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渡》途音

30、第十四章 万林镖局

　　若真如孙桥所说，镖队三十多人客死异乡，即便劫镖案发的地方不在洛安府界内，这样大的案子在万和县结案后，也势必要上报洛安府衙门复核，由府尹做出裁决。安亭虽不说对过往二十年的所有案件都如数家珍，却也至少对大案要案都有记忆，偏偏对这件事毫无印象。几人跑去查阅卷宗，果然嘉贤元年一整年中，府衙并没有收到有关这件案子的任何奏报。

　　仅是隐瞒重案不报这一条，便足矣让人怀疑这起劫镖案件的真相并不简单，若是再有动用私刑之事，冯世普便算是又坐实了一项罪名，连带着孙桥与张畴在这件旧案中的角色都要画上问号。

　　安清和闵珩几乎是踩着入夜关城门的宵禁时辰踏进了万和县衙门。

　　原本这文书档案应都属于县丞刘定业来管理，那人却白长了这么大年纪，整个档案馆中一团乱糟，府衙的书吏们用了一日半的时间才将十几年来的卷宗按照年份顺序整理停当，如今看上去已齐整许多，安清没用多久便从中找出了六年前那起劫镖案，带着府尹的令牌向刘定业和县尉李长召查问大小细节。

　　案卷记载的简略程度也并不令人意外，大致脉络与孙桥所供述差不许多。

　　嘉平十三年三月，万林镖局镖队一行三十四人护镖，经洛安港走水路，至岳安府界内靠岸休整期间遭劫匪，镖队力战护镖不敌，镖银遭劫，万林镖局两名幸存镖师孙桥与张畴返回万和县报案。经调查，捕快在万林镖局总镖头林雍书房发现其与当地贼首往来书信，劫镖谋划过程亦有线人指证。林雍于狱中供罪画押，劫匪未按约定与其分赃，镖银下落不明。

　　没有判词，没有上报记录，没有州府衙门批复，只寥寥几笔案情陈词、几份并不严谨的证据，附加一封林雍按了手印画押的供罪状。

　　这起劫镖案在衙门档案都记录里就此不了了之，结案敷衍得令安清觉得荒唐。

　　面对安清冷峻的审视，刘定业时不时擦擦额角的冷汗，县尉李长召反而镇定许多，神色严肃。

　　“林雍呢？”

　　“死了。”李长召简短地冷淡道。

　　刘定业偏头瞥了李长召一眼，惊魂不定地拱手向安清补充道：“回公子，林雍是在狱中暴毙的。原本他认罪后，是应当将卷宗同供罪状奏报府衙，请安大人复审定罪。但林雍突发心疾死亡，之后又适逢先帝崩逝、今上登基大赦天下。犯人已死又遇赦，冯大人觉得案子无须再判，便封了卷宗未曾上报，林家上下也并没有因此受到牵连。”

　　“突发心疾？”安清却是没有疏忽了这一重点。

　　“是……”

　　“林雍发心疾的时候，下官不在现场，未曾亲眼目睹过程，心疾之症为仵作验尸所得。”李长召抢在刘定业前回答道，再也不似先前对他因半级职级之差而保有尊重。

　　“在下并无官职，只是协助府尹办案，李县尉不必如此谦称。”

　　刘定业再一次扶起衣袖擦拭汗水，稍想了想，咬牙跟着道：“本……本官也未亲眼所见。”

　　安清早已跟父亲聊起过这两位大人的表现，基本可以判定二人对冯世普玩忽职守以权谋私的种种恶行都心知肚明，暂且不论他们是否参与牟利，县丞刘定业是一门心思想撇清自己的关系，反而县尉李长召曾向安亭跪请以同罪论处，较为耿直，有心向公。

　　将刘定业打发离开后，安清慎重地问起李长召对于这件劫镖案的看法。

　　“在下与林雍曾有浅交，依在下对他的了解，监守自盗、屠戮同门这等恶事，林雍绝做不出。就算真的想要盗宝，也大有其他可行之法，当不至如此蠢笨。”李长召坚定道。

　　“那些书信罪证是怎么回事？卷宗所记述的指证林雍的线人又是谁？结案文书怎可这般模糊其辞？”

　　“这件案子当初是冯大人单独审理，各种细节在下并不知情。”李长召摇摇头，却忽然郑重地向安清拱手作揖行了一大礼，“还请安公子查清当年原委，还林兄清白！”

　　“清白与否，还要待案件理清后才可下定论。”安清扶起李长召，“你若还知道其他信息，也请悉数告知。”

