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川故

5、初见2

　　时间还早，火锅店里只有一桌客人。

　　火锅店的装修很特别，地基向下深挖几寸，外墙模仿古船的形制，金色屋檐搭配棕红色墙漆，雕花窗户只比地面高一寸，修得高大亮堂，整个店面看起来红红火火，仿佛古代大户人家靠岸驳船。

　　每一桌都配有两个布艺背篓，可以放背包外套，避免窜味儿。

　　陈墨跟在步佘后面，坐在窗边的空桌位上。两人沉默对视一眼，互相转过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陈墨打开手机，火速线上求助宋慈溪：“我该聊点什么？我到火锅店了。”

　　宋慈溪发出一个疑问的表情包：“怎么是火锅店？日料呢？算了，你不知道聊什么就接着出租车上的话题继续聊。”

　　陈墨不知道吗？

　　“我们下车前聊到行业前景和经济不景气。”而且越聊越深！

　　是他不想接着聊吗？

　　是他做不到！

　　微信界面上出现一行“对方正在输入……”的文字，过了好一会儿，宋慈溪终于敲来一行字：“进展这么快？”都聊到未来生活了？

　　很快，他反应过来：“别聊这么深刻！”关键是，这不是你擅长的领域啊陈哥，你聊点人家女孩子喜欢的话题，聊天气聊宠物聊二次元都比聊金融好。金融这种话题，不只有你得懂行，对方也得懂，这逼才能装得深入人心，不然很容易倒打一耙。

　　服务员走过来，提醒他们去料理台调一个蘸料碟，陈墨顿时如获大赦，他不经意间瞥一眼同样忙着微信联络的步佘，对方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

　　得救了！

　　陈墨在料理台旁转悠来转悠去，偷偷摸摸记下步佘调的小料。

　　“木樨”绝大部分时间不是点外卖就是去日料店，偶尔去食堂，去之前抱着不吃会饿死的悲痛，匆匆吃几口就跑，还不忘上线跟陈墨会抱怨食堂的饭菜太咸，用的食材不新鲜……

　　陈墨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不吃辣，口味非常清淡，没想到这姑娘竟然在调味碟里加了小米辣！

　　他们调完调味碟，返回桌位，火锅锅底已经端上来。

　　小推车紧邻桌位，上下四层，摆着三道素菜四道荤菜，还有一瓶饮料。

　　在网上聊天的时候，“木樨”经常夸耀她的饭量，一顿能吃很多海鲜，几盘烤榴莲更是不在话下，看她晒的图片，陈墨第一印象便是能吃。

　　——木樨是个特别能吃的姑娘。

　　点菜的时候，陈墨直接按照两个男人的饭量点单。

　　步佘看着三大盘肉，傻眼了。

　　“是不是点多了？”火锅店可以退菜吗？她不常去火锅店，不知道店里的规定。

　　陈墨愣了下：“没事，先吃，吃不完放这。”

　　他下一碟肥牛卷，等肉熟的时候，他留意步佘在看手机，难免有些心慌。步佘在跟别人吐槽，是不是他有哪儿没留心，给步佘留下不好的印象？他该怎么挽回形象？

　　陈墨放下筷子，拿起手机，找“军师”求助。

　　步佘和手机里的人聊的，是自己吗？发消息的时候，陈墨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温淼一发来消息：“人家姑娘愿意和你出来吃饭，说明第一印象还行，实在不行，做不成对象做朋友呗。”

　　陈墨：“？”

　　陈墨准备去调味的时候，“军师”短暂下线。

　　鬼知道为什么温淼一今天提前从实验室回来，还刚巧来约两位老室友吃午饭，看宋慈溪吞吞吐吐的样子，温淼一第一直觉告诉他，这间宿舍发生了某件他不知道但他可以参与的事。

　　一番逼问才知道——

　　哦豁，陈哥去奔现了，据说那个小姑娘长得不错。

　　温淼一火速在原来的宿舍群之外另建新群，三个人在群里你一句我一句“出谋划策”。

　　温淼一：“看看照片，有多好看。”

　　陈墨：“偷拍可耻。”

　　宋慈溪：“其实，我也想知道。”

