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窥视 ...
-
庭院里,火红的凤凰花开了满树。
昨日的雪已融了,满庭寒香。
上川玉靠坐着屋前的木阶,手肘支着头,困得快要睡过去了。
他宽大的袖口卷起,露出一截皓白的腕。上面两排齿痕见骨,血已凝固了,小九正在为他换药。
小五站在阶前,看见大人受伤的手腕,本就表情不多的脸色愈发冷酷了:“那孩子是邻国死斗场的奴隶,因为上场死斗从未败过,最近被人花大价钱买来的……”
他顿了顿:“叫他孩子并不确切,他在死斗场关了很多年,一直都是那副样貌。”
柔风吹过,上川玉拂去头上的落花,眯着眼问:“是妖吗?”
小五神情凝重:“极有可能。”
妖物修炼人形不易,若无妖力却有人形,只能说明小孩的父母皆是大妖。
大妖结合,生下的孩子出生便是人身。
免去了修炼的熬苦,可相对应也有缺陷。
——在成年之前,他们的力量会被封印,仅是躯体比常人强壮一些,恢复能力比常人快一些。
这里的成年是按妖的寿命计算的。
对于人而言,则是无法想象的漫长光阴。
一般来说,大妖的孩子若不能在成年前被好好保护起来,大多下场很惨。
他们拥有大妖的皮骨血肉,对人而言皆是珍宝,却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往往被人猎杀,尸骨拆碎了卖钱,又或是像小孩一样,被卖进死斗场里,作为赚钱的奴隶,搏杀至死。
小五道:“妖物诡诈,您该杀了他。”
小九将他手腕的绷带打成漂亮的蝴蝶结,道:“赞同。”
上川玉就笑:“还是个孩子,怎么忍心呢?”
小五提醒他:“大妖的少年期很长,他只是外表像孩子而已。”
小九:“若实在不忍心,就把他还给原本的主人,那位贵族已守在殿外了。”
上川玉茫然:“守在殿外?”
小五脑壳上的青筋直突突:“您私自把人家的奴隶抢回来,人家来要人了!”
他们大人哪里都好,就是有时迷糊得像没睡醒,叫人头疼。
上川玉便道:“哦,我跟他买还不行吗?去取我的钱……”
小九耷拉着脸道:“大人,您哪来的钱啊?”
看见很惨的人就要给人送钱。
看见很惨的奴隶也要为人赎身。
若有信徒跑来神殿门口大喊:大人,我明日就要成婚啦!还会贴心地为人送上礼金。
祭司当了十年,却身无分文,是传出去,最忠诚的信徒也不会相信的离谱程度。
上川玉静默。
阳光刺目,他倏然起身,走向庭院中央。
凤凰树下插着昨日斩裂了死斗场的仙剑,他将剑拔起,对着光细细端详。
半晌后,他反握剑柄,递到小五手中:“拿这个抵。”
小五:“……”
“这把剑是您……”
“嗯。”上川玉淡淡道,“正因为贵重,才拿它去抵。”
他抬起绑着蝴蝶结绷带的手,抵着侧额,弯眼笑:“在死斗场挣扎着活了许多年,这样厉害的孩子,寻常之物也换不走吧?”
小五知道,他们大人看似脾气好,实则最执拗。
他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所以多说无用,于是抿着嘴,不吭声了。
祈神时间到。
上川玉转身。
小孩醒了,正站在寝殿门边,听他们谈话。
他仍穿着脏破的衣裳,血渍黏着微卷的碎发,拂落时半遮住眼眸。
妖物的恢复能力比常人强些,他断掉的手脚筋续上了,只是身上仍有数道溃烂的伤疤,像截埋进泥土里的木头,皱巴巴,湿漉漉,还有点脏,被虫蛀空了一样,摇摇晃晃,随便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上川玉温和道:“你自由了。走时当心,再被捉到,就没钱赎你了。”
说罢,他离开了。
小五走到小孩面前,举起那把仙剑,冷着脸:“这把剑跟了他十年,足以买下整个王都的奴隶,也足以斩下所有贵族的人头。”
“这是他唯一的一把剑。”
“因为你,今日之后,大人没有剑了。”
庭院的风有些柔,有些冷。
小孩的额发被吹起,眸如死水,又似含着霜,沉默地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
他走得云淡风轻。
红衣翻卷,如春山的淡影,将世间的罪恶与绝望都掩映。
-
死斗场坍塌后,三殿下又去国主面前闹。
他对天赌咒。
绝没有神明降谕这回事!
上川玉拆了死斗场完全是出于私心。他是个可恶的骗子!
不少贵族逃离时被砖瓦砸伤,囚于地牢的奴隶却安然无恙,这还有天理吗?
更无理的是,上川玉居然把囚牢里奴隶的名录整理出来贴在神殿前,要贵族们亲自来认领,可是谁敢?
