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风球》左右月

40、40.毒蝎

　　闪光灯闪过后，卢斐看见摄影师比了个“OK”，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撩开垂在他眼前、害他脸颊发痒的一绺头发。

　　赵昱汶新雇来的助理殷勤地给他端上水，卢斐不自在地接过。他习惯了亲力亲为，助理保姆式的照顾让他有些局促。

　　喝完水，助理见他抬腿迈步，又把喝过的水杯随便递给影棚的工作人员，冲上去替他拎起他造型需要的过长裤腿。

　　“我自己来吧？”卢斐自己捏起裤腿，拒绝道。助理连忙放了手，卢斐见他表情紧张，又连忙安慰他：“我不是嫌你做的不好，只是我不习惯这样，赵哥可能忘了跟你说。”

　　小助理还没来得及回答，跟在他们身后的摄影师东峨就笑着拍了拍卢斐的肩：“没习惯的话赶紧习惯吧。”

　　卢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清楚东峨是好意，明星助理的工作模式就是这样，自己不按规矩行事，不仅助理为难，落在别人眼里，也难免让人疑心他在装清高。

　　“我刚刚粗略看了几眼，今天这套定妆照的呈现效果很好。”东峨又说。

　　卢斐惊喜地反问：“真的吗？我还觉得自己表情太僵，拍到后面眼睛都瞪痛了，看起来肯定很死板。”

　　“只要感觉对了，一些小瑕疵可以靠后期修。”东峨耸耸肩。

　　“多谢东老师。”卢斐口气平静，但表情出卖了他的兴奋。东峨是这行资历极深的人像摄影师，十六岁时就在国际上声名鹊起，少年成名令他眼光极高，很是挑剔，卢斐经常听到同行抱怨东峨是整个香港最难糊弄的摄影师。

　　有这样的资历，东峨自然没必要说好话来讨好自己，他的认可是实打实的。

　　“等下去喝一杯？Ju姐上次见过你后很感兴趣，一直要我再带你和她见面。”化妆室门口临分别前，东峨邀请道。

　　卢斐摇摇头：“对不起啊，晚上我已经有约了。”

　　东峨了然地扫了他一眼，看得卢斐脸上发热，不太自在。

　　虽然短短半年内，从只能捡别人不要的小角色演的小演员，一跃成为家喻户晓的新星，却仍和刚到香港那阵子一样，极少参加社交活动。不过与之前的原因不同，之前卢斐是一个顾着七八份工作，没有时间出来玩，现在则是因为冯轲的感情太热烈，大部分晚上都要与他共进晚餐，害他错过不少感兴趣的影人聚会。

　　卢斐卸妆后换上低调的衬衫牛仔裤，鸭舌帽檐压低，帆直接乘工作人员的专用电梯下到地库。他的座驾却有着与他着装截然相反的高调，一辆墨绿色的、棱角分明的宾利车。

　　这款车型已经在几年前停产，是实打实的绝版车，全球限量一千部，已经被炒到有价无市的地步。

　　卢斐对豪车兴趣不大，与冯轲交往后卢斐才发觉自己的物欲其实并不高，吃穿用度只要合心就不在乎价格，欣赏不来张牙舞爪的跑车，但冯轲向来对他的审美猜得很准，这辆车款式复古，完全对上卢斐的口味。

　　助理坐上驾驶座，娴熟地发动汽车。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卢斐一眼，问卢斐：“要不要先回公寓一趟，换一身衣服？”

　　卢斐理了理衬衫领子，说：“不用，这样就可以。”

　　“那就直接去新界了。”助理驶出地库，认出几辆狗仔盯梢的车，灵活地在车道上钻来钻去，二十分钟后就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甩掉了所有的狗仔。

　　这才是他的看家本领，只会当保姆的话，也不会被赵昱汶看上，成功拿下这个助理职位。要知道坐在车后座看着剧本的这个安静的年轻人是今年香港影视圈崛起最快的演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许多行业老人都在争抢这个助理职位，只求能沾上一点卢斐飞升的光。

　　不过香港这种地方，哪怕是天降紫微星，也得要背后有人愿意捧。卢斐背后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冯家二少冯轲，冯轲一向洁身自好，从没有桃色新闻传出，许多杂志都写他清心寡欲之际，他却看中了卢斐。

　　助理听说这些风言风语之后，以为卢斐会是什么极其厉害的角色，毕竟这些年在冯轲身上受挫的大明星足足有一打了，八卦杂志还出过专号，盘点明星们对冯轲示好被拒绝的场面。但这阵子和卢斐相处下来，助理发现卢斐在拍戏之外，是一个简单到称得上笨拙的人，言语不多，更不怎么掩饰自己的感情，唯独在演戏之时，才会忽然像鬼上身一样，成为另一个人。助理对表演一知半解，也能看出来卢斐是个绝对天才的演员。

