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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 112 章【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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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十三封信。
细细翻阅后,阿知惊讶的发现,这些信件出自一位母亲之手。
正是北庭从前的主人。
每年姜晚玉的生辰,容嘉妃都会写一封信给他。
在信中,容嘉妃是个温柔慈爱的母亲。
她记下了自己从胎动的惊喜到分娩的喜悦,也记录下与孩子相处时的点滴细节。从幼小啼哭的婴儿到牙牙学语的幼童,而后骨肉分离多年,直到已经懂得人情世故的少年,怀揣着渴望与敬意,踏入离开许久的母妃寝殿,母子二人才重逢。
重逢之前,容嘉妃倾诉了无数对孩子的思念之情,感人肺腑。
而在这之后……
阿知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我的孩子,自小安静乖巧,懂事听话,长大后更是谦卑有度,恭敬孝顺。]
[他虽是那我恨之入骨的献帝之子,我作为他的生身母亲,也曾因献帝牵连过他,可这么多年过去,我终归明白一个道理:稚子何辜。]
[我的孩子,跟我一样喜欢听戏,我爱听的是《武家坡》里王宝钏大骂薛平贵,他最爱听那一折《霸王别姬》,四面楚歌下,霸王与虞姬生死相依。]
[我问他小小年纪为何听得懂这些?生离死别,晦气晦气。他说母妃,我都十二岁了,早已经不是小孩子。]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因宫中成文规定,各宫皇子两周岁便要送到潇湘馆由专人教养,我与他有十年未见,如今听他说自己不再是小孩,一瞬间恍如隔世。]
[我的孩子,生的一副好相貌,最爱吃的是桂花糕。桂花糕,桂花糕,桂花糕,我要让小厨房做出全天下最好吃的桂花糕送给我的孩子。]
[可惜,他吃的是别人的桂花糕,扑进的是别人的怀抱,就连唤的那一声“娘亲”,也是对着别人的。]
[哪里来的下贱婢女,竟敢让皇子称她为“娘亲”,她难道想越俎代庖,抢走我的孩子不成?不教训她,她便不知何为尊,何为卑。]
[看那贱人被扔进莲花池里,我心中才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我那孩子慈悲心肠,见那贱人在水中挣扎,奋不顾身的一跃而下,他只惦记着池里那个不知尊卑的乳娘,忘了岸上还有个为他肝肠寸断的母妃。]
[我的孩子,竟为了一个外人与我有了嫌隙。]
[不过没关系,死人总归争不过活人。]
[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其实我没疯,世上没人比我更清醒。献帝负我,将我与顾郎活生生拆散,我如今活着的意义,除了照看我的孩子,就是给顾郎报仇。可惜我被幽禁在这深宫,像只被主人遗弃的金丝雀,我出不去,又如何能让献帝痛苦?]
[有时候,办法总比困难多。]
[孩子,我的孩子。娘亲爱你,可娘亲更爱顾郎。]
[娘亲对不起你。]
[深宫之中,流言的传播速度比敌人的刺刀还快。这些成日里足不出户的深闺妇人,养花弄草、逗猫遛狗已经满足不了她们日渐腐败的精气神,唯一能够让她们抖擞精神的就是传人闲话,也难怪世人总称长舌妇而无长舌男。]
[献帝很快得到了消息,勃然大怒的找了过来。]
[自从我刺了他一刀,太医院诊治我患了疯病后,他便鲜少踏足我的寝宫,我们二人,与其说皇帝与嫔妃,不如说仇人与死敌。]
[别人不知道他,我又怎能不知他的真面目,想当初平安王欲招揽我,他不惜折断自己一身筋骨,跪在地上求我不要离开,如今在我面前逞起威风,叱责我罔顾纲常伦理,说我不配成为皇子的母妃。]
[看他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心里十分快活,随后把他当成薛平贵,指着他的鼻子细数他的错事,大骂他是白眼狼,忆往昔峥嵘岁月,没想到把一竖子扶上了皇位。]
[兴许当了皇帝以后,再没有人敢对他不敬,献帝脸上成了京剧脸谱,一会红一会黑,骂我是疯子,他不跟疯子一般计较。我自然当仁不让,说了句是疯子也是你逼的,你比疯子还疯,你这种出身之人登上皇位,是黎明百姓之大不幸。]
[献帝生母是位宫女,为此,他小时候没少受过别人的冷眼,长大后,各个皇子为争储君之位,争权夺势热火朝天,唯有他孤立无援门庭冷落。他登基后,还欲盖弥彰的认了已逝先皇后为生母,为的就是正所谓的皇室血统。]
[待在他身边许久,我知道他最怕的就是旁人提及他的出身,这一下戳到了献帝的气管,遂怒不可遏的给了我一巴掌。]
[献帝没能带走我的孩子。]
[因为我又捅了他一刀,威胁他如果让孩子离开我,我会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诅咒他,让他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曾玩笑似的告诉过他,我是巫族后裔,有一通灵罗盘,因而才提前算准了他会继承大统,才会在辅佐他的战事中屡战屡胜,从无败绩。我说我的巫族力量,能够掌控人之生死,命定人的未来。]
[献帝因此不敢对我轻举妄动,冷血无情如他,在神灵面前仍怀有敬畏之心,不知可笑否。]
[他信我口中所说的荒诞之言,也着实可笑。]
[他也不想想,若我真有这通天本事,为何不自救?]
