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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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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霁记得身上还有事,便没和孟婆多聊,又闲话了两句就告辞了。
她再三嘱咐了孟婆千万别告诉判官自己来过,可不想再受一遍魔音贯耳,这才抄了个小道往望乡台走去。
被两人无视了个彻底的罚恶司正跳着脚跟孟婆抱怨,被忙着回去做实验的孟婆一巴掌拍到光头上,彻底安静了。
听着身后的动静,林霁无声弯了弯唇,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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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乡台说是个“台”,其实也只是一个土坡而已。光秃秃的坡顶除了那棵棵歪脖子的迎客松,就只有旁边平地上的那个阵法。
这阵法是初代阎王留下的,随了那位陛下粗犷的性子,画技只能赢过凡间三岁小孩用树枝画的沙画。
许鹤卿那句“只要一抔土”说得倒是轻巧,可这望乡台上,能让人望见故乡的只有这阵法里的土。
而要想从这阵法里取出土来,不能用蛮力强攻,只能耗光了耐心一点点去扫。
对旁人来说,一点一点扫出土尘或许是项艰巨的大工程,但对林霁来说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不算聪明,也没什么天赋,却独独耐心好得出奇。
盘腿坐在阵法边,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刷子和一张白纸,低头细细地扫了起来。
不多时,林霁便扫出了一把土尘,她连白纸带土尘一起倒进了袋子里,又仔细放好。这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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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望乡台上远远眺望,只看见黑雾翻涌,极远处阎王殿尖尖的房檐。
或许是神鬼作祟,她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一脚踏进了望乡台的阵法里。
林霁本以为自己会看见老式小区里自己的家,毕竟从出生起,她就一直住在那里。
但是当眼前的迷雾散去,她定睛一瞧,却不禁变了脸色。
原本就比别人苍白的脸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去了,林霁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
家到底是什么呢?
是住址栏里的门牌号、某扇门背后的百十平,还是一个人存在的地方?
踏进阵法前,林霁从没在意过这个问题。
她并不在乎自己的家在哪儿,甚至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家。
但当她远远地看见那个地方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惊诧:“怎么可能?”
对啊,怎么可能呢?
家是一个那么温馨柔软的地方,怎么会是一个……下着淋漓大雨的街头呢?
林霁咬住了牙。她忽然觉得两腮有点酸痛,臼齿密密地咬合在一起,因为过于用力,她甚至有些不能呼吸。
那年的雨,迟迟地敲在了她的肩上。
怎么会是那里呢?
没听说过望乡台还会扒人黑历史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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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的小陛下智谋过人又胆量无双,是地府交口称赞的佳话。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十来岁的林霁,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
林霁十二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她的父母。
但这是为什么呢?
她不常见到的爷爷是地府的神明,来接引亡魂的鬼使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黑白无常,忘却前尘往事的孟婆汤由她熟悉的姐姐亲自制成。
明明都是如此相熟的人,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放过她的父母呢?
人世间有千百亡魂,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多一两个或者少一两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霁不肯听阎罗的解释,也不能原谅自己铁石心肠的长辈。
她变得寡言却尖锐,在爷爷的愧疚中刻意放纵,放学后疯狗一样去找校外的小混混打架。每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被扔进办公室,面对老师愤怒的目光,她抬手碰了碰红肿的伤口,平静地劝着:“不用打电话。”
“我没有父母。”
孩子的玩笑最是伤人,但林霁不反感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孤儿的事实。她不想要同情,她只想要嫌恶。甚至不反感他们称呼自己为“没爸没妈的野孩子”。
她在自虐。
流言和侮辱像刀一样捅进她的胸膛,她面无表情地拔出来,自己亲手再捅一遍。
比旁人捅的还要再深三分。
她惩罚不了别人,只好惩罚自己。
如果没有许鹤卿,或许她就会这么烂下去。摔成地上的一捧灰,多雨的时节里沉沉地压在泥土路面上,被一脚踩成泥泞。若是某日沾上了谁的鞋,或许还会得一句晦气。
可偏偏许鹤卿不肯放过她。
那个时候他刚从沉睡中苏醒,天上地下并没有相熟的同伴,却不知为何应下了老阎王的嘱托,日日追在她身后。
那是个夏天,阴沉了许久却不肯下雨的夏天。她因为打架再次被拎到了办公室。
忘了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了,对方人很多,她没能占到好处。争执和喜怒都被时光抛在了脑后,只有疼痛留存了下来,林霁伸手摸了摸右侧的肋骨。
骨头很硬,她没头没脑地想,和脾气一样硬。
她伪装出的桀骜和不屑,在许鹤卿作为她的“家长”进门时碎成了泡沫。自父母去世后,她第一次感到了如此强烈的愤怒。
她选择夺门而出。
闪电劈开了沉闷的空气,夏天在她心上下了一场雨。
后来为什么会变好呢?
那个路口发生了什么吗?
