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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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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岸事后有责怪我,他说行李箱很重,从校门口到机场的路很长,他在登机口等了很长时间,吹了很久的风。他看到了一对陌生夫妻含泪相拥,也看到了一对父子含笑告别,可他却迟迟看不到我。
告别也是爱情中必不可少的桥段。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他偷偷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记得一定一定一定要来看我。
因为这件我自作聪明而酿造的事,我总觉得自己对不起林岸,我想尽办法补偿他,同他每天定时定点打视频,可冰冷的屏幕还是狠绝地阻断了爱意蔓延。我最终决定,出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远门,从深圳飞去西安看他。
可这个大胆的想法一经出口就遭到否决,我的父母并不同意,他们厉声厉色,态度不容转圜。他们自认为我未经世事,单纯易骗,一个人出不了远门,出了八成也回不来。我诚挚哀求他们陪我去,他们却一致说没有时间。
十八年来,我一直活在父母传统的摆布之下,在他们眼里,我一个人,除了学习什么也干不了。我学习不好,从小是受指责长大的,我骨子里的卑微早已根深蒂固,它让我甚至无法反对父母所做的决定。
我想到离家出走,可我沉不住气,竟在他们面前以死相逼。
我父亲对我大骂,怒斥我是一个养不大的白眼狼,我母亲因失望而对我大打出手。我蜷缩在角落,身上迎来了一记又一记的巴掌,我不想还手,也不敢还手,我总想着,打吧,随便打吧,打完了我好去见他。
我不还手,也不哭,我决定今晚偷偷离开。
只要见到了林岸,一切都可以被治愈。
夜晚,我倚靠在窗边眺望星空,繁星的那一端是古城西安,这一端是都市深圳,我闭上一只眼,透过手掌,看到了林岸在那一端向我招手。
我母亲在深夜给我留了一笔钱,她嘱咐我一定要小心谨慎,她在深思过后容许我独自前往陌生的城市,但前提是不能告诉我父亲。
我很庆幸我能生在这样的家庭当中,虽然摆脱不了传统观念,但总有人会在背后偷偷保护着我,也总有人会为我保驾护航。
我踏上了深圳飞西安的飞机,就好似已经扑向了林岸的怀抱。
我定的饭店在小寨,一号线就能直达,林岸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说:“我们得快点,一会公司还有事要处理。”
我随口一问:“什么事这么急?”
他似乎觉得很奇怪:“你说过不会过问我的工作。”
我忘记了,我是这样说过,但那只是在一次争吵后与林岸做的妥协,我以为他会知道那是我在生气时的气话,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而且,一直到现在。
我哑口无言,只能浅浅一笑掩饰尴尬,一直到饭店,我们都不曾再说话。
林岸不喜欢坐在大厅,所以我定的是包间,服务生拿着菜单上来,看着我们就笃定地说:“两位是情侣吧。”
林岸没说话,我敷衍着发了个单音:“嗯。”
我发现,除了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虽然害怕否定,但我更害怕林岸彷徨。
“这个,这个,再随便来个汤,葱多,辣子少,不要放香菜。”林岸一口气说完,像往常那样,我并没有插话的机会。
服务生走后,我强忍着难过问他:“你吃葱吗?”
林岸回答的漫不经心:“我不吃,不是你喜欢我才让她多放的吗?”
原来不爱真的会有痕迹,再刻意,也会有瑕疵。
高中时,我和林岸最爱吃校门口的地摊,那家的酸辣粉便宜又好吃,林岸扭捏不愿意去,我硬拉着他陪我一起。虽然环境差,地方偏,但好在味道不错,老板娘人也好,从不多收费,甚至常常对学生不定价打折,也从不缺斤少两。
“你吃葱吗?”林岸好奇地问我。
“我不吃葱,但我爱吃香菜,特爱吃。”我觉得吃香菜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林岸并不喜欢。
林岸一脸嫌弃,却还是替我向老板娘说了一句:“阿姨,多放香菜,有多少放多少,不要放葱啊,我男朋友他不吃葱!”