[我对不起我的孩子。我为了一己私欲,毁了他的清誉,回头想想,着实不该。实际上,传言始终只是传言而已,事情真假只有我们母子二人知晓。]
[事情发酵到现在,我们有口难辩,我是个识人不清的疯子,人们向来对疯子的容忍度很高。因此他们不对疯子发作,便把矛头指向了意识清醒的孩子,说他身为一男子,竟反抗不过区区妇人,分明是半推半就,早有不伦之意。]
[我是一名千古罪人,让孩子无端背上了这一骂名,我不配为他的母亲。]
[对不起,那段时日,我想必是被恶鬼附了身。但是,我再怎么荒唐无稽,也不会忘记我是一名母亲,哪怕有恶鬼侵占了我的身躯,我也不会对我的孩子做出传言中的事情。]
[我没有忘记我是一名母亲。]
[给我的孩子。]
[晚玉。]
“什么啊这是……”阿知从头看到尾,整个过程瞠目结舌。他将最后一封信折了起来,放回书本内页中,“有的话虽然写的颠三倒四,字倒是很端正。”
不知这信中真真假假,又有几分可信。
其他先不论,阿知的侧重点全在于信中末尾那几句,依容嘉妃所言,看来那盛传于宫内宫外的传言,都是她故意放出的消息,为的是激怒献帝,让他痛苦。
既然如此,姜晚玉为何不向献帝说明,为何任由自己被流言淹没?
一人一口唾沫,足以将人淹死。
信件放到这么显眼的地方,姜晚玉肯定是看过的。他看到这些容嘉妃写给他的信时,心情又该如何?
带着这些难解的疑问,阿知将信件夹到书中内页,又将书放回原处。
转眼间过了两日。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阿知坐立难安,频频去向管家打听外界消息,管家守口如瓶,始终不肯透露一个字。他又去问院中的婢女、侍从、守卫,问了一圈,发现个个都死气沉沉发,跟哑巴似的,实在无法说出几句威胁,只会诚惶诚恐的说“公子饶命”,让阿知回想起因他而被砍断一臂的无辜女孩,无奈作罢。
时间愈久,阿知心里就愈发不安。
他整颗心仿佛被揪了起来,难受的趴在桌上。
他想要恨姜晚玉,可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敢,想了想还是决定将矛头对准了带来消息的姜佑清。若他没有来过,今日不过是阿知平凡普通的一天,而非在此感受切肤之痛,锥心之苦。
他可以怀着姜晚玉随时可能来看他的期望,麻木不仁的活着。
现在因为姜佑清的话,不能再用以往的理由安慰自己。
阿知恨来恨去,忽然想通,最该恨的不是姜晚玉,也不是姜佑清,最该恨的是他自己。
尽管姜晚玉这样对他,阿知还是无可救药的想他,爱他,离不开他。
人怎么可以这么贱。
阿知在心底唾弃自己,却又无法抑制汹涌的感情,他想这辈子就爱过一个人,一个叫姜晚玉的人,幸好他的爱并非一厢情愿,幸好他足够幸运,在偶然失去对方后,又能得到回响。
从前在楼兰的时候,他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过着平淡的生活,虽然偶有争执,日子是蜜里调油。他本以为两人会这样过一辈子,从未想过离开楼兰,去看外面广阔的天地。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在哪里都无所谓。
什么志向、什么抱负,都是阻挡他和娘子在一起的绊脚石,这些东西,哪能和娘子相提并论。
说到底,阿知是个自私的人。
他付出了自己全心全意的爱,并非不计回报,他想要是对方也爱他一点点多好,等到得到了一点点爱,又会想,如果得到更多的爱多好,得到更多以后,会变得更加贪婪更加不不知足,他会想,如果姜晚玉对他的爱能跟他的一样,那该有多好。
明知如今两人身份悬殊,他还是奢望姜晚玉能够像从前一样爱他,就连阿知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过天真。
阿知食不知味的用过膳,窗外天气如同他的心情般阴沉下来,没一会就乌云大作,雨雪交加。来时什么迹象都没,从饭厅回卧房的路上,就看到了霜霜白雪,墙角红梅散发阵阵幽香。
他心烦意乱,无暇欣赏雪景,匆匆回了卧房。
雪一直下到入夜才停。
摇曳烛灯下,阿知把画纸揉成一团,抛到了地上,又拽过一张纸,这张白纸上,狗又在质问猫因何迟迟不归家,狡猾的猫格外心虚,言辞闪烁,狗知道它心里已经没有了家,还是等待着它的回答,猫怒火中烧的说了句:你闹够了没有?
