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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美丽新世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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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2
我是谁,我几岁了,我叫什么名字,岁数是什么,名字是什么,我是什么?
概念是个值得让人深思的东西,深思究竟是概念还是刻板印象。
随着两声啼哭,两声水花飞溅,两个婴儿出生,不过迎接他们的不是护士的手,不是和子.宫一样温暖的浴盆,是湿冷的厕所地板。
尿液夹着掺了巴氏消毒液的厕所水,因为两个重物的落地而四处飞溅。
“呕……咳咳……咳咳……真恶心,两只恶心的猴子。”
女人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身下的血迹。
她看着这对新生儿,眼里没有半点对亲生骨肉的怜爱,止不住的厌恶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和爸爸生出来的孩子就是容易得这种病……看来是卖不出去了。”
她把两个小东西用的嘴用胶带封了起来,装进黑色的垃圾袋,然后朝垃圾袋里啐了一口唾沫,随后将垃圾袋顶上打了一个死结。
刻意走到很远的地方,将垃圾袋扔进了垃圾桶。
“偷走我营养的可恶东西。”她盯着那袋垃圾,像盯着自己的仇人,在冰冷的空气里快要将它们灼烧死。
慌乱的大梦一场,我如此来到世上,不眷恋活着,不渴望死亡。
羊水再一次保护了我,我才得以呼吸。
冰凉空气腐蚀着我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啃食我的生命。
似乎生命总是在仇视着另一个生命,就像是兄妹在母亲的腹中也会争夺营养。
“谁能来杀了我,我明明已经死了。”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化成一声渴望生命的啼哭。
此时,我见到了生命中的第一缕光,它不柔和,很刺眼,却足以告知我迎来了新生。
没感情的记忆是没感情的相片,它们烂在了水里,却是沙漠里我唯一的水,我喝下了它们,很苦,哭得发酸。
我无法回忆,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忘记了自己,唯独记住了自己死亡的事实。
总是麻木地念出剧本里固定的台词,剧本的作者是我,我却永远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爷爷,爸爸呢?”
这个老来得子的男人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爸爸妈妈出去了。
但艰难的生活无时不刻不在宣告着我们是弃子,是社会的蝼蚁,随时都会被人们的唾沫淹死。
姐姐时常羡慕地看着橱窗里的漂亮裙子,是啊,如果运气好一点,姐姐没有跟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者是去了更好的人家,像她这么漂亮的孩子应该值得更多的关照和得到很多漂亮的裙子吧。
爷爷时常夸奖我们出众的外貌,感谢着上帝对他的恩赐,一滴水对快渴死的人的确会比对普通人更加重要,尽管会付出代价。
爷爷很乐观,并不认为我们是累赘,不在乎自己的付出,也不在乎钱夹一次又一次地收缩。这个小小的布制钱夹,却是家庭的心脏,而金钱是氧气,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想过,可能在某次心脏收缩后,不会再有氧气滋润细胞。
很久很久以前,他会用兑了太多水而无味的奶水来喂我们,会一点一点地攒钱给我们买鞋子,买衣服。
其实他懂得人情世故,却还是只能穿着不体面的衣服去超市买东西,然后被当成乞丐扔出去。
他粗糙的手拂过脸颊的时候总会有些让脸颊发痒,就像是阳光直直照射在脸上时奇妙的触感,刺激却又明媚。
有时候很恍惚,为自己的幸运感到不真实。
不过幸运不会长存。
爷爷死了,是在捡垃圾的途中猝死的,他的尸体被人们用破席子一裹,就这样扔在了垃圾焚烧厂里。
“爷爷,爷爷……”
我和姐姐拖着他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不断呼喊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子他就会醒过来。
很戏剧,很悲剧,这个在垃圾堆里工作了一辈子的男人,被当成垃圾扔在了垃圾堆里,最后又被两个垃圾从垃圾场里拖了回去。
悲剧的开始,不会有喜剧的结尾,这是每个人的人生告诉我的。
蛆虫爬满他的全身,爬满整个房子,密密麻麻的,用颤抖的线条勾勒出散发着恶臭味的童年。
我们把食物放在他的旁边,享用它的却只有爷爷身上的蛆虫。
天黑了又亮了,我们等了好久好久,直到看不清爷爷的脸,身边全是苍蝇和死去的蛆虫,胃好像死死地粘在骨头上,我们不得不捡起地上满是蛆虫的食物,囫囵地吞进肚子里。
霉味,臭味蠕动着进入了嘴里,却仍然是能够让我们苟延残喘,被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我们俯下身去,最后一次亲吻自己的恩人,开始了自己的流浪。
“真好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啊。”
