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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约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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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语呆愣愣地被拽进屋,安放在沙发上。
谭希言取出一包感冒灵冲剂,径直去了厨房。
留下满头官司的小干部,一脸复杂地盯着那人的背影。
“我刚刚,是不是被占便宜了。”
“不是不是。应该没到这个程度。”
秦语努力压榨他所剩无几的脑细胞,勉强给自己找了个解释。
“摸额头,理论上讲,是测量体温的常规操作。”
可是,
“他为什么后来又碰我脸啊?”
“他是怎么说上手就上手了呢?”
于是得出结论。
“我果然还是被占便宜了吧!”
秦语很幽怨。
不过这层幽怨里或多或少带着点,
“这人占便宜的时候理直气壮的,占完之后撂爪就忘。”的意思。
谭希言还不知道自己在秦语心里的形象已经垮成了一个老流//氓。
他端着泡好的感冒灵走过来,把杯子塞进秦语手里。
言简意赅道:“趁热喝了。预防感冒。”
液体的热度透过杯壁传到手心,秦语眨眨眼,为自己刚刚的想法感到羞愧。
“我居然把无私奉献的白衣天使当成了老流//氓。”
“我的思想滑坡了。”
秦语在心底默默鄙视自己。
“谢谢。”
谭希言“嗯”了一声。
他摊在沙发里,仰头靠在沙发背上,眼睛闭着,长睫毛遮住两抹青痕,右手轻轻揉捏着鼻梁。
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疲惫。
秦语小口喝着药,感冒灵清甜的薄荷香流过五脏六腑,麻痹的神经又被热意烘得有些陶然。
放松下来的小干部偷偷打量谭希言,发现他今天格外沉默。
这人平时就算是累也会闲扯两句,今天是有心事?
秦语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没事。”谭希言说,“就是累。”
“哦。”
不想说就算了。
秦语站起身,准备把空杯子放回厨房水池里。
没想到沉默的谭希言突然又有了交流的意愿。
谭希言看着前方,目光被镜片打散,没有焦点,似乎和主人一样茫然,说话的语气却被粉饰成平淡又冷漠的样子。
“组里一个师姐病了,我们帮她分担了一部分工作量。我昨天没睡好,怪累的。”
秦语手里还拿着杯子,想了想停下来问道:“严重吗?”
谭希言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带着叹息和无奈地吐出来三个字:“乳腺癌。”
他的声音很轻,却在两人之间回荡了很久。
秦语不知想起了什么,拿着杯子又坐了回去。
半晌,他突然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值得吗?”
“什么?”谭希言没明白他的意思。
“值得吗?”秦语看着谭希言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
谭希言也很认真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确认对方这样问的意图。
最后他发现秦语是认真的。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天真的迷茫。
谭希言几乎是纵容地微笑着回答他:“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什么意思?”
秦语不理解。
谭希言回答:“她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走到这一步,远离家乡,告别亲人。科研是她毕生追求的梦想,无所谓值不值得。”
“就算是以生命为代价?”
秦语觉得自己的内心仿佛正烧着一团无名火,他近来经历过的所有迷茫都是燃料。
他能感受到理性正在一点点被烧得精光,而他蛰伏已久的情绪扇着风,纵容他将这团火烧到谭希言身上。
“所以,为了这个所谓的梦想,为了这个学位,什么都可以牺牲,对吗?”
“家人、爱人、朋友?”
“生命、健康、尊严?”
“这些都不重要了。是吗?”
秦语听见自己几乎固执地与谭希言对峙,仿佛这样就能显得自己有道理一些。
“……”
谭希言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房东兼室友,一个月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仔细观察他。
他总是戏谑地称呼对方“小矮子”或者“小干部”。总觉得那样一张白净的娃娃脸,搭配上秦语标志性的冷淡表情,就像是穿着西服外套的萨摩耶小狗崽,有一种强烈的反差萌。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小狗崽就是小狗崽。
小孩儿不会因为穿着大人的衣服,就一夜间长大。
谭希言不禁伸手揉了揉秦语的头发,微笑着评价:“孩子气。”
秦语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垮得稀碎。
他一巴掌打掉谭希言的手,抬脚就往房间走,连杯子也不想要了。
最后还是谭希言把那只可怜的马克杯送回了厨房。
温热的自来水将残留的药渍冲洗地干干净净。
谭希言用厨房纸擦干杯壁上的水珠,想起小干部方才质问自己的话,和差点掉金豆的样子,不免又好气又好笑。
“八成是在哪里受了委屈了。”
谭希言无奈地摇摇头。
这一整天被师姐病情弄得阴翳的心情,总算稍稍放晴了点。
第二天一早,秦语踢趿着拖鞋下楼,看到谭希言时还有点不好意思。
他觉得自己昨晚一定是被邪恶又脑缺的黑巫师夺舍了,不然不能蠢到说那些话。
他有些心虚地走过去,问沙发上看报纸的人:“你吃过了吗?”
