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又得去世一次》信川

13、A-1警告

　　答应放洛清锐离开时，斯炎原本是想亲自送他的，奈何自由商会的主席找上门来求见，已经在会客室里等了半小时了。
　　自由商会是星盟二十三星域中所有商业巨物的联盟，便是斯炎也需要小心应对。

　　“陛下，向您致以我的敬意。”商会主席是一名六十岁左右，古母星南美血统的女子，名叫珊多拉，头发卷曲，肤色黝黑，打扮贵气又有野性，抬头后露出的瞳孔宛如一只母狮。
　　她直白地说明了来意，严明自由商会认为洛清锐和星盟勾结一事必然有误会，要求斯炎重新查证。

　　斯炎低头，转动着拇指上皇室代代相传的宝石，没吭声。
　　商会的手……竟然也伸得这么长。
　　珊多拉不找大法官、不找军部或议会，偏偏准确找来自己这里——皇宫中，就在自己身边，恐怕有对方的眼线。

　　好在他有让海伯森在会客室中屏蔽星脑信号的命令，珊多拉此时应当还不知道自己准备放了洛清锐的事情。

　　斯炎往椅背上一靠，食指在小腹前交叉，意有所指地说：“这件事倒不是不能重新审理。”

　　珊多拉勾唇，笑意未达眼底。这年轻的小皇帝瞧着倒是老成，跟他那个不好对付的已故父皇一样，要人去拐弯抹角揣测意思。
　　照珊多拉的理解，“不是不能重审”的意思，应该是要让自己给出足够的筹码作为交换。
　　这一瞬间，她有种自己仿佛被面前的新帝看穿了心思的错觉。

　　——怎么会呢，对方不过是个阅历年龄都只有她三分之一的毛头小子。

　　珊多拉镇定下来，认为斯炎兴许是皇室血脉作祟，习惯性玩心机，又或者是明目张胆想从商会咬下一块肉来。
　　于是她安了心，给出早就准备好的筹码：“为了庆祝您的登基，请您准许商会向您献上天瑜星云，β95号星，东半球所有的尔觅矿场，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斯炎“哦”了一声，尾音挑起，慢悠悠地说：“β95星应该是刚发现不久吧？朕手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采矿设备。”
　　珊多拉脸一木，很快调整好：“我再私人送给您一整车矿队，如何？”

　　斯炎屈指敲了敲座椅扶手，做出深思状。然后他含笑往前倾身，轻轻挑眉：“朕记得埃德蒙星有十分完善的开矿基地？”
　　珊多拉心里嗤笑——这只小狼崽比他父皇兄长差得远。埃德蒙星早就从里到外挖空了，不过是个破烂星球，哪还有什么价值？也就是他这八年不知在哪里长大，脱离了皇室精英教育，一点眼光也没有。
　　她故作不舍地讨价还价了一番，果然她越是拒绝，斯炎就越是想要艾德蒙星。最后珊多拉保住了纹丝未动的β95星，将空洞洞的艾德蒙星作为交换条件，送给了斯炎，甚至为了怕斯炎反悔，当即就将文件备齐，直接交到斯炎手上。

　　半小时后，珊多拉在回自己星球的路上看见了星网上洛清锐重获自由的信息，满意地向其他商会成员传达了这一结果——用一颗他们都已经看不上的废星，成功搞定了那个小狼崽。

　　这番交易可谓宾主尽欢。

　　-

　　洛清锐走出皇宫时，瞬间被一片刺目的闪光灯淹没。
　　不知从何处闻讯赶来的记者们仿佛见了肉的苍蝇，手上是长枪短炮，天上还飞着无人机。

　　数个话筒一口气送到洛清锐面前，恨不得直接杵进他的嘴巴里：“洛大校，您被皇室指控八年前谋害了皇室成员，您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洛大校，请问陛下最后的审判结果是什么？”
　　“洛大校，您是否是清白的？要不要对着镜头澄清一下？”

　　海伯森领着几个侍卫姗姗来迟，将记者从洛清锐面前隔开，为他开辟了一条离开的通道：“具体情况请各位等待皇室的公告，请不要围在此处，否则我们将采取驱逐措施。”
　　皇宫的半边断壁残垣前，一艘画着凤尾兰花的飞行器停在无人处。
　　海伯森道：“洛大校，这是陛下吩咐为您准备的。”说完又掏出一个全新的光脑：“这个也是陛下吩咐准备的。”
　　洛清锐原来的那个被设置过监听程序，已经不能用了。