“谁闹了!”
阿知直接把纸抄起来揉成一团,他想学姜晚玉恼怒的时候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下,又心疼这些昂贵的物件,只好坐在桌前生闷气。
静下来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大红的婚房和喜服,听到了鞭炮和道喜声。
他想起他和娘子虽为夫妻,却因为他的瓦罐里迟迟没有存够钱,他们之间,始终没有办个正式的仪式。
没有拜天地,没有拜高堂。
老天和世俗都没应允他们在一起。
阿知越想心里就越憋闷,他打开了窗户透透气,屋外风雪已经停歇,留下厚厚的积雪,放眼一片白皑皑的,在浓稠夜色中极为扎眼。
吹了一会冷风,阿知全身都要冻僵了,赶紧关上了窗户。
关窗时,忽然听到了一声铃响。
缥缈空灵,异常熟悉。
阿知手上的动作一顿,转而将要关起来的窗打开,倾耳去听屋外的声音。
恰在这时,手背传来冰冷光滑的触感,阿知向下看去,只见数不清的黑蛇从窗扉闯入,它们将自己当做树木或者宿敌,转瞬间就爬到了他的身上,缓缓收紧了蛇身,用力的要绞断猎物的咽喉。
阿知心中大骇,连连退了数步,栽倒在地时,感到腹部一阵钝痛,他下意识的保护着肚子,神色惊恐的想要摆脱这些不知来历的黑蛇。
绕在他脖子的那只蛇,朝他吐了吐猩红的蛇信子。
在冰冷蛇瞳的凝视下,阿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想起了刚才熟悉的铃声,似乎知道是谁来了,即将窒息时,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药童!!!”
叮铃。
阿知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浸湿了衣衫,动一下才发现自己全身酸痛,脖颈更是疼痛难忍,捂住脖子咳嗽了几声,不知何来的苦涩从舌尖蔓延。
他从床上爬下来,提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喝了几口。
等嘴里的苦涩被茶水冲淡后,阿知将茶壶放回桌上,心有余悸的看了眼关的异常严实的窗扉。
借着烛光,摸索到了窗边打开,向外看了看。
什么动静也没有。
大概是梦。
北庭上下黑黢黢的,除了院外值班侍卫的两点灯笼光,其他的似乎都被突如其来的冬雪扑灭。阿知直愣愣的盯着外面看许久,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思念,返回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一张大红的喜帖来。
这张喜帖,是姜佑清走前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阿知穿上御寒的衣物,用冬衣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对着穿衣镜照了照。这个月份他的身子已经足够笨重,但幸好现在是冬季,还能用帽子遮脸,衣服遮身,只要没有人凑近仔细看,看不出异常之处。
今日下了大雪,冬夜寒冷,雪深路滑,值班侍卫肯定比往常要懈怠,只要能躲过巡逻的侍卫,就能到外面去。
阿知在屋内等待许久,终于等到那两点灯笼光离开视线。趁侍卫换班时,他赶紧推开门向外走去,顺利走出了院落,又往前走了走,来到初进北庭时看到的那个破旧的戏台子。
这戏台子不知因何留了下来,旧的如同王府的地藏菩萨庙一般,年久失修,在翻新的宅子中显得格格不入。
想到容嘉妃的信中提到过戏,阿知目光匆匆掠过,心想这些旧建筑,莫不是因为容嘉妃才留的。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快走到门口时,又突然停住了脚步,躲到被霜雪覆盖的榕树后,两名侍卫从中经过,只听他们聊道:“你刚才听没听见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
“铃声。”
“深更半夜,哪来的铃声,我怎么没听到?今夜瑞王大婚,管家带着四五人到王府吃酒去了,这宅子里阳气少阴气重,你莫要吓人。”
