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谓仙》晒杏花

24、化蝶

　　后来，战火还是燃起了。

　　三殿下与邻国交易。
　　邻国出兵上川，助他登上王位。
　　作为回礼，他会割让几座城池给对方。

　　这些年对神殿的憎恨，对国主的不满，化作满身戾气。

　　叛军攻入王都，他亲手斩杀了王座上的国主。

　　动手前，他居高临下望着白发苍苍的父亲：“您偏袒他，纵容他，以为他的光辉能普照上川，可结果呢？”

　　“父王。”他一字一句道，“幼时您告诉我，终有一日我会明白您的苦心。我现在明白了。执掌一国根本不需要慈悲。谁不服我，我就杀谁，贱民的骨头轻贱，慈悲不能使他们温驯，只有恐惧才能令他们臣服。”

　　“我会证明给您看，慈悲只会被蝼蚁践踏，他们根本不配。”

　　再后来，他在王都放了一把火。

　　神殿到王宫，千尺长街，铺满了烧红的炭块。
　　百姓跪在炭路两边，每个人的脖颈上都抵着士兵的刀剑。

　　邻国的兵甲围住了整座王都。

　　三殿下提剑站在神殿的大门前：“你告诉贱民自尊，自爱，自怜。他们懂吗？若是懂，就该有点骨气，站起来挥刀向我。”

　　他嘲弄道：“你心疼这些贱民，他们是否也心疼你呢？”

　　那人一言不发，平淡的神情如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瞳孔。

　　那么灿烂。
　　那么耀眼。

　　是他学不来，摹不像，这辈子也成为不了的模样。

　　三殿下被名为嫉妒的死水淹没头颅，发疯道：“只要你赤脚走过这条烧红的炭路，我就放了他们。”

　　百姓的手中被塞入一颗颗炭块。

　　比起身体上的折磨，三殿下更想摧毁那个人灵魂。
　　看他正直的面孔上露出痛苦的神情，看他的信念崩裂，化为齑粉，看他被所爱的苍生背弃，于泥淖里化身成魔。

　　没有什么比这更畅快的了。

　　“如果你半途放弃，我会杀光所有的贱民。”

　　“可若中途有人朝路上丢了炭，那么无论你的结局如何，我都会饶恕丢炭的人。”

　　王都的天空被大火烧红，凤凰木在烈焰中燃烧。

　　三殿下微笑：“贱民不值得怜悯。”

　　“上川玉，敢赌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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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玦的魂魄回到躯体。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手腕铐着锁链，正被吊在木架上。

　　灯火通明，周围被吊着十几个人。
　　相里椿，姬斐，还有早前失踪的飞仙宗仙师。

　　众人受了重伤，蔫头耷脑的。
　　只有相里椿和姬斐还算清醒，两人正在拌嘴。

　　“呵呵，可笑。”姬斐道，“圣迦山的红玉牌，竟被一个邪仙给掳了。”

　　“呵呵，可笑。”相里椿学他，“飞仙宗连大师兄都能被掳，多来几个人，宗门怕是要灭了吧？”

　　大师兄虚弱道：“……拜托你们吵架不要带我啊。”

　　姬斐：“那也是圣迦山种下恶果在先。你在幻境里还没有看清吗？那邪仙的怨念之始是上川玉！”

　　相里椿挑高眉梢：“是啊，就算死了，世间也到处流传着大人的传说。”

　　“我是在夸他吗？？？”

　　“无所谓。”相里椿扯动锁链，“等我捏爆邪仙的狗头，定要他跪在大人坟前忏悔一千年，这才是最重要的！”

　　众人的灵力被锁链锁着，一身仙法用不出来。
　　相里椿指尖勾着一根铁丝，插进锁眼，正在努力撬开它。

　　姬斐催他：“那你快点啊，一会儿就杀到我们了！”

　　相里椿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会在你变成和陆秉一样的烤鸡之前杀出去的。”

　　姬斐：“……”
　　嘴巴真是歹毒。

　　宁玦晃了晃锁链，插嘴问：“诸位，这是何处？”

　　相里椿道：“城主的花园。我们被吊了三天，你再不醒我都要以为你死了。”

