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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稚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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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州有三大乐事:秦氏优伶散千金,王二和尚信观音,崔门书生断痴心。桩桩风流,津津乐道。
相传不知哪个常胜将军打到这里,占领这里后,从此淮州就成了繁华胜地。有多繁华呢?听老一辈的人说:凡遇节假宴会,大街上歌舞响天,人群中觥筹交错,城门的乞丐往淮河里伸手一捞,就能与众生同醉了。河中的鱼也是吃醉,任由禾一楼的大厨宰割,供人满足口腹之欲,酒桌上的人最爱聊的就是这三桩风流事。
年年聊旧年年新,荒唐人生荒唐戏。
“要说这淮腔唱的最妙的当数醉仙楼的秦小玉,可惜白瞎了一副好嗓子。”
“她一个戏子,还妄想飞上枝头当官娘娘,活该最后财贯散尽,吊死城门,不知天高地厚!”
“哎,别说,她要是还能摆上一曲,说不定能勾得那济悲寺的王二和尚退素还尘呢,哈哈哈……”
“他与崔老爷子还是旧相识呢,这一个离了红尘无所归处,一个陷进红尘不得善终。真是让人叹息……”
“我上次去竹篁山不巧碰上大雨,就去寺里躲雨,绕了一圈也没见什么神像金身,反倒是云销雨霁后,有个楞头老和尚朝山拜了又拜。”
“你这老流氓,一身穷酸气,观音自然躲着你啦!”
“你莫不是见到王家二少爷了吧?”
“呸!他也得是祖上给当今圣上端了洗脚水才修得这样的福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用面见圣上,你能讨的崔府一碗剩饭,我就信了你这疯话。老跛子,你可得快点!”
被骂的老跛子气急要去打,场面混乱,一阵撕扯,以老跛子摔倒才作罢。
“他娘的,谁绊我?”老跛子转头怒目一瞪,只见一色墨绿缊袍的少年侧身低头与他对视,老跛子就又软了——这他娘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小少年身形颀立,指间松松的握了把素色折扇,墨色头发被规整系在脑后。不知是墨色衣服衬得还是本身就白,少年脸色显得清冷,甚至有些病态。立如皎月高悬,低眸淡淡扫了跛子一眼,又抬步走出门去。行又如清风入怀,好生洒脱。这一眼看得让老跛子失了魂,回味品品,倒像是看了眼垃圾的嫌弃,多一眼都恶心,连眉都没皱一下。
崔昭从后门回得悄无声息,却还是被柳伯发现了。
“昭儿,街上人多荤臭,怎么回来的这样晚?”柳伯一边问着一边要来替他更衣。
崔昭一向被管得紧,正巧今天上元佳节,何少纾约他去拿《洛神图》的折扇。柳伯这才让小厮跟着,由他玩乐一时。不巧误了时辰,回来时又抄了小道被酒鬼缠住,这浑身的臭气,柳伯又要说教了。
“回来时本想去漱芳斋买盒莲花酥的,不巧人多,回来晚了些。”崔昭任他脱着外袍。
“去漱芳斋怎么染了一身酒气,怎么?淑娘给你酒吃了?”柳伯是崔老爷子的陪读,也有些修养,发起脾气来,不像别人吼叫吵嚷,总是冷冷的放气。整理间摸到袍摆一片湿润,更是饶不了他了。
“这倒没有,街上人多,碰上个醉鬼,缠了一会,就被泼上了。昭儿下次注意。”崔昭眼角低垂,手里慢慢展开折扇。
见崔昭一脸装糊涂,柳伯倒也不想毁他兴致,说道:“下次出去要让小苗好生跟着,何小少爷真是后生可畏,这《洛神图》还真是灵韵十足。”
崔昭也定定的看着,这何少纾读书赋词是个瞎子,唯有画是全淮州顶尖的好。这小半个月差人去唠叨他,不枉费一番口舌。
柳伯放下衣服说:“我让小厮煨了银耳羹,一会喝了,趁早休息,明儿梁夫子就回来了。”
崔昭点了点头,心想:夫子要的字,今晚又得拉着小苗赶工了。
心里正谋划着,柳伯又折回来说:“梁夫子来信说,梁小少爷也要来住上一段时间,明天要有礼些。”
崔昭顿了一下,“梁小少爷?”,想了几秒后,抬眸问:“小时候推我掉进水塘的那位?”