姐姐摸了摸我的头,我有些愣神,那是我第一次穿上自己挣钱买的新衣服,姐姐说是我挣的钱,新衣服应该要我来穿,这不是从救济箱里捡来的,带着灰尘味的衣服。
可是我为什么听不见我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得姐姐叫什么名字了。
姐姐仍然穿着破烂的衣服,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热,风一吹,却又有些凉。
“哭什么,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带着爷爷过上好日子……”她抱住我,颤抖着。
我想松开,姐姐却抱得更紧了:
“不要松手,姐姐哭得很丑……”
我记得,我们14岁。
功夫不负有心人,格内里特,能够接纳我的天堂。
这里的人友好,我时常感觉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与这里不般配,眼泪总是夺眶而出:
爷爷,你看,这是人类眼中的乌托邦,因为我还活着,可是你为什么不肯再多活一会。我也有能力去买衣服了,为什么不穿穿我买的衣服。
明媚的阳光一次又一次的直射入我的眼睛,好像这样能让我沾染一点温暖的气息。
可是以悲剧开头,终究不会以喜剧结尾。
我们是被抛弃的孩子,悲剧的因素总会从头贯彻到尾。
姐姐的白化病恶化了。
这难道就是乐极生悲吗?明明漂亮的裙子还没有穿够,明明还没有完全变成天鹅,却就这样冻死在了湖中央。
我仍然活着,没有要死去的迹象,明明我与姐姐同年同月同日生,为何不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活着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独自生活在这片乌托邦内,日复一日的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亚历山大石不断的变色,我好像没有变老,时间好像遗忘了我。
从上一秒来到下一秒是如此之快,从下一秒回到上一秒光却好像能穿越一整个银河系。
我不再交谈,只要不得到,就不会失去。
姐姐似乎已经死去很久了,记忆一寸寸消失在我的脑海内,像是有人在剥离我的皮肉,很痛却无法反抗。
忙忙碌碌的人们怎么会记得从自己脚边路过的蚂蚁呢?唯一记得姐姐和爷爷的只有我了,而我现在即将将他们忘记,我真是个罪人。
我尝试着去改变脑海内对悲剧和喜剧的认识。
或许遗忘本就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我是否应该去反抗它,取决于我是否正确的认识喜剧和悲剧。
为了防止姐姐像爷爷那样生出小虫,我只能将姐姐保存在低温下,不能带她出去玩,我靠在她身上,她靠在我身上,温度相互交换着,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我能够跟姐姐交换一下,毕竟她还有愿望没有实现,而我不过是一具没有愿望的行尸走肉。
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变成星星和月亮,这样子就不必担心在开心的时候死去,在悲伤的时候活着,因为星星和月亮不应该有人类的情感,所以他们不用保持可笑的乐观,不必背负生命的希望。
但这不叫愿望,没办法实现的愿望,不能被叫做愿望,它只会让你在无望中加倍体验生活的困难。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被叫做尤加利了,以至于我忘记了我原本叫做什么名字。
尤加利代表着希望,它能给人带来希望,这是姐姐给我再取的名字,但我本身并没有希望,反而是我本身在渴求着希望。
希望是个多么沉重的概念啊,它像是毒.品,有了一点,就还想要更多。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活着,我就不需要以希望为食来苟延残喘。
我开始把自己当成姐姐,我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如果我变成她,她就能活着了,我要穿她想穿的裙子,学习她想弹的钢琴,把她变成公主。
不过遗忘好像是一个不可抗因素,我只能每天重复前一天的工作,虽然我并不知道前一天是否存在,我的记忆是否真实。
现在我忘记了姐姐的愿望,也忘记了爷爷的愿望,我也不必背负着希望苟活了,但愧疚感仍然存在,它们变成了孤独。
“姐姐,爷爷,记住我,我叫尤加利。”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好像他们仍然还活着,不会怪罪我的死去。
是啊,我是尤加利,是希望的树苗。
我见到了上帝,他来的有些晚,我不想埋怨我的生活,活着,是他给我最好的恩赐,是最好的尤加利。
但人生为何总是如此戏剧呢?想拼命活着的人死去了,想死去的人格格不入地活着。
活着,让别人记住自己才是真正地活着。
我躺在深坑里,旁边是我的姐姐,水蒸气凝在她的鼻头上,好像她还活着,脸上泛着红晕,她睁眼,因为阳光稍微眯起,泪水不争气地涌出,仍然在我耳边喃喃说:
“李以沐,记住我,记住我,我叫李以欢。”
每个晚上,汗水一遍又一遍地浸湿我的后背,我却一遍又一遍地忘记姐姐的名字。
我等来了上帝。
我祈求他,
记住我,我叫尤加利,我叫……
李以沐。
章完:2023.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