　　“不用了。”
　　洛清锐借用了一下海伯森的光脑，拨通了姜达的电话，不出五分钟，姜达一个飘逸把车停在了洛清锐面前。
　　车门一关，姜达一脚加速扬长而去，甩了海伯森一脸尾气。

　　“咱们往哪儿跑？要不起去艾德蒙星？那边最乱，适合藏身！”
　　洛清锐：“……”他揉了揉额角，神经骤然放松后，疲惫如洪水猛兽，“咱们不是要越狱。我有不在场证明，已经证明自身了。”

　　姜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照着方向盘恨恨拍了一下：“我就说您肯定是清白的！陛下他怎么就不能相信您呢？……”
　　姜达自顾自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斯炎的坏话，飞行器驶离母星之后才发现上司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姜达默默闭上嘴，开启定速巡航，又把气温调低了两度，好让洛清锐好好休息。

　　三日没合眼，洛清锐睡的却并不沉。
　　他梦见了从前，梦见了最初认识的斯炎。

　　他从火场里带走人后，斯炎高烧了整整一天，醒来后前十二年的记忆悉数消失，连自己的姓甚名谁都忘了，也忘了是洛清锐亲手将他从火场里救出。
　　根据医生的说法，这是应激之下人的自我保护。

　　这倒是给洛清锐省事了，否则他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把十二岁的小皇子藏好。

　　失去记忆后十二岁的斯炎，在未和人熟悉起来之前是只活生生的狼崽子，戒备到了骨子里，最初任何人靠近他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划伤手——洛清锐的手背上有道如今已然淡化的疤痕，便是那时留下的。
　　这是洛清锐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生活。他没什么泛滥的爱心，一个冷漠，一个戒备，相处了整整半年后，斯炎才终于对洛清锐放下戒心。

　　建立信任后，那只凶狠戒备的狼崽一夜之间变成了粘人的小狗崽。
　　明明不怕黑，却偏要以这个为借口，赖在洛清锐的房间里和他一起睡觉；明明不喜欢听童话故事，却偏偏要洛清锐一遍又一遍地给他念；明明洛清锐做的饭不好吃，他却总缠着洛清锐做。

　　最初，洛清锐颇为冷淡，对待他和外人没什么分别。是斯炎花了一年又一年时间，一点点地摸索着他的底线，然后将之踩到了自己之下。
　　譬如在洛清锐回家的点提前蹲守在门口，抱着食材眼巴巴地望着，再来一句可怜的“清锐哥哥，我好饿”。
　　或者是大半夜抱着枕头，盯着张没有丝毫恐惧的脸，强行逼出两滴眼泪：“清锐哥哥，我好怕黑。”
　　还有不小心磕了碰了也要撒娇，撇嘴委屈巴巴地把手递来他面前：“清锐哥哥，疼。”

　　洛清锐知道这些都是骤然失忆后没有安全感地表现，但他没什么配合的耐心，直到有一次他的半条手臂都在战斗中被烧伤，半夜疼痛中醒来，于朦胧夜色里看见有人沉默地在自己床边抹眼泪，哭的无声无息。

　　那是洛清锐第一次感受到心脏里的柔软情绪。

　　……
　　“大统领，到了。”

　　洛清锐睁眼，看见熟悉的公寓外貌，瞬间清醒：“不是这里。”他发给姜达一个新的地址。
　　“啊？这不是您家吗？”

　　洛清锐重新闭上眼，“是，不过不要了。”

　　悬浮车掉头的瞬间，在公寓附近等着复命的人便向皇宫传讯：洛大校没有回来，悬浮车停了一秒掉头就走了。

　　收到信息的斯炎毫不意外，并且生出一种“洛清锐就是这么果决”的想法。

　　——我真的误会他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接着像是他的大脑怕他自己意识到了似的，其他的事情又迅速填上空隙。

