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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神说 ...


  •   小孩挑着细细的眉:“别人的信仰,但不是你的。你只会在祈神时睡觉。”

      上川玉被戳穿了,脸上却很能挂得住:“我是不信神。”

      “那为何要拜?”
      “这两者不冲突。”

      小孩盯着他瞧,乌溜溜的眼珠子快要喷出墨来。
      他脸蛋小,一双眼在脸颊占了很大比例,睫毛朦朦的黑,根根分明,似凤鸟的尾羽。皮肤细腻,仿佛从霜雪堆里刨出来的,晶莹剔透的一个小人,脚趾雪白,骨节清瘦,傲慢地搭在神像的鼻子上。

      上川玉不许他踩。
      他虽然不爽,却也慢吞吞收回了脚。

      香灰洒了一地。

      上川玉把香炉摆好,回到柱子前继续睡。

      睡前,他不忘提醒小孩:“再吵醒我,就要揍你了。”

      然而这话根本威胁不到任何人,小孩跳下神像冲到他面前。
      上川玉闭着眼,抬手以指尖抵住小孩的额头,把他瘦小的身体弹飞。

      他收着力。

      小孩掉在了神殿门外,咬着牙,再一次冲上来。

      上川玉拉过殿内的帷幔,缠住小孩的一只脚踝,他将帷幔的另一头穿过琉璃做的横梁,轻轻一扯。
      如此,小孩就被倒吊起来了。小小的身子在半空中挣扎,额前卷毛软软垂着,手短脚短,小脸气得惨白。

      “认错,说你会乖乖离开,我就放了你。”

      小孩紧紧抿着嘴巴,神情犟得足以吞下一头牛。

      上川玉最喜欢倔小孩了,他心安理得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边铺满暮色,小孩也倒吊在半空睡着了。

      上川玉剪断帷幔。
      小孩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妖物的身体强壮,并不碍事,他只是被摔醒了,揉着脚腕,仰起头,有几分哀怨,几分羞愤,恨恨地盯着面前的人。

      上川玉递给他一把银色的剪刀:“要实在无聊,就去剪纸玩。”

      小孩别扭地把头偏到一侧:“不。”

      ……

      小九某天早上起来,发现神殿里到处飞着纸屑。

      他捡了几张,跑去跟上川玉告状:“大人,这是你。”

      纸人剪工糟糕,根本看不清脸,只隐约能看出是一个人趴在床榻上,横七扭八的,酷似螃蟹。神殿里谁的睡姿像螃蟹,那不用说了。

      “真丑,丑死了。”小九道,“我听说,一些诡秘的巫术会借助人的小像下蛊,行诅咒之事,不会是三殿下干的吧?”

      上川玉把剪纸对着光细看,评价道:“嗯,是丑。”

      他将它贴在窗子上。

      小九道:“很丑啊!”
      “所以用来辟邪。”
      “万一是三殿下搞的鬼……”
      上川玉笑眯眯道:“三殿下人虽讨厌,品味却不差,不会是他。”

      暗处,小孩听到这话,咬着嘴唇,捏碎了好几张白纸。

      可当他回头,看见剪纸像在那人的窗上随风轻摆,又松开了指尖。

      那人将他的剪纸,贴在了离睡榻最近的地方。

      ……

      神殿的后院有汤泉。
      冬夜里,上川玉会去泡澡。
      跪在神前祈神,听百姓诉苦,挨贵族的谩骂……消磨完漫长的一天,没有什么比泡温泉更解疲乏。

      热气蒸氲,水光潋滟。

      他身体沉入池水,乌黑的长发浸在水雾中。

      夜幕似水,又如墨,星子点缀,无云净澈。
      四周花树繁茂,汤泉边花落了满地,掩在缥缈的雾气里。

      背后传来脚踩落花的声音,松软之中,带着吱呀吱呀的动静。

      上川玉没有回头,靠在池边,仰着修长的颈,手臂搭在冰凉的石壁上。

      “小五。”他喊,“给我捏捏肩膀。”

      背后的人停住了,久久没有动作。

      上川玉疑惑:“小五?”

