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离去 ...
-
洛意浓愣怔了一下，难得没有出言再和容元胤呛声，而是径直走进了桃林。
这里的桃树一向无人打理，可却因气候适宜而生长得极好。山下已经芳菲尽谢的夏末，此处的桃花还开得正好。
洛意浓更像是漫无目的在走，随意选好了一处地方，就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容元胤问。
“没什么。”洛意浓慢慢走到树下，抬手轻抚着粗糙不平的枝干，“只是觉得这里合适而已。”
她慢慢屈膝半跪下来，启封了一坛清酒，倾斜坛口沿着树下倒了一圈。
这几日山间潮湿多雨，酒液渗透得缓慢。洛意浓低垂着眼，容元胤只能于背影中窥见一截乌碧亮泽的发尾，而无从辨认她的情绪。
她取出火折子引燃了三炷香，平举到胸.前认真拜了三拜，随即将烟插.在了地上。
洛意浓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你也来上柱香吧。”
容元胤有些意外，“我？”
“嗯。”
容元胤道：“为什么？我甚至不知你祭拜的究竟是何人。”
洛意浓仍然坚持，点燃了香回头静静看着他。
容元胤到底拗不过，还是上前接了香，学着洛意浓的样子半跪下来。
他举起拜了拜，却没将香插好，而是侧头看着她，“原因？”
“放心，没有算计你什么。”洛意浓将钱纸一张张分开，“只是……觉得这儿平日里太过冷清了，能多一个人来祭拜，或许也能多一分热闹。”
“是你的亲人？”容元胤问。
“最多只能算是故人。”洛意浓想了想说。
容元胤沉默了一瞬，还是微微弯腰把香插到了同样的位置。
只是这事着实透出些古怪，他忍不住问：“为何不见坟冢？”
洛意浓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裂痕，她哂笑道：“因为这整座青山，都是他们的安息之所。”
容元胤眼中露出诧异，挑了挑眉。
洛意浓说“他们”。
她却并没有要继续多说的意思，启封了另一个酒坛，凑过去轻轻嗅了嗅。
容元胤神色微动，闻到一股清淡的甜味。这坛中装的竟然不是酒，而是时兴小食姜蜜水。
洛意浓再次沿着树下倒了一圈，容元胤这次和她并排半跪着，只用稍微侧头就能清晰窥见她神色平静的侧脸。
可这样冷静地祭拜，却比咆哮痛哭更能叫容元胤感知到她的情绪。
“姜蜜水，你喝过吗？”洛意浓突然问。
这是民间常见的小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容元胤一向不喜甜食，还当真没有喝过。
他道：“你拿这个作为祭拜之物，是’他们’之中有人生前爱饮？”
“不是。”洛意浓眼神黯淡了一瞬，“是我答应过要带给一个人尝尝，他还没有喝过。”
容元胤思索了一瞬说，“他若泉下有知，应当也会开心。”
“其实他应该不会喜欢。”洛意浓放下酒坛，取出火折子来把纸钱引燃，“只是既然承诺了，我也得来兑现这个约定。”
哪怕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哪怕喜欢姜蜜酒的人其实是她。
洛意浓一张一张把分好的纸钱放入火堆中，跳动的火苗逐渐变大，一点点将纸钱吞噬成了灰烬。
她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嘴唇微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次抬手时袖中的帕子随着动作掉了出来，径直落进火堆中，洛意浓像是对炙热的火焰毫无所觉，竟然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抓。
被容元胤一把攥住了手腕，他眸中似有一层不甚明显的怒意，“你在发什么愣？”
被火舌.舔.舐过的地方现在才有股后知后觉的灼痛，洛意浓蹙眉“嘶”了一声，“你又为什么生气？”
容元胤未答，看着火舌卷上来引燃了帕子，想要用树枝把东西勾出来，是洛意浓抬手制止了他，“不必了，不是什么重要东西，烧了就烧了。”
等到最后一点火光也渐渐熄灭下去，洛意浓抬手倒完了坛中剩余的酒，起身拍了拍裙摆之上的尘土，“此处风景甚好，陪我走走吧。”
容元胤起身，沉默跟在洛意浓身后。
先前只觉洛意浓身手利落又过分精明，他满心满眼里都是如何防备她。和她无声对峙就已经花去了所有精力，便也从不曾发现，原来洛意浓的背影竟如此清瘦单薄。
就像一枝摇曳挺立的苍青翠竹。
“你方才好像对我所祭拜的人很疑惑。”洛意浓放慢了步伐，让容元胤能跟上和她并肩走在一处，“为什么又没有开口多问呢？”
容元胤垂下眼帘说：“这些都不是我该知道的。”
不是这一次误闯，他和洛意浓是永远都不会产生交集的两个人。
就算机缘巧合之下相遇，一同走完这一段路以后他们仍然会迈向不同的方向，此后诸事各不相干。
而知晓得越多，就增加更多的羁绊。