　　陈墨无语，宋慈溪被温淼一带坏了！他手指用力地戳在屏幕上，打字飞快，心里直冒火星子：“这个群建立的意义是什么？谁能跟我分析一下现在的情况？”

　　温淼一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插科打诨调戏人：“你开摄像头直播我就告诉你。”

　　陈墨：“一边儿凉快去。”

　　宋慈溪安慰道：“冷静点，陈哥。她玩手机聊天很正常，人家说不定也是第一次和网友面基。你盯着她看，说不定她也正在看你。虽然，女生和不熟的朋友出去吃饭经常玩手机，大概率是个不好的信号。”

　　盯着她看？

　　不好的信号！

　　陈墨顿时如鲠在喉，一度怀疑是宋慈溪的手机被温淼一抢走，竟然发出这么毒舌的话。

　　……步佘果然在偷偷看他！

　　陈墨心态稳了，放下手机，提醒步佘，肉熟了。

　　步佘先挑起话题。

　　边吃边聊，她爱笑，总能挑起话题，一个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有时陈墨会说一两句，增加参与感，有时是步佘故意问他，像是套话，又像是变着法儿了解他。

　　有话聊，手机也就没那么好玩。

　　陈墨喜欢看步佘笑眯眯的样子，眼尾的一小抹亮片在灯光下忽闪忽闪，很好看。

　　附近单位的人下班聚餐，商场里的人明显增多。偶尔从窗外走过的行人，目光瞥到坐在窗边的两人，最后留在步佘的脸上，陈墨不动声色盯着对方，看着对方背过身，他才收回目光。

　　步佘问的问题都和陈墨有关，问起校园生活，问起高中读书的时候。

　　陈墨的高中很无聊，他成绩太好了，班级太优秀，不少人早早保送，压根没经过高考最后一个月的高压时光，那段普通人可能要花一辈子怀念的刻苦铭心的时光，他从来没有。在他的视角里，老师的纵容和偏爱对象是一个班，而不是一个人。凡此种种，都和步佘的校园生活不一样。

　　步佘一边感叹他的校园生活，一边夸赞他的头脑聪明。

　　陈墨听着听着，很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是步佘有心提起，还是他过于敏感。

　　除了舍友，陈墨的同学中也有人谈恋爱。虽然院校九一开的男女比例注定单身汉多如狗，男生遍地走，他们没对象不要紧，有些人的成功才让人痛彻心扉。

　　这些男同胞们长相一般，达不到及格线的也不在少数，再加上熬夜熬出一脸痘坑，搞研究提前有早秃的趋势，有些还是巨型胖子，偏偏恋爱对象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美中不足的是学历一般，性格随机。

　　偶尔聚在一起，几个人喝酒喝上头，连他们自己都会说：美女配野兽，不就图点钱，图那个高学历吗？他们别的不一定有，学历，配她绰绰有余。

　　陈墨没喝酒，头脑很清醒。

　　他清醒地意识到，步佘的夸赞建立在他一路平坦的求学之路。他过往每一次值得夸耀的比赛成绩，每一张成绩报告单，都在这些吹捧下，直指高等院校高材生的学历。这些箭，一根根，穿过血肉，隐晦地扎向记忆里那些试图用酒精麻痹的痛楚里。

　　这一顿火锅吃完，还剩半盘山药。

　　陈墨没估错，他点的菜量刚刚好，不多不少。

　　步佘又在夸他。

　　在步佘的夸赞里，聪明的陈墨总能做好每一件事，连点菜都如此完美。

　　结完账，陈墨问前台要来几张纸巾，递给步佘。

　　一切收拾妥当，陈墨背起书包，和步佘一起离开。临走前，他留意到桌上一张印着完整口红印的纸印。白到发光的纸巾上留有一道道辙痕，但他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那抹红色。

　　刚逛到三楼，陈墨突然想起他的外套还在火锅店的背篓里。

　　步佘陪他返回火锅店，店里几乎坐满人，他们之前的位置已经有新的客人，也是一男一女，也是鸳鸯锅。

　　步佘发现站在店外向里看，有种站在岸上看船上游人的感觉。

　　“我在这等你，你去找服务员问问看。”