林霁有些闷闷地想。
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场歇斯底里的宣泄。
许鹤卿站在那里看着她。他的目光过于清澈也过于平静,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扒出了底下最狼狈不堪的一面。
他甚至没怎么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林霁却莫名感到窒息。
胸膛和雷声一起鼓动,裂开的肋骨后面,心脏重重地跳动着,砸得眼窝酸涩。
宣泄后的沉默里,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个不愿承认的事实——
生死有命。
那是她和命运的第一次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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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很久,袖子被眼泪淹得不成样子,穿着得体西装的白发青年站在她旁边,直到听不见哭声了才朝她的方向倾了倾伞。淋漓大雨被隔离在外,林霁闻见了浅淡的烟火气。
他好脾气地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迸溅的雨滴打湿了她的衣服,林霁从那双清透的眼睛里看见了狼狈的自己。
他动作不太熟练地抬起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半天才憋出一句:“别伤心。改天我帮你揍他们。”
林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随意用袖子抹了抹脸,取笑道:“他们都才十来岁。你这叫欺负人。”
许鹤卿认真的反问:“可是他们也欺负你了。”
林霁擦了擦眼角,装出不在乎的模样:“那好吧。打架的时候记得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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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想到,站在许多年后,那个红着眼不肯落泪的孩子会把这一幕称作家。
那个暴雨淋漓的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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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丢脸。”已经长大成人的林霁对着年幼的自己做出了客观又中肯的评价。
于是为了防止丢脸的黑历史外传,阎王陛下头一回动用私权,把自己进入阵法的记录给抹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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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直面黑历史的林霁心情复杂纠结,天庭的许鹤卿心情也无比微妙。
他换回了惯穿的红衣,带着九天的萧瑟寒气走进了瑶台宴。
一向温柔沉稳的灶神大人不知为何,今日面色格外红润。不只是面颊,连耳根都是红的。
女仙们凑在一起悄悄看他:“刚刚大人走过来的时候你们注意到了吗?那是什么香气?”
“没有闻过的香味诶!很奇妙!”
“不像是什么花果的香味,难道是从人间沾染的?”
“有点冷,又有点热烈的香味。不知道是从哪儿买的?”
“要不要去问问?”
“我不敢去,你去呀!”
“你去你去!”
她们嬉笑推搡着,完全没注意到许鹤卿脸上的沧桑。灶神大人端着茶盏,看了看远处的女仙,低低叹了口气:“倒霉孩子。”
太皮了,果然是欠收拾。
他摩挲了一下杯沿,似乎被热气烫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微曲,连指尖都漫上了一层浅浅的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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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心有不满,但是当宴会散去,女仙们鼓起勇气来询问时,灶神大人还是按照林霁所教的如实回复了。
女仙们神情有些奇怪:“地府?地府还有特产店?”
“那这东西买了会不会失忆啊?”
“对啊对啊,而且只有这一个香味吗?还有别的吗?”
许鹤卿头一回被这么多女仙包围,颇有些无措的意味。他想了想,从袖中取出那瓶香水:“那就赠与各位了。”
他把手指粗细的香水瓶放到桌上,向周围礼貌点了点头,敛袖转身退下了。
他仍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相较平时,脚步略有些快。
别问,问就是回家教育孩子。
不过很可惜的是,灶神大人没能逮着这个机会,因为当他回到人间时,林霁已经匆匆赶去了地府。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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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脱离上界独立,终日笼罩在黑夜中,幽冥天上月亮不过是一抹投影,更别提有什么阴晴雨雪。
可是今日,地府下雨了!
林霁站在门边,望着淅沥的小雨,脸色凝重。
风里传来一点泥土的清香,细细簌簌的声音不绝于耳。冷黑色的、坚硬的土地在雨水的滋润下逐渐软化了,林霁能感受到地府的欣悦。翻腾的鬼力裹住了她的全身,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仿佛也被这场雨滋润了,每个毛孔都舒缓地张开。
她周身的鬼力肉眼可见地增长着,气息却渐渐消弭,难以察觉。从双足触及的地面开始,林霁突然发现自己的感官在不断放大。
作为“人”独立存在的她仿佛消失了,她变成了地府的一部分,或者说,她变成了地府的意识。
洋洋三千里,每一寸土地都被她感知,每一缕风都由她掌控,她躺在地下抬头看这个世界,能察觉到轻缓的脚步,也能感受到汤汤的河水。
地下传来一股奇异的力量。在雨水的滋润下,那些细微的力量逐渐扎了根。
它们低声催促着林霁:“来,快来。”
于是她浑身一震,大地轰鸣一声,遥遥草色蔓延开来。
林霁猛然喷出一口血,倒了下去。
跟在她身后的判官等人一惊,从这场雨带来的愉悦中清醒过来,连忙扶住她。
高高低低的植物覆盖了光秃秃的土地,林霁推开扶着她的手,随意抹去唇边的血迹,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植物长满了地面,有丛有林,竟也意外的和谐。
林霁随手分开草丛,仔细打量。
其状如韭而青华,食之不饥。“这是祝余草。”
其叶如葵而赤茎,其秀如禾,服之不忧。“这是鬼草。”
其状如葵,而赤华黄实,如婴儿舌,食之使人不惑。“这他娘的是条草!”
林霁长叹一声:“完了,闯了大祸了。”
白无常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些植物怎么办?”
林霁满脸生无可恋:“还能怎么办?对着资料查一查名字,保护性开发,给孟婆送点去。”
众人:“……”
万恶的资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