“我也爱吃辣子。”我小声补了一句。
“你怎么不自己说?” 林岸接着喊:“阿姨,多放辣子,有多少放多少。”
也许是林岸认真记过,以至于现在,林岸全部记错了,我不怪他,至少他记住了一半。
我很爱林岸,特别特别爱,从高中起,到大学毕业,直到现在,或许以后会更爱。
新冠疫情刚开始那会,他在武汉出差,每晚七点都会准时给我打电话报平安,我那时嫌他粘人,可他打来的电话,不论我手头在忙什么,都会第一时间接通,然后满心雀跃的听他撒娇叫我宝宝。
林岸是在谈工作的时候,不慎染上了新冠,是武汉当地一所人民医院联系的我,因为在林岸的手机上,我是他的第一紧急联系人。
我夜赴武汉,却被拦在了高速路口,我这个时候才接到通知,武汉封城了。
为了尽早见到林岸,我主动加入了武汉抗疫志愿者协会,特意申报去那家医院做志愿者。
患病的人几乎要填满整座医院,我在人群中找了好久,终于在医院的走廊里见到了已经插氧的林岸,他瞪着眼睛看我,不是震惊,而是责备。我相信,如果此刻林岸能说话,他一定是要开口骂我的,可他在电话里明明只说是感冒,不要紧。
他骗人在前,并不怪我。
一连几个星期,我都牢牢守在他身边,林岸插管的时候,隔壁病床的大爷不在了。
那一刻,我不再是一个无神论者,我想跪在神祇之下,用我此生的善意与虔诚,为我心爱的人祈祷。
我期盼神明能眷顾你,保你一生顺遂,世世平安。
我甚至想要神明在那写满祈求的墙上只能看见你的名字。
在爱情面前,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小人。没有林岸的时候,我的心很大,大到能容下家国天下,有了林岸,我的心很小,小到没有我只有他。
林岸是那时为数不多的痊愈者,许多家记者找他来做采访,不论采访的专题内容是什么,林岸总是会在结尾骄傲强调:“是我的家人给了我生的契机,他嘱托了神明来眷顾我,我很爱他。”
武汉解封那日,我与林岸在医院的天台相拥,我感受着林岸的温度,再回望他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的模样,我想向上苍许愿,我要牢牢抓住面前这个人,记住他的温度,收纳他的话音。我很脆弱,我不能失去他。
可是失去一个人的心,也很痛苦啊。
这顿饭吃的很压抑,我们各怀心思。我起身去结账,林岸掏出了他的卡,我顺手接过。在前台刷卡时,招待告诉我:“先生,密码不对。”
我质疑地再次输入。
招待礼貌微笑:“先生,确实不对。”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能将卡拿去告诉林岸密码不对,这会让我们两个人都会陷入尴尬之中。我在招待诡异的眼神下掏出了自己的卡,好强地说:“抱歉,拿错了。”
林岸改了我们共同的密码。
我心里一阵闷疼,疼的喘不过来气,我再也没有什么是能确定的了,我在林岸的生活中,就类似于薛定谔的猫,我是一个并不确切的存在。
我强忍着难过回到包间,林岸正在开视频会议,我悄悄坐在位置上,将卡还给了他。
“我要去公司——”
“陪我去买束花吧。”
林岸眉头轻皱,但他并没有拒绝我,只是有些不情愿地说:“走吧,得快点,我很忙。”
过个马路就有花店,我故意牵上林岸的手,林岸并没有反应。老板是个小姑娘,年龄应该和我们一般大,她一眼就瞧出了我和林岸之间微妙的关系,笑嘻嘻地说:“先生,给您的伴侣买束玫瑰吧。”
林岸看向我,我看向了角落里黄白相间的白菊。
我买了一大束白菊,林岸不解地问我:“你什么时候喜欢白菊了?这不是扫墓用的吗?多不吉利。”
我抱着花,说:“也不是喜欢,就只是想买。”
庆幸的是,我与林岸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他另辟蹊径,上了一本,我稳扎稳打,考上了二本。林岸照旧每天都会给我买花,从满天星到玫瑰,少年的爱逐渐炽热,他曾给我说过,如果两个人不再相爱,那就送对方一束白菊,祝对方早死早超生。
我祝我自己,脱离他,然后早死早超生。
“轻舟,你今天是不舒服吗?我总觉得你怪怪的。”他终于肯花费时间观察我了。
我倒觉得他很怪异:“我没事,是你太敏感了。”
林岸心虚了,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不仅是我心中的疤,也是他心中的坎,他不敢直视我,我也不想拆穿他。
我们心照不宣地做起了彼此心目中所期望的哑巴。
我心血来潮,稳了稳心神,问:“林岸,高一那年,你为什么要向我表白?”
林岸不假思索:“因为喜欢你啊。”
我控制不住哽咽,在马路上泪流满面:“那你就舍得抛下我?”
我再也受不住了,抱着一束白菊,在墓园外停下了脚步。孩子们簇拥在街边,风筝连着线飘摇,我怒视着林岸,林岸面色惨白,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衬衫领下的口红印,愧疚道:“你……你都知道?”
我叹口气,擦干眼泪,独自一人进了公墓。
林岸没有追上我 ,他站在坡下,只眺望着我的背影,望眼欲穿。
园中小路最近又翻修了,我绕了一大圈才走到林岸的墓旁,将白菊放在了墓碑下。
墓碑下尽是白菊,有凋零的,枯萎的,染尘的,也有新鲜的,有的不经意沾上了泥,有的还缀着晨间露珠。
林岸的照片镶嵌在大理石间,我摩挲着他那张仍然阳光的笑脸,心中又蒙上了一层雾霭。
今天我一个人坐了地铁,一个人吃了饭,一个人去买了花,一个人来看望你。
和平常一样,也不足为奇。
“今天我诽谤你出轨,你不生气的吗?”我似是在问他,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冬风拂过,蹭着我的脸颊,就像是一双手,感受着恋人的体温。
那年冬天,我受公司安排,去了武汉出差,也是第一批感染新冠的患者,我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危在旦夕。
醒来后我才知道,林岸是我的第一紧急联系人,他在开会时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匆匆赶来时不幸在路上出了车祸。
当场身亡。
我如何也想不到,疫情带走他时,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疫情没有结束,这三年来,我们一直活在疫情的阴影之下,它看似是历史洪流中的一部分,可在悄然间,它却已成为了历史。有人走出了阴霾,却不得开解,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有人却终究留在了那场大雪中,不复轮回。
我不知道疫情还会延续多久,但我会在彻底不需要戴口罩,出行自由的那一天,与你一起眺望着未来的天空。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每天都在惹林岸生气。
希望他能将我带走,不问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