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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ONE NIGHT 1 ...

  •   八、ONE NIGHT 1

      “为什么会忽然在意这个?”

      五月末的一天,街角的一家咖啡馆内,光线幽柔。

      时序渐渐入夏,L市的白日变得漫长而难捱。午后一时半,由于距离下午茶的时候尚早,咖啡馆内的客人并不算多。隔着玻璃门窗,半隐秘的空间内笼聚了一室的咖啡香气,大提琴的低音悠缓地从黑胶唱机流淌出来,有意无意地,营造着安然慵懒的情调。角落里,靠窗而坐的男子手握着一杯拿铁,斜靠在酒红色的皮质沙发椅上,言辞寥寥,神色淡淡,却吸引了不少往来的好奇目光。

      长长的灰色直发,黑色的衬衫长裤,右耳上挂着几枚暗色的银饰,再配上冷酷的眉目、不苟言笑的表情——虽然身为L市设计专业首屈一指的大牌教授,某些时候的袭灭天来,看起来却更像是混□□的冷面杀手。

      他浅啜了一口杯中的咖啡,微微皱起眉。相对于头顶上那些闪耀的头衔与光环,私底下,袭灭天来的个人生活极为深入简出。教书、授业、带学生、做研究,事实上,除却本份的工作,比起与人相对而坐,他显然更愿意享受独处的时光。

      只是这一次不同以往,请他出门一叙的是他旧日的学生、这么多年来,与他亦徒亦友的吞佛童子。

      十年前,他进入L市的综合大学任职,在他执教设计系的第一年,吞佛便以毫无疑问的优异表现进入了他的视线——完美无缺的学习能力、干练优雅的行为举止、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的言语态度,这个青年犹如一把打磨完好的利刃,虽然被封在了外表华丽的剑鞘之下,从不刻意张扬,却依然流露出了夺人眼目的锋芒。

      可雕可琢,却不可知不可测,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自己对待这个学生时的复杂心理。
      ……

      “关于过去的事情,吞佛,以前你从未问过我这个。”袭灭天来平淡地说。

      “不愧是老师,观察力这么敏锐。”对面的红发男子轻笑了一声,举起手边的骨瓷杯,半开玩笑般地向他致意。

      他抬眼瞥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一眼,再低下头慢慢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沫,继续用沉默等待吞佛开口。

      “只是,与其说是在意,”轻轻放下手中的骨瓷杯,吞佛悠然道:“倒不如说是好奇。”

      “哦?”

      “人可以抗拒上帝的权威,却永远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红发的男人一手撑着下巴,无声地笑起来:“一想起车祸失忆这种狗血八点档的事情曾经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还真是没奈何得很。”

      “你会这样想,倒也不奇怪。”袭灭天来低笑了一声,淡淡问:“然后呢?”

      “其实……”拨弄着手中的咖啡勺,沉默半晌,吞佛唇角微勾:“跟着老师做研究的那一年,我知道老师有找过我过去的相关讯息。”

      袭灭天来不动声色地挑起眉:“所以?”

      三秒钟的停顿后,吞佛耸了耸肩,慢慢地说:“过去如何,并不能影响现在的我分毫,这一点,想必老师也很清楚。”

      仿佛经过长久的凝滞,袭灭天来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是什么影响了你,我想要了解的是,”他停了一下,抬头望向对面那双金琥珀色的眼睛,低沉着声音:“吞佛,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

      墓碑的四周围上一圈淡黄色的小苍兰,配着清爽素洁的青翠竹叶,正中的位置上,再摆上一朵亭亭的白莲。
      一朵接着一朵,排好脚边的花束,剑雪无名沉默了片刻,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站直了身体。

      九峰莲滫是L市北面一处自然形成的低矮坡地,原本是远郊的农田,几年前因为城市扩建,被政府辟成了公墓使用。这里周边环围着青山秀水,环境幽静,人烟稀至,连空气中都散发着远离尘嚣的清绝味道。

      正是接近黄昏的时分,剑雪无名站在坡地的最高处,远处的风景在他的视野中铺展开来,天色蔚蓝,湖光碧影,初夏的风带着温凉湿润的气息,吹在面部,把他的头发尽皆拂向脑后。

      “剑雪小友!”
      远远的,不知是谁在喊着他的名字,他向前几步,踮起脚尖,望见一个身影步速很快地从坡底走上来。

      这个人生的眉目清秀,颜色含笑,黑色的头发随意地绑成一束,虽然看不出具体的年岁,却有着闲云野鹤一般的气质。
      他高兴地伸出手去,清亮的眸子里露出了由衷的笑意:“玄莲。”

