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又得去世一次》信川

12、让他走

　　斥候舰进入母星宙域时，洛清锐收到了姜达的私人通讯申请。
　　“洛大校，你要回母星吗？？陛下拦截了你的星脑讯号，星盗头子给你发的消息，整个军部和议会都看到了！现在上四军就在皇宫门口等着拿人，你快想想怎么解释吧！”

　　雷达显示，整个地球的防卫系统都在追踪着他。
　　进入皇宫空域后，控制中心立刻传令：“请洛大校降低速度，停在我方规定坐标，否则我方将开火击落你舰，重复，请停在我方规定坐标！”

　　规定坐标在皇宫门口。
　　洛清锐一下星舰，上四军立刻上前将他押下。
　　——斯炎甚至没有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就单方面将他判定成为了罪犯。洛清锐生出无限困惑，这些年来，他在斯炎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人？

　　洛清锐被重新押送联合会审法庭，连姜达等人的法庭护卫职责也被上四军接管。
　　姜达试图抗议：“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刚刚保护了你们的英雄吗！陛下！你摸着你的良心——唔！”后面放肆的话，都被海伯森带着得体微笑捂住。

　　“如果不想给洛大校找更多麻烦，还是管好你的嘴。”海伯森拇指和食指用力，卡主姜达试图咬自己的牙关，微微朝他侧头，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提醒。
　　姜达一听这话就蔫了。

　　一天之内，洛清锐第二次坐上联合法庭被告席。
　　大法官高高抬起手里的法槌，清脆声音在空荡法庭里袅袅回响：“被告洛清锐，关于你和星盗——”
　　“我无话可说。”洛清锐昂着头，脸上还残留着纪远的血，在颊边凝固成暗色一片，冰冷且晦涩。

　　议会旁听的众人顿时一阵嘘声。

　　法官愣了一下：“你这是不否认了？”
　　洛清锐：“恰恰相反，我始终否认。但我拒绝法庭继续会审，申请直接使用意识投射，请——陛下，作为监测者。我会证明我的清白。”

　　肃穆法庭，三百席位，明处上四军空洞洞的枪口下，暗处数不清的无人机狙击，星盟最好用的利刃背脊挺出孤傲的直线，眼神锐利，让人不敢迎其锋芒。
　　那双从来含笑看着斯炎的双眼，此刻藏着装不下的失望，平静地对斯炎说：“陛下，不必浪费时间了。这是效率最高的方案。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些私人问题想问。”

　　法庭侧面有谈话室，在上四军的陪同下，斯炎和洛清锐进入其中，除了海伯森，其他人都被赶了出来。

　　“你想问什么？”
　　“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洛清锐困惑地问，不属于他的鲜血还留在脸上，添了一抹既有攻击性的美。

　　“权利至上，不忌贪污受贿，多有权钱交易，一直跟星盗勾结。”
　　斯炎叙述了他亲眼所见，或者亲耳听闻的各种事实：权利至上来自于洛清锐亲口承认，十六舰队对他最重要；不忌贪污受贿来自于目睹军部军需官找上门来，两人密谈；权钱交易来自于听到过洛清锐和严州通电话，就军衔一事两人略有争执，最后是洛清锐略胜一筹，如愿以偿。

　　洛清锐听完沉默了许久，蓦地往后一靠，轻笑了一声，嗓音沙哑。他的喉结微微颤动，从嗓子深处发出气声。第一声之后，他笑的无声。

　　“你在笑什么？”斯炎皱着眉问。
　　洛清锐笑了好一会从停下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笑的这样畅快了。他在笑自己的愚蠢。

　　“你什么时候回复的记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斯炎压着眉头：“生日第二天恢复的记忆，当天开始怀疑你。”

　　洛清锐眼里结了一层寒冰，大脑也快被冻结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对我有没有过真心？”
　　这个问题让斯炎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心脏在胸膛里沉重地跳了多少下后斯炎才回答：“两年前有过。”在知道洛清锐是害了家人的凶手后，他就逼着自己将那些感情鲜血淋漓地从心脏里逐渐剥夺了。

　　“哈。”洛清锐单手捂了捂眼睛。
　　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既然怀疑自己是杀害他家人的凶手，又为什么要和自己继续在一起？既然已经将自己看做仇人，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自己同床异梦、缱绻缠绵？为什么直把他逼到丢盔弃甲、付出所有之后，才将这不堪一击的假象击碎？