柳伯点头,最后又叮嘱了一句“要有礼些。”
淮州的冬天的终归是冷的,锁上门窗,也能从地里钻出来寒人心肺。悄悄点一盏豆灯,一碗热汤入肚,倒也好受些。昏黄的光让人困得抬不起眼皮,本就是豆渣的字愈加糟蹋人眼睛。
小苗见自家少爷的手都握不住笔了,糟心道:“少爷……你去睡吧,你这样写反而要被夫子罚。”
崔昭故作恼了的样子,摔笔不干了,“亏我今天还给你带了糖人,你还嘲起我来了?”
小苗无言面对自家傻子少爷,“让我猜猜,你藏到外袍里了?”笨蛋少爷啊……柳伯刚在整理衣服的时候就把糖人收走了,“算了吧,早被柳伯收到他屋子里了。”
崔昭被埋汰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又胡画了几个字。
小苗打了个哈欠,边抄边问道:“少爷,今天出去有什么好玩的吗?府里无聊死了,你一走,柳伯都没让人煮元宵吃。”
崔昭顿了一下,笑道:“好玩的啊……可多了。新柳巷子的那个小胖哥儿腿又摔折了,出不了门,就只能和他的八哥儿说话。东大街来个新的纺织娘,没见着面儿,但大家都说美人胚子一个。禾一楼又出了新酒,叫美人醉,听闻喝了之后人间宛如仙境。”
小苗一听来了劲儿,“少爷,我也想喝酒!你看城门的跛子,喝了酒像个活神仙!”
崔昭用笔打了他的脑袋:“想的倒是挺美。那跛子还喝死了,死了更快活。”
小苗惊道:”啊……喝死了,那还是算了,算了算了。”
崔昭笑笑,督促他快抄。
三更天小苗才抄完,幸好自家少爷字丑,要不然还得两个时辰。小苗抄完看见这大少爷早已趴在桌子上酣睡,便熄了灯,悄声出去了。等小苗睡下,崔宅就一切都没了动静。一盏豆灯又重新亮起来,崔昭拿着扇子在火上烤,像是细细端详着什么。静坐了一会,又将杯里的茶随意泼到扇子上,水渍和图中的洛河相映,倒像从画中流出来的江水。
待崔昭把灯灭了,却没有走向床榻,就那样在黑夜里静坐着,眼睛定定的看着门。
直到听见一阵慢慢的,沉沉的脚步声来了又消失在夜里才入了寝。
五日后的黄昏时,梁夫子才到,柳伯安排他们住下,又布了一桌子淮菜接风洗尘,崔昭恰巧身体抱恙,迟了一阵才来。
崔昭生得白净,一道小路走过去,小脸鼻子冻得通红,活生生一个病秧子,走进给梁夫子作了揖,才坐下。一套寒暄下来,崔昭温了一天书的肚子才填饱。
梁夫子并不老,却总是老生常谈的做派,唯有讲学授理才像个活人。
梁夫子见崔昭饱了不想再留,就想打个借口让他出去:“小昭的身体怎么突然又这样弱,近来天寒,药还熬着吗?”