      那人慢慢动了,踩着一路落花来到他背后,单膝点地,捡起池边的银瓢。

      清净的夜幕被云搅乱,忽而霜花漫天,云片涟漪。
      上川玉闭着眼睛,看不见无垠的夜色漫天飞花。
      冬夜里,粉妆银砌,琪花玉树,苍茫的风雪压住了汤泉里袅娜的热雾。

      于是,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了。

      小孩舀起一瓢水,仔细浇在他的肩上,却不敢触碰他。

      上川玉:“今天肩膀很酸,你先帮我捏,一会儿换我来捏你。”

      小孩咬着嘴唇,放下银瓢,按住那人的肩膀。
      细柔,滑腻,被热水浸得如同软玉,几乎烫到了他的指尖。
      他轻轻揉捏,没有章法,心跳如擂,只是尽可能放轻了力道,怕捏痛他。

      一片雪花融化在眼睫,上川玉察觉触感不对,他回过头。

      无处可藏,两人对视时,小孩莫名有些脸红,将小小的手藏到身后。

      上川玉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门外传来小五的声音:“大人,我为您拿了一件厚披风。”

      小五刚要推门进来,小孩抬起手,一道冰蓝色的光芒飞去,冻住了门缝。

      “这门怎么打不开?”小五在门外喊道,“大人,要帮你捏肩吗?”

      上川玉道:“把门打开。”

      “我不。”神情倔强。

      上川玉只好离开池子,走上岸来。

      乌发,凝脂,红珠,肌肤赛雪欺霜,水珠沿那漂亮的线条滴滴滚落,叫人心颤。
      他心大得很,根本不在意面前还有旁人……或许,小孩在他眼里也不能算个人。

      总之,清瘦修长的身体猝不及防袒露在眼前,那一刹,小孩脸上染了可疑的红云。

      他飞快扭头到一边,不敢多看,胸口起起伏伏,垂在身侧的指尖攥紧,指骨被捏得发白。

      上川玉在腰上围了条白色的浴布,赤着漂亮劲瘦的上身,就要去开门。

      一道冰链从小孩手中迸出,无礼地拦在他面前。

      “不许去。”
      “给我理由。”
      “就是不许。”
      “小鬼头胡搅蛮缠的要求,我可不会答应。”

      小孩眉头深锁,说不出的苦恼,却又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恶狠狠威胁道:“要敢开门,我就杀了他!”

      上川玉:“……”
      “哦哈哈。”他捏着小孩软白的脸颊,笑,“你好凶,我好怕啊。”

      小孩:“……”

      那边,小五用蛮力顶开了门,正要进来。
      小孩随手一挥,呼啸的冰雪喷涌而去,硬生生把门吹飞了。
      风雪裹着小五的身体,将他卷出门外,可怜的小五毫无防备,头晕眼花,狠狠撞在了前院的门柱上。

      上川玉:“……”

      一炷香后,寝殿内。

      上川玉拎着小孩的后领,把他摁在面前:“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你真没礼貌。”小孩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像喝醉了酒一样,“问妖怪的真身,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偷看别人洗澡就不失礼吗?”
      “最多我们扯平。”
      “不能扯平。”上川玉指着小五,“你还把他吹飞了,向他道歉,否则我会揍你一顿,再赶你走。”

      小孩扁着嘴,不情不愿开口:“我的错。”

      并不很诚心。

      小五冷着脸:“大人,当真要把这妖物留在神殿?”

      上川玉戳戳小孩的脸蛋:“他把我的门吹坏了,要做工抵债。”

      上川玉对小孩有几分好奇,将他抱在腿上,仔细打量。
      小孩只象征性挣扎了一下,就逆来顺受了,过了会儿,主动伸出藕白的小手,圈住他的脖颈。

      任谁看见这一幕,都不会将这样可爱的孩子和死斗场里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联系起来。

      他乖得像只布娃娃,漂亮得要命。

      小九皱眉:“你叫什么名字?”
      “卑微的凡人不配知道。”
      “……”

      小九就要打他,被上川玉拦了。

      小九气道:“大人,您偏袒这妖物!”
      上川玉笑道:“他只是个孩子,别太粗鲁了。”
      小九将信将疑:“孩子?你多大了?”
      小孩冷淡道:“可以当你的爹。”
      “……”

      小九撸起袖子:“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揍你!”