　　但眼下，这些问题都没有必要再问了。

　　因为他不在乎了。

　　在谈话室里的对话简短不过两个来回，两人重新回到法庭，洛清锐的提议通过。

　　唯一拿不定主意的是狄亚克。
　　“洛大校，您确定真的是自愿的？我刚刚把设备修好，你不会又给我烧了吧？？”他一边给洛清锐戴上改良后的装置，蹲下身调试着位于洛清锐下巴附近的信号发射器，一边忐忑地嘀咕。

　　“你会自愿把大脑剖开给人看吗？”洛清锐垂眼看他，眼里的寒霜明确晰出。
　　一束光从洛清锐脑后打下，一圈暖光轮廓也化不开他眼里的坚冰。短短半天不见，洛清锐似乎更冷，也更摄人心魂了。

　　斯炎换下常服过来时，看到的就是狄亚克扶着洛清锐膝盖，仰头看痴了的样子。
　　“狄亚克，设备调试好了吗？”
　　“啊！”狄亚克吓了一跳，脸颊升上一层可疑的热度，跳起来后心虚到结巴：“调、调好了！”接着做贼一样跑到监测屏幕后面躲了起来，不敢再看洛清锐一眼。

　　洛清锐没有在意他的反应，“现实背景，时间八年前，指令为皇宫大火不在场证据。”

　　狄亚克：“哦哦哦。设置好了，陛下快点！”
　　一副被美颜暴击冲昏了头脑的模样。
　　斯炎眯起了眼：“……”

　　“陛下。”洛清锐已经躺下阖眼，“我证明清白之后，希望陛下遵守星盟法律，放我自由，在星网公开澄清此事。”
　　没看到证据之前，斯炎仍对洛清锐是否清白存疑。他只道：“等朕看完再说。”

　　洛清锐勾唇，笑意薄凉。

　　这一刻，斯炎心头那股失去了什么的预感忽然十分强烈。
　　但意识投射已经开始，他只能将杂念暂时放在一旁。

　　-

　　“尔觅”是人类文明在银河系末年发现的，是合成星舰蒙皮的稀有原材料，能够一定程度上抵御陨石冲撞和各种武器轰击。在这种矿材面世以后，人类才终于获得了远星航行的基本保护，得以迈向宇宙纪元。

　　在半人马星系十亿光年外的天瑜星云中，几乎每个星球上都有尔觅矿材，其中埃德蒙星是纯度最高的一个。
　　数百年的开采已让艾德蒙星千疮百孔、内部中空，于是人类在其上进行重建，将它变成了半个人造行星、名副其实的钢铁巨物。艾德蒙星也成为了人类在天瑜星云进行尔觅开采的核心据点，百年下来逐渐繁盛。

　　斯炎一睁眼，迎面一整队矿车呼啸而过，个个车身高达五米，灰色闪烁荧光的矿石就在它们背后。
　　斯炎按住被风掀起的披风一角，低头时从地面的水坑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唇角微微勾起，眼尾狭长，英俊又慵懒。
　　斯炎脚步忽的顿住。

　　这张脸……是皇兄。

　　“我会找到杀害你们的真凶的。”他对上水坑里自己的视线，承诺道。
　　离开时，脚步踩碎水坑中的投影，留下破碎模糊的涟漪。

　　斯炎跟随直觉，走到一家地下酒吧。
　　打着赤膊的矿工或运输工人大汗淋漓，嗓门喧嚣地问酒保要上一杯低劣的烈酒，空气里处处是汗味的臭气和酒精的浓香，还有一股尔觅矿石特质的金属气息。

　　斯炎环顾一圈，在吧台角落看到了背对着门口的洛清锐。
　　而他身边的那个人，侧脸有些眼熟。

　　斯炎找了个距离最近的空位，从一个矿工手里买下一顶帽子扣在头上，随手点了杯酒。
　　那人侧头朝洛清锐笑的时候，斯炎看清了他的脸。

　　正是不久之前以整个母星安危要挟他的星盗首领，纪远。
　　八年前的纪远还没有蓄胡须，轮廓明朗，头发也不长，比八年后生涩不少，人也开朗一些。

　　侍者端着斯炎点的酒：“这杯叫地狱，请慢用。”
　　斯炎端着酒杯，微微后仰，试图听清他们的交流。

　　纪远还没有八年后那么轻佻：“……真的不考虑？星盟如今这样，有什么值得我们效力的？”他拎着酒杯侧身，手指随便点了一处：“那个人，下矿时机器故障造成坍塌，他的腿废了，最后只得了十万星币的赔偿——最便宜的义肢也要三十万。他向议会申诉，被驳回，想向皇家法庭求助，消息却根本送不过去。他才二十一岁。”
　　斯炎随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一个烂醉如泥，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的醉汉。