谭希言用余光瞥他一眼,难得没去戳穿对方刚拿纸糊起来的镇定。
“还没。”
秦语走向厨房:“那一起吃吧。煮个面?”
“简单点吧。”谭希言收了报纸,“想出去转转吗?”
嗯?
秦语不解地歪头。
这个动作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某人三瓜俩枣的良心。
谭希言笑道:“我调了一天休。你如果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就一起出去转转吧。”
“去哪儿?”秦语问。
“随你。”谭希言说。
秦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一直都想去约克镇。想去逛大名鼎鼎的“对角巷”,喝传说中的黄油啤酒,然后参观约克座堂。
他想象过和爱人一起牵手走过大教堂的穹顶,走过炫彩的玻璃窗,走过圣人的画像和天使的浮雕,然后在教堂钟声响起时停下来,对着耶稣受难像虔诚祷告。
他不信奉宗教,但约克自带的神秘色彩,很大程度地填充着秦语心中关于浪漫主义的各种想象。
于是接下来的安排就衔接得无比自然。
两人出了火车站,秦语开着谷歌导航,用指点江山的架势对谭希言说:
“我们先往肉铺街的方向走,路上能看到城墙。逛完肉铺街就去座堂,两个隔得不远。最后去参观谢耳朵梦寐以求的铁路纪念馆。这地方稍微远点儿,不过我对火车没什么兴趣,打个卡就行。你觉得呢?”
谭希言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任凭秦语安排。结果就是接下来的四五个小时里,收获了一个超乎想象的小干部。
专门做了攻略的秦语原本安排得挺好,结果他低估了自己的中二属性。
作为一个资深哈迷,秦语一进肉铺街就差点没能爬出来。
“The Shop That Must Not Be Named..”
谭希言对着店门口那道长长的队伍眯起眼,“真的要进去吗?”
“当然了。”秦语很确定,“这可是哈利波特专营店。里面东西据说很全。”
“都有什么?”谭希言很好奇。
眼睛亮晶晶的小干部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有巫师斗篷、学院的校服、各种魔杖……”
“所以呢?”谭希言被逗乐了,“你是想集齐一套然后召唤神龙?”
“不。”秦语眼神深邃地看着那家店,神秘兮兮地感叹:“我道家召唤神龙,从来需要这些。”
“啥?”
天机不可泄漏,秦道长拒绝解释。
排了半个小时,总算进了店。谭希言对店里逼仄又拥挤的环境敬谢不敏,其中闷热的空气在他看来就是病毒传播的温床,于是也没有兴趣自我探索,只跟着小干部走走看看。
秦语拿起一根乌漆麻黑的魔杖,比划了一下:“怎么样?”
谭希言瞥了一眼价格,他反正是想不通花大几十英镑买一根义乌产的木头棍子的意义在哪里,委婉道:“你开心就好。”
秦语仔细查看一番,把东西放了回去
“算了。这根是哈利波特的魔杖,我不喜欢他。”
怎么的,你不是哈迷吗?
谭希言觉得很稀罕:“你不喜欢主角?”
秦语点头:“我喜欢少爷。”
那您这个品味还真是不一样。
谭希言笑着摇摇头。
秦语在那家并不大的店里来来回回逛,收获了一大袋子战利品。
谭希言虽然自始至终都没想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在哪里,但看着小干部开心的样子,他也觉得值得。
“随他吧。”谭希言心想,“本来就是带他出来散心的。”
他以为自己会保持这样佛系的心态一直到回家,
结果秦语说:“听说约克鬼挺有名的,我要买一个带回去。”
谭希言觉得自己听错了。
“你要买个什么回去?”