死斗场坍塌,坊间流传,是因为贵族的行为惹了神怒,纷纷猜测究竟是谁逃跑时被砸了脑袋,又是谁裤子都没提,等着看笑话。
这时候去认领奴隶,只会丢脸。
没人去,上川玉就做主把奴隶全放了。
三殿下气得要呕血了,跑去国主面前告状。
同过去一样,国主非但没有对上川玉的做法有异议,反而告诫自己的儿子:“你应当学习他的慈悲。”
三殿下恨得牙齿咯吱作响。
可为了讨父王的欢心,他还是照做了。
提起这件事,小五的表情简直像吃了苍蝇:“三殿下不忍看囚犯被处死,于是从外面买了几个奴隶丢进天牢,让他们代犯人去死。他认为责打自己的宫婢很残忍,所以心情不好时,就去打别人的宫婢。国主要他慈悲,他正在努力学习。”
小九:“……真是好慈悲唷。”
死斗场倒塌没有为上川玉带来麻烦。
小九稚气的脸上堆满笑容:“国主没有责怪您,还以礼相待,尊敬有加,大人想做的事一定都会心想事成。您天生仙骨,说不定能活到一千岁,到那时,上川国在您的光辉之下,一定会成为世间最美好的净土。”
上川玉笑笑。
只是笑,不说话。
祭司每日都要祈神。
一般是五六个时辰,若赶上节日,日夜都要跪在神像前。
日子平淡,又缓慢,一整个冬天,上川玉都没有再离开过神殿。
白天,他独自在神殿祈神,晚上就坐在庭院的回廊下,削几根竹子做伞。
他做伞骨,小五糊伞面,小九负责拿去街上卖,换一点钱回来用。
上川玉特意叮嘱,不要说这伞来自神殿。
小九问为什么,他只道,钱够用就好,东西要给有需要的人。
若知道伞是他做的,信徒一定会高价争抢,买回去供起来,倒违逆了初衷。
上川国的冬天,风是柔的。
这日,上川玉结束祈神,照例坐在廊下削竹子,小五和小九都出去了。
凤凰花一团团,一盏盏,花蕊似鸟的长尾,满树挂红,宛如晚霞装进了袖珍的灯笼。
上川玉曾在书里读过,在遥远的北边,寒冷的国度,深冬梅花负雪,远望去像是雪在烧,那才是冬日里不可多得的名景。
可惜这里没有梅花,也没有雪。
“若能再见一回雪就好了。”他自言自语。
正认真做着伞,半空中,晶莹的六瓣霜花温柔滚下,落在庭院凤凰树梢,还有他指尖的伞骨上。
只消片刻,大雪铺满整座神殿,乱琼碎玉缠住殿宇,如一卷温存的山水画。
上川玉诧异,他抬起头。
墙边最高的凤凰树上,坐着一个小孩。
小孩额发有些卷,凌乱地垂在干净的耳侧。
下着雪的庭院起了冷风,小孩却只着单衣,薄得像纸,赤着脚,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腕。
他与上川玉对视,眼瞳比贵族掌心把玩的黑珍珠更要幽邃,还沁了点寒凉。
雪花如絮,从他掌心纷纷落下。他似乎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这冰寒的力量,雪花过于闪耀,似一颗颗坠落的星子,扑面而来,打湿了上川玉的眉梢。
对视了片刻,上川玉收回视线:“你不脏的时候,还挺好看。”
小孩挑眉:“你记得我?”
几个月来,他一边疗伤,一边躲在暗处窥伺。
那被上川国子民视作神明的男人,私下里迷糊,懒散,祈神时打瞌睡,睡觉时蹬被子。被窥视许久,竟全然没发现,若不是今日主动现身,或许他会无知无觉的,坐在廊下修一个冬天的伞。
上川玉端庄道:“奇怪的小孩并不常见。”
到底谁才比较像孩子啊?
虽然不满,可对于他仍记得自己这件事,小孩雀跃。
本以为,他不会记得。
本以为,只是他人生里零星的过客。
上川玉低头折伞骨。
小孩没有再开口。
庭院寂静,天地间的所有杂音都渺远了。
大雪擦着上川玉朦胧的视野,不停歇地温柔落下,渐渐的,染白了他的发。
……
上川玉没有赶他走,也没有对别人提起此事。
日子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他依然在祈神时哈欠连天,在夜里把被子踹作一团,在清晨赖床,要小九叫上好几回才艰难爬起。
妖物潜伏在身边。
——这件事并未让他产生一丝恐惧,他平静得仿佛不知道有妖存在一样。
平静到,小孩也不能确定,那日雪中的对话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又或是一场他臆想出的幻觉。
于是他开始使坏。
趁那人小憩时,在他手畔放一朵花。
趁他睡觉时,偷偷把两床被子丢在他身上,害他半夜被压醒。
在他吃饭时,招来风雪吹飞他的勺子,又吹来几片树叶掉进他碗里。
上川玉一一忍了下来。
直到小孩趁他祈神时,一脚踢翻了香炉。
神殿的地砖温暖,上川玉靠着白玉石柱睡得正香,冷不防被香炉撞地的声音惊醒。
他搓了搓眼睛,看见了不速之客。
那孩子正坐在神像的头顶上。
“你真的很能睡。”
“……”
“睡姿张牙舞爪的,像只螃蟹。”
“谢谢……”
“我不是在夸你。”
上川玉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你很无聊吗?”
“是你比较无聊吧?”神像很高,金璧辉煌,小孩脚踩着神像的脸,“反正也是打瞌睡,拜不拜又有什么区别?”
他声音脆生生的,如坠入玉盘的珠粒,瓜子小脸只有巴掌大,淡黑的瞳仁如两颗坍缩的太阳,炯而有神,瞧人的时候有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又似一柄冷刀子,刀刃上流转着混沌的烟霞。
上川玉温亮的眼眸盯着他:“把你的脚从神像身上拿下来。”
小孩不屑道:“凭什么不能踩?”
上川玉道:“因为那是别人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