      九峰莲滫的守墓人走到他面前,笑着与他轻轻一击掌,接着叉开五指,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剑雪小友,别来无恙。”

      他们并肩坐在石碑的边沿,身后,青石的墓碑迎着夕阳的余晖默默凝伫,上面并没有多余的装饰,只简简单单地刻着逝者的名字——一莲托生。

      “人死之后就再无知觉,即使是有,一莲那个老头也不会在意这些。”
      玄莲拍了拍身下的青石,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山野民宅:“这里一直都是这么清静,你能经常来看看他,他估计会很开心。”

      “他是我最敬爱的长辈,能多陪他说说话,我也很高兴。”面色沉静的青年双手抱膝,轻轻地说。

      玄莲转过头笑了笑,远山夕照的光影下,他看见青年温润的侧脸安静而平和,不喜不悲,放得远远地目光里却若有隐衷。
      “你有心事?”他挑起一边的眉。

      青年略带惊讶地摇摇头:“不,我只是……”
      他想着要解释一些什么,不知为何,却终究再没有说出口。

      “少年人啊,不要忧虑太多,况且,”玄莲出声一笑,抬手扫了一下青年的头发:“一莲那个老头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快乐。”

      许久,青年点点头,轻轻地、低低地嗯了一声。

      黄昏温柔地洒满山坡的时候,剑雪无名挥手向守墓人道别。

      他独自一人走在下坡的蜿蜒小路上,脚下是碎小圆润的石子,山野间长长的生长旺盛的苇草,若隐若无地滑过他的手边。

      “……剑雪小友,还记得一莲大师的话吗?”

      山间的风送来了守墓人的声音,他猛地回过头。山坡上,玄莲微微一笑,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放得下,才能帮得了你和他。”

      断断续续的语音混杂着飒飒风声,拖着悠长的调子,盘旋在青山绿野间,隐隐回响着。

      ***

      剑雪无名回到平安路的时候,暮色已然四合。
      他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步履安稳,神情淡然。

      从很久以前就习惯了的一个人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相对于城市中心的那些辉煌炫目的灯火霓虹,平安路的附近并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转过一个弯,他走到巷口,走过一盏铁灰色的英国式路灯,走过爬着藤蔓花叶的木制棚架,走过静庐便利店蓝色的拱形门,再走过剑子先生家那只挤眉弄眼的花园陶俑。鹅黄色的灯光透过两旁一扇扇玻璃窗散射出来,沿路抹过暖暖的色调。

      不过两百米长的平安路,他低着头,走得不紧不慢。快到105的门牌时,他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想要摸出钥匙,下一秒,却怔怔顿住了脚步。

      台阶前,路灯下,一条斜斜的影子横亘在他的脚边,他犹疑着抬起眼——

      梅花坞白色的百叶门前,风铃声轻动,两旁的梅花和剑兰依然在沉睡,他养的那棵不出名的藤蔓打着弯,在夜风中招摇着,嫩绿色的叶子下,一个红发的男子抱着双臂,唇角勾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斜倚着身体,正静静地等着他的到来。

      “这么晚了,怎么才回来?”
      他听见吞佛柔声说。

      那个瞬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犹如那不甚明朗的月光,在夜色中安静地倾泻一地。

      他站在吞佛的对面,分明是时过境迁,物非人非,他却依然跌进了回溯的时光里——
      很久以前,有个看上去酷酷的男孩,也以同样的姿势靠在门边,带着假意的抱怨,接过他的书包,温柔地拉着他的手,同他肩并肩地回家。

      而后,在那个人消失的岁月里,他跟随着一莲托生努力地成长,在平安路安然地生活。他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很多,成熟了很多,可以有足够的勇气、足够的笃定来坦然地面对一切的起伏波澜,却忽略了那个恒定的道理——有些东西埋藏得越深,包裹得越牢,也越容易被洞穿,越轻易被击溃。

      而打破这一切防备的元凶,有时候仅仅只需要一盏灯光,一个在灯光下等着你回家的人。

      记忆与现实在某一点奇妙地重合,他几乎是有些迷惘地望向对面那双深沉不定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手指不自觉地在口袋里慢慢弯曲攥紧。

      “剑雪无名,”似是察觉出他的不安,吞佛走到他身边,轻轻笑了一声:“就算打烊了,也不能将别人拒之门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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