　　得去一趟埃德蒙星。虽然已经知道他不是凶手，但斯炎要知道那些自己亲手搜集来的证据到底是怎么回事。

　　-

　　军部给洛清锐放了整整半个月的假期，洛清锐没有休假，第二天便照常去军部报道了。

　　他那天前脚离开皇宫，后脚皇室就发布了声明，称没有足够证据证明洛清锐就是真凶，甚至为这几天给他声誉造成的影响表达了歉意。

　　于是立刻，星网上又出现了新的舆论，不少媒体报道称《星盟之刃果然是被冤枉的！》　，此类新闻及稿件几乎和皇室声名前后脚发出，不难看出明显是早就写好了的——一份将报道皇室审理后洛清锐果然和星盗勾结，另一份则是报道洛清锐果然是清白的。

　　一夕之间，洛清锐完成了从“星盟之刃”到“星盟罪人”，又到“被冤枉的星盟英雄”的两连转折，连军部内部都在或明或暗地讨论这件事。
　　此前军部从未有人如此被大众关注，洛清锐一下从军部的红人变成了整个星盟的红人。

　　“当初姜副官去皇室的时候咱们怎么没跟去呢？”这是投机主义的惋惜。
　　“我当时就说洛大校肯定是被冤枉的，你们不信。”这是事后诸葛亮的高见。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这是袖手旁观的理中客。
　　“嘘——别说了。”

　　洛清锐身后跟着姜达，两人一出现，周围的议论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视线跟踪。
　　一走进训练室关上门，姜达脸上的风轻云淡立刻被咬牙切齿换下：“这群人是太闲了吗？是星盗处理完了还是训练太轻松了？”

　　洛清锐并不在意姜达说的话，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别人是怎么议论自己的。
　　他先进入模拟仓来了两场模拟战活动脑子，随后给身上绑了增加重力的装备，开始训练体能。
　　两个小时以后姜达就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而洛清锐还在和演练机器人对战，汗珠顺着他的侧脸落下，被特殊材料的地毯瞬间吸纳。

　　又过了一个小时，洛清锐还没停下。
　　姜达有些咋舌：“洛大校……你要不歇会儿？”不管多少次看到洛清锐训练的狠劲，姜达都会为之咋舌——他也太拼了吧！
　　汗珠顺着他鸦羽般漆黑浓密的睫毛砸落在地，洛清锐摇摇头：“这才平时训练量一半。”

　　就在姜达担心他会透支体力的时候，严大统领的副官来了，请洛清锐过去见一面。

　　严州没有办公室，常年在统战部办公，几乎一年365天无休。
　　“来，清锐，看看这份报告。”严州朝洛清锐招招手。

　　洛清锐凑过去，看见某星域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代表着这些地方都有星盗出没的痕迹。
　　“这个坐标是星盟重要的资源区，星盗兴许是有想法。”洛清锐说。

　　大统领：“有空替我去看看吗？”说着大统领忽然一怔：“抱歉我忘了，你应该是在休假，我听说你今天来了军部，没多想就派人喊你了。”

　　洛清锐摇头：“不用。我这就出发。”
　　大统领点点头，从控制屏后绕了出来，拍了拍洛清锐的肩，冠冕堂皇的话不用思考就脱口而出：“你受委屈了。我是器重你的，那些落井下石所谓掏出证据的，我已经派人去一个一个核查他们手里的证据了，陛下发话了，我保证，军部也必须还你一个清白。”

　　洛清锐看着老统领满脸沧桑的痕迹，没什么表情地点头敷衍：“严统领一直有心栽培，我都记在心里。”
　　严州这才满意地笑了，挥手放人离开。

　　洛清锐一刻不停，当即收拾东西踏上了星舰。

　　一个迁跃后航行了一段时间，洛清锐抵达了预定坐标：天瑜星云的外围一个小行星。根据老统领的资料显示，这里是近来星盗活动最频繁的区域。

　　洛清锐还没来得及下舰船，忽然被星盟的通用频率捕获，海伯森的声音努力从一片嘈杂的背景里挣出：“A-1警告，A-1警告，坐标埃德蒙星。埃德蒙星有流民暴动，上四军请求附近增援！”
　　A为最高级别警报，数字代表任务的重要程度，而A-1警报，意味着星盟的君主正面临危险。

　　姜达猛地把通讯接收关闭。
　　洛清锐看了他一眼，下达新的命令：“全军立刻前往埃德蒙星。”

　　姜达撇了撇嘴：“以德报怨，您可真是大善人。”
　　洛清锐从舷窗边回头，这一刻满天星辰被他甩在身后。他肩披着无数星辰霞光，轮廓在无垠宇宙里显得孤寂又冰冷。
　　他说：“我不是。我只是个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