　　纪远抿了一口酒，又点了点某处：“那个人，儿子被强行征工过来，他买了所有家当追过来，才知道儿子在那场坍塌里没了。星盟和皇家法庭他都去过，你猜结果怎么着？”

　　酒保听见纪远的话，打开手里的摇摇杯，为洛清锐添了一杯颜色灰暗的酒，笑道：“这杯酒叫绝望，请慢用。”又说，“纪老大在科普？下一个是我了吧？我自己讲。十五岁的时候我父母死在旷上，自由商会给了我五万赔偿，然后没收了父母留给我的房子，称这是我父母失误造成的赔偿。我找了过来，结局你也看到了。”
　　他耸耸肩，把袖口挽起来，给洛清锐展示他的金属义肢：“我被打断了一条胳膊和两条腿。全靠纪老大支援才重新能站起来。不过我欠纪老大的钱有的好还了。”

　　纪远嗤笑一声，拍了拍酒保的脑袋：“谁催你了？慢慢还。”
　　洛清锐拿起手里的酒杯又放下，沉默了许久。

　　斯炎也有些出神。
　　他记得幼时父皇总教导皇兄以子民为主，父兄多年掌权也从未懈怠，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

　　不过眼下另一件事更让斯炎在意。
　　现在时间换算过去是母星的下午五点。

　　根据多方调查和可靠的分析还原，那些高度易燃材料和特殊的化学自燃物应该是大火当晚六点左右放置于皇宫里的。
　　现在从埃德蒙星出发的话，大概五十分钟能到。剩下还有足够的时间放置材料，亲手酿成那场火灾。

　　斯炎稳住心神，等了下去。

　　五点四十五，洛清锐还坐在原处。
　　随着时间流逝，斯炎眉头越皱越紧。

　　五点五十五，洛清锐又加了一杯酒，却只是捧在手里，一口不动，安静听着纪远说着什么。
　　斯炎交叠长腿动了动，换了个坐姿。

　　六点整，洛清锐还是没有出发。
　　斯炎坐立难安，心飞速沉了下去。

　　已经不需要等下去了。
　　十分钟的时间，根本不够进入皇宫，躲开所有人和所有监控，将材料布置妥当。

　　冰块在酒杯里彻底融合，斯炎捧着金属酒杯，慢慢垂下了头。
　　耳旁的一切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遥远又朦胧。

　　直到六点十分，座椅在地面拖拉出的刺耳声音才将斯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拖出来。
　　他看见洛清锐背对着自己从吧台站起，手里的酒杯砸落地面，认识八年，他第一次在洛清锐脸上看见他这样惊慌的表情，洛清锐称职来不及把一句话说完：“宫里！”

　　纪远一把拉住他手腕：“怎么回事？”
　　“来不及解释了。”洛清锐抿唇推开他的手，“我回趟母星。”

　　此后的事情，斯炎不用看也明了。
　　洛清锐赶到皇宫，从一片大火和枪林弹雨里将自己带走。

　　他不是凶手。

　　断开意识投射后，斯炎对着眼前逐渐清晰的审讯室天花板，抬手挡住了刺目的光。

　　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远去，几个侍卫拦住自己卸下设备就要往外走的洛清锐。
　　洛清锐山里迸射出寒光：“陛下，还记得你的承诺吗？”

　　斯炎这才恍然如大梦初醒，猛地起身走过来，想要去拉洛清锐的手腕：“太好了，不是你！”
　　洛清锐后撤一步的动作与冰冷眼神恍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斯炎瞬间清醒。
　　他收回手，呼出一口气，后退一步。

　　洛清锐不是凶手，这很好。
　　可还有些问题没有解决。那些和星盗通信的书信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自己知道的那些，洛清锐做过的权钱交易，那些总不会是假的了吧？
　　这样的一个人，太低劣。
　　当初动心本来就是场错误，如今纠正的正好。

　　斯炎冷静下来，吐出三个字：“放他走。”

　　推开门，洛清锐决绝背影就此消失在无边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