被风雨打落在地的桃花铺就了一条小径，洛意浓双手负在身后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侧头问容元胤：“你亲手给人收过尸吗？”
容元胤一怔，下意识摩挲了下指尖粗糙的薄茧，神情散漫道：“我一向只管杀，不管埋。”
看他神色实在不像玩笑，可不知怎的，洛意浓偏就是被逗得笑了一下。
“我收过，很多个。”洛意浓笑过之后忽而又敛了神色，“他们死前经历了一场殊死抵抗的大战，甚至有人拖着残躯很久才咽气，死亡于他们而言或许更是解脱。如果早些知道活着是一件那么令人痛苦的事，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有来到过这个世上会更好。”
“我不知道。”容元胤沉默了一瞬，看着洛意浓黑亮的眼睛说，“但我知道生存在山林之中的野兽在搏斗中哪怕被咬伤、被扯下四肢，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努力进食给自己争取一个生存的机会。野兽没有人一样复杂的思想，它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活下去。”
“嗯？”
容元胤神色如常地说：“我无法告诉你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因为我也无法感同身受你的痛苦。但是我想说的是，如果非要有一个理由支撑着人在世上度日，那怕只是想看见每天不同的朝阳和落日，这也可以。”
洛意浓心底一紧，容元胤的目光好似有种能够将人看穿的错觉，好在他很快就转开了视线。
她的那些话是在说旁人，也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甚至有时候洛意浓也不知道，如果在一开始就能够拥有选择的机会，自己还会想要过这样的人生吗。
但容元胤说，哪怕只是想看朝阳看落日，也可以是支撑着一个人活下来的理由。又或者说，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非要去想明白生存的意义，想要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洛意浓低头扯开嘴角笑了笑，“……是这样吗。”
自她昨夜去见过玄释，回来到现在一直都不知心思放在何处，容元胤犹豫了片刻，鬼使神差地劝道：“如果这里让你待得不开心，早些下山离开就是。”
他本不该去多管这些闲事，但总是觉得她是明艳的美人，就不应该是这幅落寞的模样。
洛意浓顺着潺潺的水声找到了自山间流淌出的溪流，蹲下身子将方才被火苗燎过的指尖浸入冰凉的溪水中。
透过清澈宛如镜面的溪面，洛意浓看到了容元胤冷峻的面容。
他安静站在她的身后，眼中凌厉比起初见那夜未曾消退多少，却不知在何时少了时刻都在警惕着的戒备。
溪水的凉意缓解了指尖的灼痛，洛意浓抬手甩了甩水珠在水面打出几圈涟漪，她这才想起回应容元胤的话，半开玩笑道：“你劝我下山，是想自己也好早些脱身吗？”
容元胤没有答话，垂在袖中的拳却缓缓攥得紧了。
他在劝慰洛意浓时只是觉得既然这里让她待得不自在，不如就早些离开，在那一刻他全然没有想起过只要她离开了他也可以顺势脱身。
一如他在一月之期上同她斡旋，但好似也没有想过其实他可以毁约离开。
洛意浓已经把阴书交给了他，只凭借着一个没有透露名姓的字，洛意浓想要找到他的踪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样的失控已经是第二次了。
容元胤心知自己不能继续在洛意浓身边久待，时间愈长，他便会陷得愈深。
在刚刚察觉到苗头之时抽身才是最为理智的决定。
所以在洛意浓抬头看过来时，容元胤说：“我有要事在身，今夜必须要下山一趟。”
“下山？”于他的神情中洛意浓无处寻找到破绽，于是说：“是很重要的事？”
容元胤说：“是。”
“大概需要几日？”
容元胤神色不变，说：“我也不清楚。”
洛意浓洗净了方才祭拜之时沾到泥土的指尖，想要用帕子擦去水渍时才想起已经掉落在火堆里被烧成了灰烬。
她倒也不在意，随手甩去水珠，起身对容元胤笑了一笑，“那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一块山脚小镇上的枣糕。”
那个“好”字就像是被黏在了嗓子眼，容元胤几次张唇，也只发出了一点似蚊呐般的声音。
“既然着急，那便现在就离开吧。”洛意浓对他的离去似无所察，反而温和地说：“早去早回。”
容元胤最后回望的那一眼，是洛意浓只身立在清溪边的样子。身后桃林开成漫天霞色，更衬得她这一身月白衣裙形单影只。
他收起那点不合时宜的不舍，径直转身消失在了石径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离去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