　　步佘的语气有些急促，双手交握，看上去有些担心，陈墨下意识想去牵她的手，手在空中舞了一圈，装作很忙的样子，点点头：“没事，肯定不会丢。说不定还在那个篮子里。”

　　他一定是疯了！

　　前台的服务员看到陈墨，激动地伸手往外指，和上菜的服务员一起大喊：“帅哥，你衣服忘拿了。”

　　步佘心想，还好她没进去。

　　这么大的声音，这么多人回头，真是大型社死现场。说不定，今天所有来店里吃饭的客人都会在临走前得到前台小姐姐一句善意的叮嘱：“帅哥/美女，不要忘记拿衣服哦。之前就有客人忘在篮子里，你们再检查一下”。

　　步佘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陈墨也有些尴尬。他礼貌道了声谢谢，伸手接过衣服。

　　前台小姐姐：“帅哥，你们走得太快啦，我们的服务员发现衣服，想追出去找你们，已经看不到你们了。”

　　陈墨：“……嗯。”

　　他转身，刚迈出一步，刚才一起大喊的服务员也走过来，刚好封住他下一步。完了，游戏玩出肌肉记忆，脑子刚刚烧坏，这会儿短路。他今天是怎么了？清醒一点！

　　上菜的服务员：“帅哥，那个是你女朋友吗？”

　　陈墨的脑子还在纠结要不要重启，身体先一步做出决定——点头，第一次是小幅度点头，第二次重重的点头。

　　他很清楚，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也可能是新的开始。

　　一切还没确定，为时尚早。

　　那份深埋于心的、迫切的期望，在他第二次点头的时候，堂而皇之生长出来，展露在人前。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对步佘的好感，早已突破朋友的界限。

　　前台小姐姐“哇”一声：“你女朋友真好看。”

　　上菜的服务员跟着夸：“真漂亮！”

　　前台小姐姐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说话有种邻家姐姐的感觉，旁边那位服务员年纪约四十多，被她夸一句，陈墨顿时不好意思，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他乐得飘飘然，脑海里闪过画面：他和步佘站在这，接受长辈的赞赏，他们面前的不是服务员，应该是……

　　想多了！

　　陈墨将外套夹在腋下，几乎是落荒而逃。

　　“这么快就找到了。这家服务员人挺好。”步佘故作惊讶的样子。

　　其实，她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没想到，陈墨看起来沉默寡言，竟然会和服务员聊上几句。看起来，三个人聊天还挺愉快。她刚刚是不是光顾着自己说话，陈墨都没怎么开口？

　　陈墨陪步佘将商场里里外外逛了一遍，走到下午三点多，两人才打车返回学校。

　　将步佘送到校门口，陈墨打车去车站。他坐在出租车上，点开快被两位“军师”聊爆的三人群，简单回复：“马上回去。”

　　温淼一：“结果：胜利or失败？”

　　宋慈溪：“人家怎么说，是退一步回归网友，还是更进一步？【坏笑】”

　　这个问题，陈墨也想知道。

　　晚上八点多，步佘主动发消息问他：“安全到校了？”

　　陈墨正被宋慈溪和温淼一联合起来逼问，听到铃声，他立马跳出包围圈，打开手机。看到消息，他想笑，又怕被两个“野人”联手抢走手机，撅着嘴角，喜滋滋回复道：“安全到校，刚到宿舍。”

　　步佘一键发送表情包：“【好哒】”

　　可可爱爱小猫咪。

　　陈墨发现，步佘真的很喜欢猫，吃饭的时候说到校园里的流浪猫，每一只猫的名字、花纹、奇葩经历都如数家珍，连表情包也都以可爱猫猫为主。

　　宋慈溪凑过来：“人家主动给你发消息了？问啊，犹豫什么？再犹豫，等人家凉了，你贴上去也没用。”

　　温淼一扭头看他。

　　这话说的……话糙理不糙。

　　陈墨关上阳台的门，和那两个“野人”隔开。他站在阳台上，往下看，是一帮大老爷们走来走去。陈墨深吸一口气，斟酌了好久，精选一个不唐突、给彼此留有余地的问法：“姐姐觉得今天怎么样？下次，我能再去找你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