      然后就被小孩施法,冻成了一根冰柱。

      上川玉叹气,指尖在冰柱上轻轻一点,把小九放出来,他警告道:“不许在神殿里使用妖法。”

      小孩虽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又问:“还没有名字吗?我给你取一个。”

      当年小五和小九都是奴隶,濒死之际被上川玉救回来,二人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救小五的那天,是腊月的初五,所以叫小五,救小九那天,屋檐上则落了九只鸟,所以叫小九。

      他喜欢用数字取名,简单好记。

      上川玉凝眸,目光落在小孩的脸畔:“你这模样,最多六岁。”

      小孩不爽:“远远不止。你不要叫我小六,跟他们俩的名字一样难听。”

      上川玉:“……”

      “哈哈,哈哈哈。”他被戳穿了心思,挠挠头,尴尬地笑,“怎么会取那种随便的名字呢?”

      窗口斜进来一枝凤凰花,凌霜傲放。

      他回头细数:“那枝凤凰上开了十一朵花。”

      三人竖起耳朵,上川玉笑眯眯道:“……就叫‘那枝凤凰’好了。”

      “……”
      “……”
      “…………”

      真是受不了大人的一些恶趣味。

      小五冷着个死人脸,丢给小孩几件新衣:“那枝凤凰,这些都是给你的。”

      小孩漂亮的唇绷出了愠怒的直线:“闭嘴!!!”

      ……

      过往如尘埃,深埋在记忆的深处。
      即使某日想起,拿出来抖一抖,也难回想起全部。

      只依稀记得,那是他在上川国的最后一年。

      那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也许是因为身边有妖的缘故。
      窗上的纸人被风吹得翘起了边,每日清晨,霜雪会降落在他窗前,如梦似幻,覆了满院凤凰花,红白相映,远看似一片燃烧的雪。

      祈神时,小孩会坐在神殿的角落里剪纸,时而玩着纸屑,时而盯着他瞧,一看就是一整个白昼,也不会觉得累。

      偶尔半夜醒来,上川玉会发现被子有东西。
      拎出来看,小孩抱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小小的手和脚,困顿得掀起眼皮,小卷毛被压塌了贴在额头,叫人不忍心把他丢出去。

      上川玉只好叫小九另抱一床小被子给他用。
      可小孩还是要在夜里钻进他的被子里,紧搂着他温热的皮肤不放,仿佛离了人就睡不着。

      上川玉无奈。
      还说他睡得张牙舞爪,明明自己也像个螃蟹。

      小九气得要命,嚷嚷着他都没有睡过大人的床,这不公平。

      上川玉便叫他晚上也来一起睡。

      小孩卷毛遮掩的眸子里露出了霜寒的颜色。

      入夜,小九高高兴兴抱着被子前来,却发现寝殿的门被冰霜冻住了。
      璀璨,晶蓝,粒粒分明的冰珠镶着门缝,任他如何用力也推不开,还差点把手掌粘在冰上。

      小九气得直哭,最后还是上川玉哄好的。

      自从小孩来了,两人天天都要掐一回。
      若是吵架,一般是小孩以刻薄的嘴巴取胜,若是打架……上川玉不许在神殿里用妖法,往往他会被小九按着捶。

      小五曾私下提起过:“那孩子明明有很多衣裳,却总穿着一件黑衣。”

      上川玉没懂他的意思,小五暗示他:“上川国的嫁娶,男着黑衣女着红。”

      上川玉明白了,哈哈直笑:“小鬼想娶媳妇了!”

      小五叹气。

      按常理说,一个人若在某一方面特别突出,那在其他地方定然存在短板。

      他们大人温柔,慈悲,强大得有如神明。以前没发现他有什么缺陷,现在找到了。

      ——大人的完美无瑕,是用智商换的。

      迷糊得要死。
      尤其在某一方面格外迟钝。

      迟钝到令人头疼。

      ……

      年后,上川国意欲挑起与邻国的战事。

      国主任命三殿下为征兵使。
      三殿下派人在王都的街上贴满了征兵告示,可几个月过去,无一人参军。

      三殿下气得上街拿鞭子抽人:“国家没钱了,要开疆拓土。打仗了,你们却连出力都不愿意?一群无国无君的贱民!”