“我当真听见了,没想到你还信这些怪力乱神。”
“你懂什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就是太神神叨叨……”
等他们走后,阿知才从树后走出来。
大门铁定出不去,必得另辟蹊径。
阿知抬头看了看立在墙根边的榕树,搓了搓手掌,攀着树干向上爬,虽然肚子大到导致行动有些不便,还是很快的上了树,从宽厚树枝翻到墙头。
墙头距地面约有两米高,从前对他来说不在话下,现在直接放弃了跳下去的危险想法,看墙角处有一座马车,便小心的挪动到马车处,踩着车顶下了墙。
冬靴陷在雪地里踩出咯吱的声响,阿知循着记忆,一脚深一脚浅的向通往王府的路走去。
走了大半晌,终于到了张灯结彩的王府门口。
他来的晚了些,大红喜轿和接亲的马匹停在门口,宾客们都进了府,管家正张罗着仆人将一箱又一箱的彩礼往库房里搬,院子里的喧闹和鞭炮声一直传到了门外,响遍大半个长安城。
一路上,阿知都没想过要后退,到了箭在弦上时,他紧紧攥住那张喜帖,心里竟打起了退堂鼓。
就算见到了又怎么样呢。
质问为何要欺骗他吗?他要以什么立场来质问?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枕边人?问出口心里自然爽快,可届时,又会得到怎样无情的答复?
阿知因心中猜测忐忑不安,踌躇片刻,终是没勇气迈出那一步。
忽然间,肩膀不知被谁碰了一下,紧接着接二连三被撞,阿知连连后退,直退到了墙根处。
待看清,原是众仆拥簇着一顶奢华软轿而来,阿知没兴趣看是哪位有钱人,正欲将视线移开,却发现手中的请帖从掌心滑落,他焦急的拨开人群,在黑暗中寻找不知所踪的喜帖。
侍从抬手将他推后,大喝:“什么人?!”
阿知一整晚的压抑着的情绪瞬间爆发,他按住侍从的手腕,疾言厉色的道:“你们把我的请帖弄丢了!我的请帖呢?你还我请帖!”
侍从挣了几下,没挣开,脸色遽变,抽出腰间佩刀指向来人, “哪有什么请帖?我看你分明是没事找事,要对我们大人不利!还不赶紧松手,小心我一刀砍了你!”
阿知一把夺过侍从的刀,反手横在他的颈间,宣泄情绪似的重复:“把我的请帖还来!”
侍从吓了一跳,不敢妄动:“什、什么请帖?没看到!”
阿知一手将他的胳膊反扭到背后,一边将刀逼近:“我先前把请帖拿在手里,谁让你们一群人挤过来,把我的请帖都挤掉了!你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不准走!”
侍从道:“你总要把我放开,我才能帮你找回……”
“何事喧哗?”
软轿中的贵人听到动静,撩开帘子询问。
身旁伺候的人连忙向他说明:“大人,是个来闹事的,冤枉我们把他的请帖给弄丢了,现下还持刀威胁,要不到请帖不罢休。”
“今日王府喜宴,不宜生出事端。看来是个地痞无赖,拿些银钱打发走便是。”
“是。”
阿知正与侍从争执,没料兜头就被几两碎银砸中,来人趁机把他手里的刀夺回去,嫌弃道:“去去去,快滚开。我们大人仁慈,不跟你一个臭乞讨的计较,还发善心给你这些银钱,我劝你好自为之,少再不识好歹,坏了爷的兴致。”
碎银从他身上滚落在地,沾在雪中,分不清你我。
“我不要钱。”
阿知蹲了下来,想把钱捡起来还回去,在雪中摸索,却始终摸不到银子。
“我要请帖。”
那么鲜红扎眼的一张喜帖,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软轿来到王府门前,管家即刻躬身相迎:“唐大人,有请有请。”
唐见流下了轿,命人将贺礼抬进府,笑眯眯的对管家道:“来贵府一趟真不容易,这不,刚在巷子口遇上劫道的,非要我留下点买路财。没想到除了土匪山匪,还有京匪一说。”
管家一时汗颜,忙说:“大人放心,小的现在就派人去抓拿贼人,定给大人一个交代。”
“不必了。”
唐见流将羽绒扇子展开,仍是笑:“大喜日子里,何必为了几两银子兴师动众的拿人。只是劳烦管家将这话带给王爷,让他别只记得外出剿匪,家门口的匪也要剿干净。”
管家送走了阴阳怪气的唐见流,沉着脸吩咐左右,要他们去巷子口看是谁在作乱,严查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