柳伯摇摇头,:“不曾熬了,张大夫让他多走动,不可被药煨坏了。”
梁夫子也点点头,“这也好,我把小时带来也有这层考虑。他生性好动,两人年纪相仿,倒也能玩到一处去,此刻又不知道跑哪里去玩了。”
崔昭一听起身作揖,:“那我去寻他,学生退下了。“转身就走远了。
他哪里想去找人,不过是又溜出去寻个清净地。他也不是讨厌那个梁家小公子。只是多一个人与他读书,就又多了一个监视他的人。处处受限,想想就头疼,还是回他自己的院子吧。
虽然是凛冬,院内的梅花却开得活色生香。崔昭盯着一朵出神,突然墙头一阵细微声响让他侧目望去。
书中有三大谜:女娲造人用的是泥巴吗?盘古开天时穿衣服了吗?神农氏的胃到底有多大?而崔昭今天迎来了他人生第四个想不明白:这个白衣男子爬他墙头还诡异的盯着他做什么?
那人见他眉目紧皱,要开口问他,便一跃下来,跳到他身边。正要解释,就听见追他的小矮子大喊着:“进贼啦!进贼啦!”声音已在门口,一个情急,捞着崔昭往院内的门海里跳。
我可真是大白天的活见了鬼……
小苗匆忙进院没见到人,又招呼着去后院。
崔昭本就身子弱,尽管水是常被炉灶温着,也奈不住这人这么一淹,一口水呛进去,就快意识不清了。还好小苗走的快,那人又把他捞上来。
一阵好咳,边咳边腹诽:哪来的疯子!
崔昭喘了口气就要往外爬,那人伸手想接他下来。崔昭看了他一眼,无情拍开。
“哎,小兄弟对不住啊,我不是贼,我迷路了,被一个小毛头喊打着,在你这躲一躲。”那人解释着,嗓音温和。
崔昭拍了拍湿了的衣服,冷言道:“你不是贼,你是亡命徒。”抬腿就要走,却被这蠢货一手拉住。奈何他身量高太多,手腕劲儿又大,不容挣脱。
在这寒冬腊月天,鬼都不想出来,崔昭哪里想被冻:“怎么?动手动脚,粗人一个。“
那人听了也不恼,贴着笑脸说:“亡命徒也好,粗人也罢。我刚也帮了你,被那毛猴子喊打着,有你一顿受呢。我听说这里的管家凶起来,能把人收拾得直奔娘胎。”
崔昭皱着眉头甩开他的手,径直进了屋子,“狗皮膏言”也跟着。
“哎,我就说你怎么这么不慌不忙呢,原来你住这啊!”梁许时四处看着。
“嚯,这么大的屋子,刚冷的要命,现在真是热得舒服,你这是什么好来处。”
崔昭白了一眼,拍开肩上的粗手。粗人的手,嗯,就是粗手。
崔昭问:“阁下是?”
只见那男子手端好作了揖,“在下梁许时,跟我爹来府上做客的。小兄弟,怎么称呼?”
“鄙人姓崔,单字一个昭,”
其马蹻蹻,其音昭昭。
“崔府长孙?”