      百姓被他抽打得伤痕累累,仍不参军。

      最后,他来到神殿,要求上川玉出面,去王都的祭神台上宣布——参军征战,这是神明的谕旨。

      多年前上川玉成为祭司的那天,三殿下脸上血色尽失,哭着跑出神殿。
      那之后,他便视这雄伟庙宇如龙潭虎穴,茅坑鲍肆,宁愿绕远也不会靠近半步——因为这里写满了他的屈辱。

      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踏足,后背隐隐作痛,依稀还能记起那年被鞭打的痛楚。

      春日里,繁花坠枝头。

      上川玉坐在廊下,红袍铺散,如水中荡漾的红莲倒影。

      “神明没有降谕,殿下。”他平静道。

      三殿下讥诮道:“有没有降谕很重要吗?装神弄鬼的事,向来没人比你更在行。”

      上川玉不理他的嘲弄,低头画伞面。
      他的画工有些差劲,提着笔,在干净的油纸上点了几朵丑丑的凤凰花。

      三殿下拧着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贱民就是贱民,不上战场,毫无大义,真是可笑。”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之兴亡,匹夫无责,肉食者谋之。”上川玉淡声道,“享受百姓的供养,住着华丽的宫殿,穿着华贵的衣裳,那是您的国,您的责,而非您口中的贱民。他们吃着粗劣的食物,做着繁重的徭役。王位谁来坐与他们何干?为何要为了上位者的野心流血厮杀?”

      “你是在为贱民说话?”

      “他们并非贱民。在我眼里,您和他们没有区别,甚至,您还不如他们。”

      三殿下捏紧拳头,指甲几乎抠进肉里:“这些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叫人讨厌。”

      上川玉不卑不亢:“您也一样讨厌,殿下。”

      征兵令举国百姓怨声载道。
      三殿下无功而返,国主亲来神殿,请他去祭坛宣布神谕,以激起百姓上战场的斗志。

      上川玉答应了。

      那一日,祭坛上的风呼啸嘶嚎,吹卷了衣袍。

      万民伏拜,上川玉一身红衣,手执高香,拜过神明后,随手将香插进香炉。

      他回头,走到高台边。

      “神明降谕。”他神情淡然,念的却不是国主提前拟好的说辞。

      他如一缕自在的春风,昂首立于天地之间,嗓音锵金鸣玉,响遏行云。

      “神说,要祂的子民自尊,自爱,自怜,不跪天,不跪地,不跪富贵,不跪王权。”

      “神说,人非生而低贱,哪怕坠入淤泥,也应有凌云之念。神愿这世间循理,守义,知礼,悯生。无懦,无惧,无妄,无恶。你们应当为了自由拼争,而非甘作蝼蚁,为他人的欲念厮杀流血,化作枯骨永埋黄土。”

      “神愿世间再无战乱,人人平等,万里同风。”

      百姓哗然。

      贵族们的脸色难看至极。
      国主的白发摇曳在风中,犹如枯草,轻轻一声叹息。

      三殿下怔住:“那家伙……在大逆不道些什么?人人平等?他……他疯了吗?”

      长街的角落里,小孩仰起头,目光如灼。

      上川国温暖湿润,凤凰木参天。
      花开如海,染红了整座城,似绚烂的烟霞,弥弥铺洒。

      满城繁花入眼,远不抵他一个衣角灿烂明艳。
      那是苍穹上不坠的阳炎,是他心头燎原的业火,一燃经年。

      后来,他问他:“你真不信神吗?”

      那人笑着回问:“神是什么呢?”

      春日神殿中,他赤脚踩在干净的木阶上,打开画着凤凰花的白伞:“初做祭司时我很害怕,因为我听不见神明的声音,为此我曾三年昼夜不歇跪在神前,祈求得到神明的谕旨,可还是未能如愿。”

      庭院落花如雨,坠在伞面,绯红一片。

      上川玉温柔道:“若神是善,是义,是真理,那么我信。若神只是一尊冰冷的雕像,太上忘情,俯瞰众生,那么不如信我自己。”

      他收起小花伞,递给小孩:“送你的,以后下雪天,不许再和小九抢伞了。”

      他袖口挽起。
      小孩注意到他手腕上的齿痕,结了痂,却留了疤。
      那日死斗场里,他发狠咬下的那一口,恐怕这一生都无法消去。

      那是他留在这个人身上的印记。

      小孩轻声道:“可我信。”

      他将伞抱在怀里,与他并肩坐在檐下,看满庭落花:“我心中有神。哪怕他非善,非义,也非真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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