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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梦初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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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雍安元三年秋,一件喜事传遍了街头巷尾。
先帝临危托孤任命的摄政王,要与当今陛下的同胞姐姐当朝长公主定亲了。
两人青梅竹马相遇相知的往事经说书人的嘴在茶楼瓦肆间广为流传。
与街上的喜气洋洋不同,城西深处一座别院里却隐隐蔓延着风雨欲来的气氛。
别院里,假山后面,几个小丫鬟抱着扫帚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听说了吗?陛下为咱们王爷跟长公主赐婚了!”一个头上绑了粉红头绳的小丫鬟伸头左右看了看,迫不及待地跟其他人分享自己新得来的消息。
“这还用你说,现在谁不知道这事啊,要我说,咱们王爷就是神仙妃子也娶得,别说是长公主......”另一个尖下巴吊梢眼的丫鬟翻了个白眼,颇有几分不屑地说道。
“乱说什么!长公主也是你我能议论的?让苏嬷嬷知道不打烂你的嘴!”她俩对面一个身量稍长的丫鬟急急忙忙打断她的话。
被打断话的丫鬟有些瑟缩,又强撑着面子辩道:“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我又没说错......”
假山的另一边,冯枝枝扶着丫鬟的手静静地站着,艳若桃李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眉头微微皱起,为她凭添了几分愁绪。
风卷起地上尚未清扫的落叶,平白有几分凄清的感觉。
红蕊面上有些紧张,她既想上前把那群说闲话的丫鬟们骂一顿,又想赶紧扶冯枝枝回屋子里。
冯枝枝安抚地摸了摸红蕊的胳膊,轻声说道:“我没事,听她们把话说完,这也不是什么多大不了的事。”
“......等长公主进门,咱们院这位可没好日子过喽,一个小官家的庶女,无名无分的跟着咱们王爷,公主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碾死......”
”谁说不是呢,话又说回来了,她也就那张脸强点,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术,竟然勾的王爷身边没有其他女人,真不像话。”
红蕊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了,冲上去给了说这话的丫鬟一巴掌,“就凭你也敢说我们家姑娘的闲话,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冯枝枝从后面走出来,她穿了件折枝花纹素色褙子,百迭裙上绣着卷草,锦缎的暗纹映出阴沉的天光,照进面前几个人的眼中。
几个小丫鬟急忙跪在地下求饶,红蕊挽着袖子,脖子都红了,站在一旁气冲冲地瞪着她们。
冯枝枝看着眼前这群人,目光有些游离,半晌没有吭声,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直到一个小丫鬟因太过害怕身子抖动地厉害,不小心压到地上的枯枝,发出了咯吱一声,方把她拉了回来。
她如梦初醒,颇有几分索然地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几个小丫头千恩万谢,连扫帚也顾不得拿就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红蕊脖子上的红尚未消退,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又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一甩袖子长叹一声走过来继续扶着冯枝枝。
两人慢慢地往回走,红蕊还是没忍住,嘟囔道:“姑娘总是心软。”
冯枝枝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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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前一天在花园里吹多了风,第二天冯枝枝便病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还没等郎中到冯枝枝就烧得不省人事,身边伺候的人急急忙忙按风寒方子熬了药,红蕊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喂冯枝枝。
可不知怎地,喂下去的药不一会儿便从冯枝枝嘴边溢了出来。
红蕊把药碗递给旁人,自己又去打了水沾湿了帕子,不停地擦拭着冯枝枝的额头及脖子,试图给冯枝枝降点温。
郎中到来后先看了看冯枝枝的面色,然后隔着帕子替她把脉,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家夫人可曾有旧疾?”
满屋子只有红蕊一人是跟着冯枝枝一起长大的,她小心回答道:“夫人小的时候曾犯过心疾,但十岁之后便没有再犯过。”
郎中点了点头,又把了会儿脉才道:“风寒入体本不该如此凶险,但从脉象上看,你家夫人有忧思过重的迹象,近日又心绪不宁,风邪趁虚而入引发了心疾,这才导致她迟迟不能醒来。”
“拿纸笔来,按我的方子一日三次让你家夫人喝下去,可保性命无虞。”他一边写一边又说:“心疾切勿大喜大悲,平日里一定要平心静气......”
郎中写完方子,一套针扎下去,冯枝枝有了转醒的迹象。
她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红蕊正泪眼汪汪地望着她,想开口说自己没事,让她不要担心,刚张了嘴便有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喷口而出,咳得她双颊通红目带泪花。
红蕊心疼地上前替她顺气,好一阵才缓过来。
冯枝枝再没了说话的兴致,待红蕊他们都出去后,睁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鎏金三足双耳鼎式香炉里,安神香静静地燃着,翠帱尚未撤下,一缕缥缈的烟雾透过帐子攀到枕头上,试图安抚床上人的思绪。
屋子里有三扇窗户,因冯枝枝病了,只开了离床最远的那扇。
窗外是秋日少有的艳阳天,阳光顺着窗棂上的线条漫射,在窗下的细砖上刻画出石榴和蝙蝠的光影。
隐隐约约能听到院子里的侍女们压低后的声音,似是在趁着大好的天气晒衣物和被子。
冯枝枝一个人躺在床上,阳光被关闭着的雕花窗扇挡去了大半,翠帱里一片阴凉。
她甚至觉得有几分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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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冯枝枝病的那日算起,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大半个月的雨。
是日,天终于放晴,冯枝枝带着红蕊去园子里晒晒太阳。
冯枝枝大病初愈,红蕊怕她着了凉气再度病倒,给她穿了件藕荷色海棠纹大袖衫,外加一条粉青披帛,给冯枝枝略带一丝苍白的脸增添了几分生气。
园子里有处小池塘,池塘里只剩些残荷尚未被清理,冯枝枝倚着栏杆看向水面,半晌,她问道:“王爷这几日还是日日进宫吗?”