秦语:“约克鬼。”
谭希言深吸一口气,别的他都能接受,但他真接受不了“带鬼回家”这件事。
他尝试着劝道:“会不会不大吉利?”
秦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就是个瓷摆件而已,为什么不吉利?”
谭希言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许久,秦语突然福至心灵:“哦~~~~”
语调曲折的差点把谭某人给“哦”没了。
小干部憋着坏笑:“学长,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不会吧!你不会真的怕鬼吧!”
“学长,我们要随时坚信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别怕!”
谭希言很无奈:“我只是觉得不吉利而已。”
“哦!没事儿!我懂!”
秦语拍拍他的胳膊,笑得开怀,“那不买了。走,我们喝东西去。哥给你压压惊!”
……这还真是……
大长腿被小矮子勾着肩走。某人彻底放飞的样子,实在是让他啼笑皆非。
秦语最后选了一家有黄油啤酒的小店坐下来,美其名曰要品尝当地特产。
结果刚喝了一口,就默默地把杯子推到了一边
“这也太齁了!”
谭希言品啜着自己的拿铁,把一切归因于报应。
秦语最终选择离开魔法世界,回归现实生活,重新要了一杯现代工业制品:冰可乐。
谭希言看着他咬吸管的样子,皱眉问道:“不冷吗?”
“没事儿。”走累了的小干部摆摆手,“我燥得慌。”
那你是挺燥的,这一路就没消停过。
谭希言不管他了。
倒是秦语叼着吸管,突然神秘兮兮地对他眨眨眼。
“学长,我跟你说。”
谭希言莫名地抬头看他。
秦语:“其实我一直有个脑洞。是一个有关东方术法和西方?魔法相碰撞的故事。”
“听上去还挺有创意。”谭希言说,示意秦语继续讲下去。
获得了肯定的小干部顿时喜形于色。
他眉飞色舞地描述道:“故事里我是武当正统第不知道多少代嫡系传人。因缘巧合之下,我穿越二次元,用魔法与哈利波特大战一场,最后和少爷相爱,成就了一段旷世奇恋!”
嗯?
“噗!”
谭希言一个不慎,差点被拿铁呛了个半死。
然后,他实在是忍不住,用纸巾捂着口鼻,一边咳一边笑,好半天都停不下来。
秦语有点恼羞成怒:“很好笑吗?!”
谭希言撑着额头,好半天才匀了口气,实在听不出什么诚意地道歉:“对……对不起……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分钟后,
“你不要笑了!”
“好好好,抱歉。”
谭希言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嘴角,百忙中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小干部穿着浅灰色的加拿大鹅,整个人被身后的红砖包裹住。羽绒服帽子上的獭兔毛被风吹得一颤一颤的,拂过他因为恼怒而微微泛红的侧脸,把柔软的热意送到另一人的心底。
谭希言不由自主地轻捻指尖,想起了昨夜残留在那上面的触感。
回家的火车上,兴奋了一天的秦语总算能安静地坐下来刷会儿手机。
绿色软件提醒他有未读消息。
他点开,是秦爸转发的一条新闻:武汉出现新型肺炎病例。
秦语不明所以地回复:“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秦爸回得很快:“小语,你妈要我把这条新闻转给你。她说以防万一,你一个人在那边一定要注意身体。”
“我知道了,你们也是。”
鉴于秦爸秦妈总是会给他发一些养生类的鸡汤文,秦语本来不准备点开那个链接。但那篇文章似乎是官媒公众号发出来的,莫名地,他感到有些不安。
他点开新闻,先是粗略扫了一遍,然后没忍住逐字逐句地仔细查看。
文章不长,每个字他都认识,但他不理解。
不明原因的新型肺炎病例。
是什么?
他不知道。
这一天积攒的兴奋彻底落了下去。
谭希言敏锐地觉察到身边人的变化,询问他怎么了。
秦语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没有说实话。
只是抱怨道:“没事。我爸跟我抱怨呢,说我妈最近总加班。”
他说完这句就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小干部。
脑子里一遍一遍重复着一个他无法解答的问题:
不明原因的新型肺炎病例。
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