　　宁玦：“……有这么久？”

　　他动了动手臂，发现确实酸得很。

　　“我和姬斐醒来一天半了，那群倒霉鬼被吊得更久。”相里椿指的是飞仙宗的人。

　　他低声道：“小爷原本是要去拿邪仙的，结果被他暗算了。妈的，这邪仙是背后长眼吗，怎会知道我们潜入了慈水城？不过好在从幻境里搞清楚了他的力量来源，他靠凡人的恐惧滋养，只要别喂给他恐惧，就成不了气候。”

　　宁玦：“你们也进到了幻境？”

　　相里椿随口道：“是啊，可怜的小陆秉，都被烤糊了。”

　　宁玦袖子里有东西在亮。
　　他抬起手，是那夜在城外镇上买的梅花灯。
　　灯芯早已灭了，他将灯纸塞进了袖口，那纸微微闪着荧光。

　　姬斐道：“魏桑烧死陆秉后，并没有放过城中的百姓。他每日请来能工巧匠制作上川玉的木人，同城中的百姓玩一种名为「杀木人」的游戏，规则不尽相同，却大差不差的。喏，又开始了。”

　　宁玦是强行撕开幻境闯出来的，并没有看到幻境的后半部分。

　　他看了姬斐一眼，点点头。

　　入夜了，花园里挂起灯笼。

　　魏桑坐在凉亭里赏月。
　　等人高的上川玉木人立在花园中央。
　　十几个百姓手拿利器排队上前，每骂一句，就朝木人捅上一刀。

　　魏桑把这当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看得津津有味。

　　“上川玉，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下地狱吧！”
　　“禽兽，废物，你该在淤泥里发烂发臭！”
　　“杀了你！把你打入无间地狱，上刀山，戳成刺猬，下火海，炸成酥肉！”

　　骂得狠，捅得重的人可以活命。
　　骂得不够脏，又或是捅得不够用力，则会直接被魏桑一剑戳死。

　　再或者，他还有别的杀人理由。

　　比如——

　　“你的发色真叫人讨厌，跟那家伙很像，杀。”
　　“为什么要用这样卑贱的眼神看我？让我想起了那家伙怜惜过的贱民，真不爽，杀。”
　　“你……你倒是不像他。”

　　那百姓如获大赦，跪地磕头：“多谢城主……多谢城主……”

　　魏桑困扰地拧着眉：“可你一点也不像他，我羞辱起来还有什么意思？没有价值的人，杀。”

　　相里椿：“妈的！我非把他杀了不可！这家伙到底是谁啊？”

　　魏桑随手杀了几个人，又觉得木人不够完美。
　　他提起笔，蘸着血，在木人的眼下点了颗泪痣，微笑道：“这样才对，继续。”

　　相里椿：“……见鬼，他居然连大人眼角的泪痣都记得？？？”

　　不知是觉得杀百姓太无趣了，还是听见了相里椿的声音，魏桑走过来：“差点忘了这里还有几个仙师，仙师的恐惧比凡人更加滋补，吊了你们这么久，口感一定很棒，白白送上门的美味，我可不能浪费。”

　　他先走到飞仙宗大师兄的面前。

　　大师兄被吊了太久，虚弱道：“城主大人，我现在还不算太怕，您先去吃别人吧。”
　　他建议：“那位相里仙师是圣迦山的人，他比较香。”

　　相里椿：“……”

　　魏桑一听“圣迦山”三个字，眉毛拧作一团。他走到相里椿面前，端详片刻，忽然道：“我见过你。两百年前上川夜宴，你砸碎了我的翡翠烟壶。”

　　相里椿：“…………”

　　他惊讶道：“三殿下？”

　　三殿下微微一笑：“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他扬起下巴：“看在这声‘三殿下’的份上，若你能跪下行个大礼，我暂且饶过你。”

　　“行大礼？”相里椿很快回过神了，“别开玩笑了，莫说现在，就算当年小爷也没跪过你。那时候王姬满地走，殿下多如狗。而你，你是其中一条！哈哈哈，你会对一条狗行礼吗？”

