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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当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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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凌晨三四点开始,她几乎是看着屋内的光线一点一点起了变化。纵然是拉着窗帘,也能感受到此时的窗外,夜色已完全褪去。整宿,她都在梦与醒的边际游走:中间似乎睡着过,而每回的睡眠都是又短又浅。
梦里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似的:明明只睡了一会儿,却好像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那些场景变换得如此频繁,没有逻辑性、像一卷剪接错乱的电影胶片。醒来后的她已无法准确复述梦里的情节,倒是记得其中有一个片段:孩子模样的她、韩峥和米杨与别人扭打成一团。——梦里出现的他们都穿着小学生的校服,个子小小、脸孔透着稚气。
那并不单纯是场梦,那个梦带着强烈的记忆烙印——当年的他们确实曾经带着“同仇敌忾”般的义气与别人打架。
……
十年前,米兰他们还在小学念二年级。米兰是班长,每天早上负责在教室门口收作业本。当时他们的班主任定下的规矩是“所有没写作业的同学不准进教室早读,必须在门外罚站”,必须等班主任到了以后接受训话后方可坐进教室。为了这项“差事”,她免不了得罪了一些品性顽劣的同学。渐渐地,开始有人传她和米杨是没有爸爸的孩子——虽然这些传话的孩子也弄不明白成人之间复杂的关系,只不过是不知从哪里听到些议论,就似懂非懂地拿来作为“报复”的“武器”。孩子的世界或许相对单纯,有时也难免伴随着人类本能的残忍劣根性。
那天班上最皮的一个男生连着几天没写作业,眼看无法交差,正好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碰到米杨,就临时起了个主意把他拦了下来,让他把作业本拿给他抄。米杨不肯,他气得骂道:
“会读书有什么用?你没腿、没爸爸!走起来就像只癞蛤蟆!像这样……”他蹲下身,弓着背向前一跳一跳的,显然是在模仿米杨用手臂撑住身体抬起臀部上下楼的样子。——学校虽然照顾米杨为他安排了一楼的教室,但像音乐课、美术课还是要去专门的课室,那些都在教学楼的顶楼。一年级刚入学那会儿还是老师帮忙背上楼,但后来米杨觉得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就都是自己用手“走”去的了。
米杨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的残缺,死咬着嘴唇不吭声,默默划动轮椅地想从他身边过去。他最初明显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还是在上幼儿园那会儿,他发现,只有自己上厕所的时候,老师才会跟着去。等到上了小学,他已经完全知道,“残疾”这两个字包含的意思。
左群山还在边跳边不怀好意地怪笑,并且在方向上总故意拦住米杨:他的轮椅往左他就朝左边跳;往右,他就朝右边跳。米杨一连试了好几次都过不去。
忽然有人带着怒意在米杨身后高喊道:“左群山!你自己才是只臭癞蛤蟆!”
韩峥原本走在米杨身后两步远,这会儿突然走到了他的身前来。米兰姐弟虽然年纪小,但也直觉地隐约感到自己和他“身份有别”。他们的关系虽还不错,但韩峥此时居然会为了自己的事主动出头,仍让米杨深感意外。
接着韩峥和那个叫左群山的孩子便打了起来。双方互拉着衣领,连踢带拽。左群山在班里出了名的“野”,韩峥却是第一次和动手,眼看就落了下风。就在这时米杨突然低吼了一声,也扑上前去帮忙。这一幕被他们的同班同学看到了,急匆匆地跑去教室通知米兰:“喂,你弟弟和人打起来啦!”
“什么?”她心里着急,随来人奔出了教室。米杨和人打架,她越想越不可思议。
“你看,就在那里——”那女生用手一指,紧接着一张小脸惊恐地皱在了一起,口里尖叫道:“血、流血了!……我去报告老师!”说着,一溜烟换慌张张地往教师办公室跑去。
等到班主任赶到时,赫然发现场面已经变成了四个人的扭打。
“……不准欺负米杨!你、你这混蛋!停手!居然还敢打韩峥!停手!”米兰的头发被扯成一团鸡窝,两只手却一把钳制住了左群山的右手,不让他再继续挥拳殴打韩峥,然后,她对着左群山的右手虎口狠狠地咬了下去。左群山顿时痛得哇哇大叫。
一个素日文静的小女孩儿和一个品学兼优的残疾学生居然参与进打架这种事里来,班主任也差点傻眼。终于,她出言喝止了他们,并把在地上扭成一团的四个人硬是拉开。斗殴结束他们个个身上、脸上都挂了彩。
对孩子们打架此种事情的处理结果通常是不管哪方有理,都要“各打五十大板”,课后叫家长领回。这次也不例外。
回到家,韩进远和米音在问清事情起因经过后,知道孩子们打架实属情有可原,就没有处罚他们任何一个,只是叮嘱他们以后不管任何情形都不准再与人动手。
韩峥晚上写完作业,一时无聊就到走廊上闲逛,路过米兰的房间时,见门开着,米兰坐在梳妆镜前面,双手托着腮对着镜子发愣。他起初也没想进去,刚要走开却忽然听到她轻叹了口气。他不由地走近她,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米兰被突如其来的问话略微惊到了,转过脸,定了定神后指着右脸颊上抹着红药水伤口对韩峥说:“妈妈说留疤的话会很难看!大家都不喜欢脸上有疤的女孩子。”
他笑道:“你妈妈吓唬你呢!她是怕你以后再跟人打架吧!”他轻轻扳过她的脸颊,作出一副仔细察看的样子,随后说,“就算这样,也没有多难看嘛!”