红蕊面上闪过一丝紧张,她勉强道:“定是朝堂上有事绊住了王爷,不然他肯定会来看您的。”
冯枝枝如玉的面上露出一抹极轻极淡的笑,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绊住了?有什么大事能绊住堂堂摄政王呢,不过是不想来罢了。
“红蕊,我有些乏了,咱们回去吧。”
厅前的海棠和玉兰花期早过,只剩下木芙蓉还在勉力坚持,也被近日的雨水打的凋零许多。
冯枝枝路过时看了片刻,眼皮微微垂着,看不出什么神色,她轻声道:“红蕊,你让人折一枝木芙蓉送到我房里。”
红蕊匆匆离去照做。
冯枝枝慢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看,似要把一草一木都装进眼睛里。
虽然下人们已经尽量挑拣品相好些的花枝了,但到底是经受了不少秋日的风雨,怎么看都有些零落。
稀疏的花枝斜插在素身羊脂白玉梅瓶中,摆在清漆浮雕花鸟山水的方桌上,与整间屋子极不相称。
冯枝枝看着却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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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枝枝做梦了,梦到她被一顶小轿送到这个别院的那天。
许是用亲生女儿来攀附权贵着实有几分丢人,冯府的人是趁着夜色把冯枝枝抬过来的。
他们用冯枝枝的小娘来威胁冯枝枝,让她老老实实的,不要做些无谓地抵抗。
冯枝枝坐在轿子里,虽眼眶通红,面上却无泪痕,心随着轿子的摇晃而一颠一颠的,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咯吱’一声,轿子停了,冯枝枝听到父亲用着谄媚的声音跟门房说明来意。
毫无意外,他被拒绝了。
连冯枝枝这个困在后院里的人都知道,这位新上任的摄政王不好女色,从来不会收下别人送给他的各种女子。也不知道父亲凭什么认为他送过来的人摄政王就会收下。
冯老爷继续跟门房拉扯,冯枝枝在轿子里无甚表情地等待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她们一行人会被别院的守卫赶走,她爹迁怒于她和她小娘,也许她会被送到家庙里,也许会被送给其他权贵......
不知怎的,外面突然静了下来,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轿前的布帘,粗糙的布帘搭在他的手上,在暗淡的光线下,冯枝枝突然理解了蓬荜生辉的意思。
眼前的人朗目疏眉长身玉立,一身鹤纹雪色圆领大襟长衫穿在他身上显得逸态横生,不像个以武平乱的将军,倒像个清隽的读书人。
但没有哪个读书人能像他一样气势凌人,贵不可攀。
冯枝枝看着他冷漠又隐隐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脸,明白父亲这一趟定然要无功而返,她苦中作乐地想,来这一趟能见见摄政王的长相也算不虚此行了。
摄政王不知为何一直盯着她看,面上的烦躁呼之欲出,冯枝枝不会自恋到以为摄政王是被她的脸吸引住了。
可摄政王竟然收下她了。
她不知所措,父亲狂喜,又觍着脸让人把一堆的金玉器物抬过来,美其名曰是给她的嫁妆。
摄政王只让人把她抬进去,没有搭理她父亲。门房见眼前这幕呆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对冯府的人态度稍好了一些。
抬轿子的人走得快,冯枝枝只隐约听到一句。
“一个外室而已,我们府上还是养得起的......”
......
红蕊推门进来的咯吱声让冯枝枝从繁杂的梦中挣脱出来。
夕阳透过打开的窗子映到墙上,给屋子增添了些许温暖的氛围。
冯枝枝愣怔地摸了一下脸颊,发现竟有些泪痕,但心里却隐隐有些轻松。
她抬脸看向红蕊,红蕊面色焦急中带着几分高兴,难掩欣喜道:“姑娘快起来梳洗梳洗,王爷来看您了!现下正在书房里呢,刚传话说要跟您一起用饭!”
说罢从床前起身,转头吩咐门口候着的其他丫鬟把水端进来,又快步走到衣柜前替冯枝枝挑着衣服。
冯枝枝恍了一瞬,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件月白色绣宝相花的袖衫好,既称姑娘的肤色,又素净不寡淡,王爷定然喜欢。”红蕊拿着衣服笑着跟冯枝枝说。
冯枝枝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只素金钗,这是她阿娘被抬成妾侍当晚父亲赏下来的,也是阿娘手里唯一一件贵重点的物件。
她被送过来的前一晚,阿娘把钗子塞给了她。
她带着些许释然道:“王爷如今可顾不上我穿什么衣衫,你去把我柜子里那件浅赭流云襦裙拿出来,正好配这支金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