　　三殿下笑容僵在脸上：“找死。”

　　他提剑去杀相里椿。
　　而相里椿的手铐还差最后一点才能打开。

　　情急之下，姬斐在旁边喊道：“什么狗屁邪仙，不过是个又蠢又阴暗的失败者罢了！”

　　三殿下挑眉。

　　“你敢不敢承认，你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嫉妒？一口一个贱民，实则你内心嫉妒死他了吧？你偷偷关注他，甚至连他眼角的泪痣都记得！哈哈哈，真可笑！可你知道吗？人的嫉妒本质上是认可！你认可他是好的，是对的，却又做不到，所以才会阴暗泛滥！”

　　飞仙宗的大师兄：“妈呀，小师弟……小师弟他疯了……”

　　“你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废物！你连他的脚趾都比不上！耍手段博存在感，来证明即使和他截然相反也能活得很好，所以你要杀人，所以你要烧死陆秉！只不过为了维护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可你真的过得好吗？瞧瞧你现在的样子，阴沟的爬虫，大雍的狗屎！”

　　姬斐语无伦次道：“你的自尊一文不值，你内心阴暗得都要生蛆了！呕——”

　　三殿下脸色阴森。

　　相里椿感动道：“姬斐，够意思！从今以后小爷认你是兄弟了！但是……但是……”

　　但是他的铁丝拧断了……救命啊啊啊，要死了！！！

　　三殿下阴阴一笑：“拖延时间？可惜我不会给你机会。我会先杀了他，再慢慢捅死你。”

　　姬斐：“……”

　　三殿下提剑朝相里椿刺去。

　　相里椿：“啊啊啊啊啊救救我——！”

　　剑尖对准了他的心脏。
　　即便是仙师被穿心而过，也会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一剑下去，却没戳到肉身，相里椿不见了。

　　众人抬头看。

　　无数虚幻的红蝶从木架上飞散而出，回旋着扑向星夜。
　　银粉自半空飘洒，蝶翅轻扇，红蝶聚拢，重新组成了相里椿的身体，落在三殿下背后。

　　相里椿脱离了锁链，低头看着自己：“我怎么突然变成蝴蝶了？”

　　三殿下瞳孔猛地放大了。

　　这熟悉的画面……

　　他蓦然回头，少年的身影裹在红蝶中，如一道轻盈的风，弹射而来。

　　他对这少年只有模糊的印象，那一群被掳的仙师里，只他没有仙骨，又瘦又虚弱。
　　在这之前，三殿下从未把他放在心上。

　　可这一刻，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眸。
　　——幽邃，似海，两丸黑珍珠般干净从容。

　　这个眼神，他死也不会忘记。

　　那一年，上川国的凤凰花开得正红。

　　三殿下被国主训了，心情不好，上街拿鞭子抽人。
　　只有听见贱民的无力反抗的惨叫声，他才能从心底感到快意。
　　他是殿下，贱民被他鞭打不敢躲避，更不敢逃走，颤抖着跪在地上。

　　正打得畅快，贱民的身体却突然化作红蝶，四散飞走。
　　他又去打旁边的人，对方也一样消失了。

　　很快，街上便空无一人了。
　　唯余红蝶漫天。
　　风吹落花满城红，一时分不清哪些是凤凰花的花瓣，哪些是展翅的蝴蝶。

　　三殿下愤然回头，只见那个讨厌的家伙坐在屋檐上。

　　是他！
　　整个王都只有他会怜惜贱民，也只有他有胆子跟贵族做对。

　　三殿下恨得牙酸。

　　彼时他们还小，那人少年意气，衣袂飞扬：“最近在学化蝶术，上街找人练练手。”

　　他的笑容比日光还要刺目三分：“抱歉打扰您了，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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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园里，三殿下惊恐得仿佛见了鬼：“上川……”

　　宁玦携着红蝶来到他面前。

　　少年冷淡如霜，一拳塞进他嘴里：“你可以闭嘴了。”

　　他提起三殿下的衣领，掐指诀轻喃：“化蝶——”

　　两人的身体卷入千万只红蝶里，又化作虚无，刹那间消失在了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