“真的不丑吗?”她撅着小嘴不自信地问他。
“我的伤不比你还厉害啊!”他指着自己的额头上的纱布。
“韩峥,谢谢你。”她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袖口轻声说,“可是以后,你不要再和人打架了。再有人欺负米杨,我自己去就行了。”
“那怎么行?没有女孩子会和人经常打架的!再说……你不是怕打架会弄伤脸吗?”
“可是,就算会这样我还是要保护米杨啊!”她认真地说。
他歪着脑袋,把父亲对他说过的“以后不准再打架”的话仔细地在头脑里兜转了一遍,片刻后,他用比米兰方才说话时更为认真的语气对她讲道:“要是再有今天这种事……嗯,我想过了——还是要打。”
……
那一年,他们虚龄八岁。
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突然苏醒,令她不知不觉就“呵呵”笑出了声。幸好室友睡得很熟,意识醒来,她慌张地用手掩住嘴唇,缓缓从床上坐起,再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铺通向地面的扶梯。床的下面就是她的书桌,她拉开椅子坐下,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皮。她的床铺和书桌的位置靠着窗,她一伸手把窗帘掀开了一条缝,明晃晃的光线让她眯起了眼。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室友,再度拉上了窗帘。
她拿着手机走出了房间,在走廊上,拨通了韩进远的号码。她问了韩峥的情况,韩进远告诉她,韩峥中午出院。她应道“哦,那就好,我……”她本来想说“先挂了”,拇指却停在印着红色符号的按键上,没有按下去。她迟疑了几秒,“韩叔,我今天想回来一趟。”
“这当然好,我巴不得你常常回来。”韩进远顿了顿,说,“正好我也想和你聊聊。”
韩峥进门后发现米兰在家,苍白的脸上竟是一红。
米兰看出了他脸色的改变,有些担忧他是因为看到自己忍不住生气而激动,两只手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她以为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刁钻的话,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径直走到沙发上,背对着她一屁股坐了下来。
“是不是累了?要不先回床上躺一会儿吧。吃饭再叫你。”林姨不放心地说。
“老躺着更难受……”他说,“林姨你是知道的,我这病……只要发作那一阵过去了,就没什么事了。我好着呢。”
韩进远摆摆手,示意林姨不用再劝韩峥,她也就不再多话,去厨房做午饭了。
米兰这次回来,为的多半是亲眼确认下韩峥身体是否无碍,她也怕自己杵在那里惹他厌烦,便识相地上楼回自己房间了。
她觉得有点困,就在自己床上和衣躺下,原本只是想小憩片刻,连被子都没有拉开。不想大约是因为昨晚上几乎没怎么睡,这会儿她反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有人敲门,她过去开门。韩进远站在门口说:“中午林姨过来叫你吃饭,发现你已经睡着了,我就叫她干脆别吵醒你,让你多睡会儿。哦,你要饿了的话就自己下楼去吃些东西吧。昨天为了韩峥的病,估计也够你受的了。”
她没有办法埋怨面前这个男人。诚然,他没有给母亲任何的名分,甚至可以说,其实作为一个女儿,她有时也会觉得母亲和韩进远的关系让她“蒙羞”,只是,更多时候,她由衷地感激他、也感动于他对自己和弟弟的这份心思。他于他们娘儿仨都是有恩的。即使这一开始并非始于“无偿”,但米兰明白:韩进远对自己和弟弟已属“仁至义尽”,倘若换个稍微硬心肠的人,完全可以在母亲去世后对他们姐弟俩的命运不闻不问。
米兰略整了整头发,洗了把冷水脸后走下楼。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因为饿过了头,她反而吃不下太多,只就着些凉菜喝了点小米粥。饭后她正要清洗碗筷,林姨走进厨房对她说韩进远要她现在去书房一趟。
“韩叔,”她站在书房中央,看着窗边那个高大的、略有发福但依然挺拔的背影,轻声唤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把韩峥照顾好……”
韩进远垂下放在窗沿上的双臂,转过身摇头道:“小峥的病,我们都很清楚。要是能有方法控制他的病永远不发作,我们早就那么做了,这次又怎么能怪你呢?我要谢谢你:要不是有你在,只怕情况更糟。”
“可是我……”
“米兰,我虽然拜托过你在学校多照顾些韩峥,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做他的跟班、保姆……你无需战战兢兢、也不需要觉得好像欠了我什么人情所以要还债。韩峥是被我惯坏了,你乐意由着她,是你懂事、大度;但这并不代表道理都在他那边。我心疼这孩子、亏欠这孩子,所以从来不愿意苛责他,不过我希望你明白,我还没有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这样温情明理的话让米兰很是感动。她心里有些话也忍不住冲口而出:“韩叔,其实我觉得,真正大度的是韩峥……”
韩进远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无论韩峥是怎样气我讨厌我,他毕竟没有真的赶我走……”她想起了早上的那个梦,嘴角微微上扬,无声地笑了起来:“不管你信不信,我关心韩峥,原本就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的跟班、保姆,——我感激韩叔你对我和弟弟的这份情,可我也是真的希望他一切都好。也许你认为,他讨厌我、排斥我,所以我心里对他也是怨恨的——并不是!在我心里,他还是那个看见别人欺负弱小就会打抱不平的男生。我永远不会像他讨厌我那样讨厌他。”
“听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唉……其实你们有什么错?都是我们大人的错……”韩进远一时语塞,陷入了沉默。半晌,他转而道,“那个女同学……是小峥的……”
米兰点了点头。
“唉,也不知道,这件事后他们会怎么样,我真的很担心……”韩进远叹了口气,把手伸向桌上的烟盒。
书房门外,韩峥倚靠着墙壁,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