后，乐声像墨汁滴入清水，一丝丝地渗入琴房。

　　不过随后，冯烨玟创作的音乐，就让卢斐不安起来。

　　出现冯烨玟时，卢斐以为冯烨玟的社交障碍只是某种天才的怪癖，像冯烨玟这样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女孩，理应没什么影响生活的烦恼。

　　但卢斐从音乐里见到的冯烨玟并非如此，她的音乐没有人声，只有效果器制造出的沉闷电子音在房间里不安地游走。卢斐不懂作曲，但也能听出来这首歌的结构简单，不断地重复类似的音节。

　　这并不代表冯烨玟的水平幼稚，相反，能用儿歌一样简单的结构编曲，迅速挑起无数的负面情绪和深层次的恐惧，她的天分或许比冯轲介绍的还要高深。

　　卢斐皱起眉头，掐着自己的指尖让自己冷静下来，提醒自己过去的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他现在过得还可以，只要不去深究一些事情。

　　可冯烨玟的音乐，偏偏在逼卢斐掀开表面上的稳定，粗野地让他直面自己的鲜血淋漓。

　　“可以换一首吗？”卢斐仓皇不安地对着不知身处在黑暗中哪一个角落的冯烨玟请求道。

　　“你喜欢什么样的？”冯烨玟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右前方响起。

　　“今天太阳这么好，我想听适合这个天气的音乐。”卢斐说。

　　阴暗压抑的音乐停下了，不久以后，另一支曲子气势汹汹地奔袭而来。和上一首曲子截然想法，这支曲子编曲复杂、华丽，节奏轻快，效果轻盈，乍一听的确符合卢斐的要求。

　　只是卢斐因为上一首曲子而生的恐惧还没来得及消退干净，就有察觉到这首曲子的不对劲之处。

　　这首曲子曲风的确明媚阳光，但却是因为冯烨玟想表达的那种令人生怖的痛苦感受，隐藏的更深了，除此之外，在轻快的音乐衬托下，这份绝望更加深入骨髓。

　　卢国强出发自杀的那天，正是个春意融融的艳阳天。许多人选择在这种日子里出来踏青，卢国强也来到了郊外，在新叶蓬勃生长的树下，在抽出嫩绿枝条的粗枝上挂上麻绳，打了一个圈套，把自己的头颅伸入其中。

　　他最后看到的，一定也是阳光。

　　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音乐，是冯轲来电。卢斐如蒙大赦接起电话，冯烨玟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主动停下了音乐，再次打开窗帘，窗外已经是一片惨淡的血色残阳。

　　“你还在小玟那里吗？”冯轲在电话那头问。

　　“嗯，她在给我听她写的歌。”

　　“那她一定很喜欢你，哪怕是我，她都不让我听呢。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你下来吧。”

　　“必须要下去吗？”卢斐忽然面露难色。

　　“我们那天不是说好了吗？阿斐，听话。”冯轲像安抚婴儿那样，温和地劝道。

　　“嗯。”卢斐小声答应，挂了电话后对窗边看着自己的冯烨玟说：“我先下去了，谢谢你让我听你的作品。”

　　冯烨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盯着卢斐看。

　　“那，拜拜？”卢斐有些局促，听过刚刚那些音乐后，卢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连冯烨玟本人在卢斐眼中，都变成音乐里不断重复的音节。

　　重复代表着受困，面前这个表情寡淡的女孩，难道也觉得自己被困在这座冯家大宅里，没有出路吗？

　　卢斐逃跑一样离开了冯烨玟的琴房，可前路也不好走。琴房外的乌木阶梯上，有个身材高挑的男人靠在扶手上，手里端了一杯酒，缓缓地品酌。傍晚最后一点余晖把他照得无比清楚，鬓角的发丝纤毫毕现。

　　卢斐咬咬牙向前走，每一步都走得比登天还艰难。

　　“阿斐，我在这里！”冯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楼梯下，冲卢斐招着手走上楼梯。

　　卢斐继续僵硬地往前挪步，靠在扶手上喝酒的男人转头看他，卢斐盯着冯轲，避免与男人视线交汇。

　　冯轲显然不欲让卢斐如愿，他在男人的身边停住脚步，热情地拍拍他的肩，对卢斐说：“真巧，这是我四弟，平时很少见他，你一来就遇见了。”

　　“冯轸，这位是大明星，卢斐，你应该认识吧？不过也不好说，你大概也不像我这样无聊，爱关注娱乐圈的事情。”

　　冯轲牵住卢斐的手，在他脸颊上轻吻一下后，又说：“正好，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冯轲的话在空荡的走廊里有隐约的回声，被叫做冯轸的男人手中的酒杯骤然落地，在地毯上滚了几圈，从雕花栏杆的间隙落到楼下，一声脆响后，只剩下一堆残渣在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闪闪发亮。

　　“不过呢，既然父亲想让你进入冯家的产业，你也不能总是这副对外面不闻不问的样子，会错过很多重要的信息。”冯轲将卢斐揽得更紧，笑嘻嘻地对冯轸说。

　　琴房的门似乎也开了一条缝，冯烨玟透过缝隙看着他们三个人。

　　晚宴进行到一半，觥筹交错之间，卢斐借着要透气的名义，让杨乐津接管自己和其他人进行到一半的谈话，来到小花园里，借着幽暗的灯光按下打火机，点了好几下才成功点着烟。

　　宴会上热闹的声音被树丛隔绝了一大半，不久以后，夜晚的虫鸣和鸟语声之外，花园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沉重，像一个又一个疑问接连不断的响起。

　　卢斐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冯轸，他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似圆非圆的月亮，不紧不慢地吐出嘴里的烟，才开口说话。

　　“我刚到香港的时候，一直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找你。”

　　冯轸没有说话，只给卢斐来自背后的拥抱和粗重的呼吸声。

　　“你改名了，阿飞，难怪寻人启事没用了。”卢斐自顾自地往下说。花园里的植物散发着妖冶的香气，绳索一样将卢斐和冯轸捆在一起。

　　一念之间，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