　　卢斐听不见助理心里这些小九九，他从上车就在翻剧本，略略了解这个片子的大纲后就到了目的地。冯轲约他吃饭的地方是新界一间农庄，当然是包场，下车时周围除了服务生外没有多余的人。

　　冯轲已经到了，正坐在小亭子里看着水塘里的游鱼发呆。卢斐走近时，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卢斐手上的剧本，问卢斐：“曾佑之新片的本子？”

　　卢斐点点头。

　　“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他的片，看你这个本子好几天了。”冯轲的口气略有不满。

　　卢斐抱歉地笑笑，身体却还僵在原地不懂，冯轸握住他的下巴，凑上去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揶揄道：“已经半年了，还这么害羞？”

　　卢斐下意识揩了揩唇，答非所问：“晚上吃些什么？”

　　冯轲手里捏着片草叶，指尖在上面掐出青绿色的汁液，说：“吃是最没意思的事情，几样东西变着花样弄熟，可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

　　卢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木讷地说：“你要是不想吃东西的话，我们直接……”

　　“嘘。”冯轲竖起食指，按住卢斐的嘴唇：“我很不喜欢你这样，把我看得像海丰那些人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卢斐急忙辩解道：“只是你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

　　“这是你第一次恋爱吗？”冯轲话锋一转。

　　卢斐拼命按下脑海里阿飞的影子，点了点头。

　　“那就不奇怪了。”冯轲唇角带笑，握住卢斐的手，牵着他走向小河边的餐桌。农庄没开灯，几只红纸灯笼悬在餐桌上，播撒着发红的光。周围一片寂静，听得见流水声。

　　“恋爱和做生意不一样，我给你一些东西，不是要了让你回礼，只是我觉得你配得上。”

　　卢斐装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吃过前菜和配茶后，穿着旧式红旗袍的侍应生端上一只砂锅，掀开盖子，一股陌生的香味飘散了出来。

　　侍应生先给卢斐盛了一小碗汤，汤色清澈，不见一滴油脂，透明如白水。

　　卢斐小口缀饮着，这汤入口却有意外的辛辣味道。

　　或许是室外搭起的电路接触不良，卢斐头上的红灯笼忽然闪烁了几下，里面的灯珠烧坏前一瞬间的光线极亮，血色的红光把砂锅里的东西照得清清楚楚。

　　卢斐清楚地看见，砂锅的正中央，一只手掌大小的蝎子卧在锅底，尾巴的毒刺高高翘起，方向正对着自己。

　　他腹中瞬间翻江倒海起来，张口想吐，又强行忍下。

　　冯轲在所有方面都完美到挑不出一点瑕疵，唯独有一点怪癖，就是喜欢搜罗各种罕见的食材，当卢斐对他眼里的珍馐面露难色时，冯轲的脸色就转得极差。

　　卢斐抬起头，冯轲的眼神果然聚焦在自己身上。水滴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嘀嗒、嘀嗒”，每一声都能听得很清楚。

　　卢斐在心里庆幸，这么暗的环境里，冯轲看不见自己发青的脸色。他几口喝尽碗里的汤水，端起茶水灌下，仍然冲刷不掉嘴里的烧灼感。

　　他无比的想念妈妈在家中给他煲的那些汤水，一样在砂锅里蒸汽腾腾，入口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醇厚又温暖。

　　“对了，下周你有安排吗？”冯轲忽然问。

　　“怎么了？”

　　“下周是我姑姑的生日，会请很多人，你可以来吗？”卢斐觉得冯轲的口气不像邀请，像是儿童在祈求长辈的同意，把自己放在了强势的位置。

　　“我去没问题吗？”卢斐忐忑道。冯家未必能接受冯轲有个同性情人，卢斐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冯家人。虽然他和冯轲已经交往半年，仍然对外界彻底保密，只有圈子里的人知道。

　　“你不要被狗仔乱说话吓到，我们家人很好相处的。更何况我妹妹跟我提了好几次想见你，她可是你的影迷呢。”冯轲柔声道。

　　卢斐没什么拒绝的空间，应下了这场从下周三中午开始的宴会。

　　“对了，我还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冯轲眉眼带笑，走到卢斐身后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不算难，你一定能做好。”

　　冯轲饭后还有事务要处理，不跟卢斐过夜。卢斐离开他后先让助理送自己回公寓，换了一辆款式常见的车径直去了红弦，喝了三杯酒还觉得胸口淤堵着，很不爽气。

　　自己骗了冯轲，他非常清楚恋爱的感觉，他体验过那种着魔般的狂热。和冯轲之间，除了初见时电影院的那一面，卢斐没再有过心潮澎湃的感觉。

　　这半年来所有的名与利，统统是自己骗来的，他如走钢索，时刻都岌岌可危。

　　喝下去的蝎子汤似乎还在刺激着他的肠胃，卢斐捏了捏口袋里的烟盒，忍不住掏出一支。他原本戒烟很久了，记不清什么时候又重新开始抽。

　　骗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卢斐早知道，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轻轻颤动，发出嗡响。不能再对它视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