　　李长召垂眸沉思半刻，点了点头。

　　“林雍的尸身葬在何处？”

　　“原本戴罪之身死后应埋尸于乱葬岗，但恰逢大赦已属无罪，便通知了林家人将尸首领回去了。”

　　“林家还有什么人？”

　　“林家…… ”李长召犹豫片刻，缓缓道，“案子调查期间，林雍在狱中曾托在下往镖局带口信，让管家林方安排护送妻女离开万和县。原本镖局就不剩几个人了，事后散的散、逃的逃，认领尸首时，只剩林方一人。”

　　尽管事情的来龙去脉尚不完整，也还是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只是还需要确凿的证据来一一佐证，其中最关键的一件就是要找到林雍的尸骨，确认当年林雍真正的死因是否与如今两起案件如出一辙。而重重疑点之中，让安清尤为在意的则是那个不知名的指证林雍的线人。

　　“李县尉，我需要当年万林镖局所有人员的名录和档案，包括死在劫镖案中的三十二人，以及没有参与那趟镖的所有人在案发后的去向，一日内能查明吗？”安清严正道。

　　“能。在下早年间已然私下查过镖局的名录，尚存疑点需再做核实，明日晌午前便能递于公子。”

　　“还有，张畴和孙桥跑回万和县报案，但一定是案发地的衙门先行勘查现场、安置尸体。当年县衙是派谁去岳安府交接的？”

　　“是刘县丞。三十二具尸首运回来后，在下曾看过几眼，身上很多伤口，两地仵作也都判定是死于刀伤。据当时的说法，案发现场并没有劫匪的尸体，死者都是万林镖局的人，所以案件交接得比较顺利，没有牵扯到两地共同办案。”

　　岳安界内多山丘，常年遭匪寇之扰，现任府尹在任九年致力于扫匪之责，数次派兵剿匪，小有收效却难除根本。如果真的有这么一窝能杀三十二名镖师的悍匪，岳安府尹大可借此机会向朝廷奏请兵力清剿，怎会轻易放过？

　　安清心道这起案件的交接定有蹊跷，还得派人前去验证一二才好。

　　李长召离去后，安清请了衙役去通传管家刘伯，而后迅速到桌案后铺上宣纸，提笔作画。

　　闵珩从屋顶上飞身而下来到安清身边，侧目一看，寥寥几笔已经勾勒出一幅人像的轮廓，从束发方式看上去是武人样子。他太了解安清的心思，立时猜出了安清画的是谁：“你怀疑孙桥？”

　　“孙桥和张畴身上共同的疑点，是他们到洛安府后都摇身做起了自己的营生。孙桥有一些小聪明，与我们交谈时刻意提起了林雍在他们的酬劳上从不吝啬，但毕竟是普通镖师，再丰厚的酬劳也难让他们攒出当年那样的积蓄。所以他们二人很可能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财物来源。在为人上来讲，张畴这些年低调收敛、主动与过去做出割裂，孙桥却将镖局开得声名大燥。他高傲而重利，会与过往有利可图的人和事保持关系，白日里说起与冯世普关系时，他撒谎了。县衙闹了鬼影后，冯世普不升堂不见客，唯独见了一个‘旧人’。如果真的是他……”

　　论起丹青技艺，安清也绝不逊色于秦百里，一边向闵珩分析的同时，孙桥的五官容貌已生动跃然纸上。正要收笔时安清却突然笔锋一顿：“如果真的是孙桥张畴联合冯世普构陷了林雍，那凶手恐怕要对孙桥下手了。”

　　安清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此时夜色已深，约莫都快要到子时了，若非重大要事城门不可轻易再开。人命关天这事情说大的确很大，但也只是出于他的猜测、难以说服他人，若要赶回洛安府去总有些困难。

　　“小清。”闵珩将安清眸底忧色看得清楚，伸手轻抚了抚他的后脑，“我回去走一趟，放心吧。”

　　凭闵珩的功夫，进出城只需与守城将领出示了令牌知会一声，翻着城墙下去再从城外驿站借匹快马，甚至都不需要耗费人力去开那千百斤的城门，事情便简单很多。

　　“那便有劳兄长啦。”

　　“明日我回来之前，不可以独自涉险。”闵珩严肃道，也只有面临安全问题时，他会难得地摆出作为义兄的三分威严。

　　“兄长放心。”安清微微笑着，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四月十一。”

　　“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安清用笔杆末端揉着眉心，有些苦恼地眨了眨眼，“算了，明日再说罢。兄长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