“正是。”
崔昭答完,然后径自去换衣服。
待崔昭出来,发现这狗皮膏药擦着什么罐子,仔细一看:这不就是美人醉吗?登徒子一个。
崔昭顺便拿了一件外裳,递给他。“狗皮膏药”看崔昭盯着手上的酒,开口道:“这是禾一楼的酒,听说喝了醉生梦死。哎,崔昭,先帮我个忙,西厢房在哪啊?我来府上,这宅子太大了,我找不到了。”
崔昭平静道:“我叫小厮送你去吧。”说罢就唤了一个小厮进来,吩咐道:“禾儿,你带他回西厢房吧。”许是身子孱弱,刚又灌了冷风,说罢开始咳嗽。
梁许时见他咳得肺都快出来了,忙去拍他的背,“你这是什么不治之症吗?咳成这样。”崔昭好不容易缓了口气,头都抬不起来,摆了摆手说;“许是着凉,无碍。”
此时梁许时的大丈夫气概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拎着手上的就准备倒:“着凉?崔昭,你这身子也太弱了,有杯子吗?我给你倒一杯,喝了酒,发发汗就好了。”
说着就要有所动作,还没等崔昭开口推脱,小苗突然进来,咋呼起来:“你做什么的呀?”撤了梁许时的杯子,护着自家少爷,“少爷你没事吧,这登徒子没对你好受吧?”说罢转头瞪了眼梁许时。
崔昭又腹诽:“这不是你招来的吗?”但他又面无表情的吩咐道:“这位是梁夫子的令郎梁许时,迷了路,你把我的大氅给他,带他快回去吧。”
得了主子的令,小苗推搡着梁许时出去,走时还不忘把酒塞回去。
禾儿倒了碗热汤,“少爷,那梁家公子看来生性顽劣,以后要和你一起读书吗?”崔昭摇摇头,鼻音懒懒的说:“谁知道他是来读书还是被人当猴耍呢。你去休息吧,晚膳不用备了。”禾儿应声退出去把门关上。
崔昭这才回头看了看屋内的场景,桌上打倒的杯盏已经被收拾了,连着那被泼湿了的扇子也不见所踪迹,应该是被下人们送到柳伯那里了,问着如何是好了。
崔昭最喜爱这扇子,被毁坏了,下人们当然是不敢直接来请罪的,又加之柳伯平日待人温和,依然是有事都去找柳伯。
崔昭突然定了一下,想起什么,须臾后才喝了口茶。
一盏喝完,小苗也回来了。咋呼着梁许时如何讨厌,叽叽喳喳说了个遍,才发现自家少爷不知搁在南天门哪位神人的地界神游呢,于是喊了声:“少爷?”这才把崔昭喊回魂。
小苗又说:“少爷你别理会那个粗人。”崔昭应了一声,他也没想放在心上。
这无声的沉默让小苗开始反思:“今儿没惹少爷不开心啊,啊……是发现扇子不见了吗?还是那登徒子?不会是明天要上课习字开始头疼了?”
小苗决定冒个死:“咳,少爷,按你的吩咐,我等你下午出去了才收拾的桌子,但我发现昨夜窗户没关好,风把杯子吹倒了,就把扇面弄脏了。你放心,我收起来了。明天去东大街找个手艺好的去给你修,抄书的话,还有我呢,别难过啊。”
崔昭听完突然开始头疼,“你把扇子收起来了?”
小苗心想:“果然是因为扇子。”连忙又说:“对啊,我收起来了,准备明儿送去修补的,少爷你别急。”
半晌,崔昭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小苗早点回去休息。
柳伯自小就不喜欢他和那些名门贵族来往过密,所以每次出门都是严格要求他,三令五申不许多嘴朝堂上的事,免得引火上身。何家世代都是朝中权臣,何少紓作为长子更是板上钉钉的世袭官位,他又与何少紓素来交好,讨了扇子,自然是文人雅客的喜好,免不了一阵唏嘘。这要是传出来什么风言风语,何少纾的生辰宴还能去吗?但回顾那晚,柳伯应该没看出来什么的。
想着想着,崔昭决定起身给何少纾写封信。
西厢房也是不眠夜。
梁致远知道梁许时的做派,细细地说教了一番,这才知道那个娇娇儿就是崔府的金丝雀,让梁许时挺不高兴的。回屋吃了冷酒,加上傍晚着了凉,迷迷糊糊、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想:这淮州可真冷,不过还挺好玩的,酒也太没劲了,就跟……就跟崔昭一样,柔柔弱弱的。不过崔昭这男儿身生的太冤了,这比醉仙楼的头牌还好看。
淮州的寒冬要蚀人心骨,可惜这样的水土养的都是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的熊胆子。谁的酒喝的最多,谁就活得最久。倒也有喝死的,但城门的老跛子不认,喝死也是美死的。上赶着去见阎王爷,是没有要拦的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