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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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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魑?”
“是的,我们都是灵魑。”阿朵已低低笑了笑,“你知道什么叫灵魑吗?”
丁一听说过这个词,它在尉迟霁林的《海客九记》第三记里出现过。灵魑不是人,他们是天地间的一抹游魂。他们看上去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不但如此,还都生得妖娆美丽、男俊女媚,大多出没在人迹罕至的深山。灵魑与人最大的区别,是他们依附天地之间的某处灵气而生,一旦离开那处灵气,他们很快就会像离开土壤的花朵一样枯萎,最后飞灰湮灭。
“我们不能离开风雨寨,因为这条白河水。”阿朵已静静看着远处那条静默的河水。
不知是不是错觉,丁一觉得那条宽阔的河水与白天有些不同——它冒着腾腾的热气,像一弯即将烧开的河水。
“我们依赖这水里的灵气,依赖这里的温泉,它们是鬼神的恩赐,让我们拥有世人羡慕的容貌。”阿朵已回头说道,“但这些有什么用呢?灵魑是一种短命的生物,如果我们在十八岁以前还没有和正常的男人交-媾过,我们就要为死亡做准备。祠堂最深处有一口井,我们喝一个月的井水就会怀孕,然后诞下下一代灵魑。当我们完成完成生育任务后,我们很快就枯竭死亡。只有遇到过正常男人的灵魑,男人的精气会养着我们,至少可以活到三十五岁……”
“所以你们需要男人,而今天镖局的到来,对你们来说确实是一场盛宴。”丁一不禁叹息,目光落到赵老头身上,“赵羽生,也是故意等在驿站的吧。”
“哈哈哈……”阿朵已并未否认,反而讥笑道,“对于他们来说难道不也是盛宴吗?你瞧瞧他们猴急色情的样子?我至少见过五个男人,手里搂着贴身陪伴的人,眼睛还在别人的身上停留。所以男人啊……”她拖曳了尾音,不屑地唾骂,“什么东西……”
“那刚才我见到的那个人——他是人,还是灵魑?”
“你说张明?”阿朵已轻飘飘地说道,“是人,是这个寨子里唯一剩下来的栗族人。他太贪了,他以为自己要当皇帝,没想到寨子里的姐妹只当他是解药。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只剩个药渣,哪里还像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他那点精气根本不够用,结果又想逃,来了怎么逃得掉呢?和我们交-媾过的男人,也被鬼神烙上了印——他们的手臂内侧会出现黑色圆点,有过几个灵魑,就会有几个圆点。他们无法离开这里,一旦他们离开,他们的结局就会像灵魑一样,灯尽油枯、灰飞烟灭。”
丁一沉默了。她想到铁柱他们与身边美女眉来眼去的场景,心里重重一叹,这只镖队今晚恐怕是凶多吉少。
见丁一不说话,阿朵已又道:“你别为他们担心,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哪个男人不喜欢呢?而且我们的目的也不是要榨干他们,他们死了,对我们也没好处。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要怀孕,要怀上孩子,怀上灵魑和正常男人的孩子。只有生下这样的孩子,灵魑才会蜕变成人。”
听到这里,丁一陡然一惊。她想起《海客九记》里的描述:灵魑诞下与人类的孩子后,若以婴孩的心血为药引,可让灵魑拥有人类的身体与魂魄,从此以后,灵魑便和正常的人类无异,再也不是这深山野林的孤魂野鬼。
阿朵已见瞧见丁一的神色,试探道:“你好像知道。”
丁一抬起头,坦然与阿朵已目光相接:“我在一本游记的书里看到过对于灵魑的描述。”
“年级轻轻,还挺博学。”阿朵已轻笑一声,“那你看的那本书里,有没有说怎么对付半人半魑?”
“半人半魑?”丁一皱眉思索道,“没有看到。按照你说的,这样的半人半魑生下来就会当做药引……”
“那也有伟大的母亲啊,”阿朵已露出厌恶的神情,“比如黎月的母亲。”
“你说头人?”
“这是一个长长的故事了……”阿朵已叹了口气,瞧了瞧丁一,有些认命地说道,“不过不给你讲清楚,你大概也不会帮我。”
她左右看了看,在河边寻了个大石头,利索地往后一跳,坐上去,翘了翘双脚:“风雨寨以前都是栗族人,但后来正常的人类越来越少,这里成了灵魑的天下。在灵魑的聚族里,只有半人半魑的身份才可以做头人。头人在我们这儿有两个主要职责,一是吸引外来的男人,因为半人半魑的她可以自由地行走,不像我们这样的灵魑,最远只能离开风雨寨三里地。二是她要负责每十年培养出一个最符合鬼神喜好的灵魑,贡献给驻守在鬼山的鬼神。在黎月十六岁以前,她会学习各种讨好男人的技巧;十六岁的加冕仪式上,她要带回一个外乡的男人,证明她的能力,让大家信服她可以做头人。”
“她顺利带回了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她没有带回男人,而是带回了一个孩子。”
“孩子?”
“是的,她回来时候怀孕了,却不知道父亲是谁。那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也像受了巨大的打击,对很多人事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谁知道她在外面遭遇了什么,我又没出去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我们只能通过一代又一代头人的讲述来了解。不过要论职责,黎月也算称职,后来往寨子里带了不少男人。可遗憾的是,这些年始终没有人能怀上人类的孩子。我们灵魑因水而生,本来就性寒难以怀孕,这些年寨子里男人又少,属于僧多粥少的状态,怀孕就更难了。”
说道这里,阿朵已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一道灵光从丁一脑海闪过,她略微一怔,问道:“你怀孕了?”
“你还真是聪明,”阿朵已抚摸尚还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颗小小的心脏,正和她的脉搏同步。她瞧了瞧赵羽生,脸上第一次露出羞涩之情,“我有了人类的精血,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等我们逃了出去,生下她、吃了她,我们就会打破鬼神的诅咒,羽生可以恢复他本来的容貌,我可以成为真真正正自由的人……”
丁一在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里读到了憧憬和向往。但一想到这自由的代价,她心中震惊且悲恻:“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阿朵已摇头:“你不懂。等我们自由了,我们还会有孩子。”
赵羽生走过去,亲吻阿朵已光裸的小腿,将满脸皱纹的脸贴到她的肚子上,脸上充满了幸福感。
这本应该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可丁一却感到一阵恶寒。
“好了,说了这么多你应该也明白了,”阿朵已抬起头,言归正传,“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做鬼神的新娘,现在我怀了孩子,更是没法做鬼神的新娘。这件事若是被黎月发现,我必死无疑。而你,如果明早黎月发现你没能成为风雨寨的人,也会杀了你——不仅是针对你,今晚的迎亲盛宴本来就是我们灵魑一族的交欢盛宴,迎亲回来还会有杀生祭献,那时候,所有洁身自好的男人都会成为杀生的祭品。所以,如果你想逃命,你就得听我的。”
听到这里,丁一难得的笑了一笑,她不慌不忙地道:“说了这么多,你只是大发善心想救我?”
阿朵已脸色变了变,抿唇说道:“在迎亲结束前,风雨寨都被鬼神设了结界,除了头人,没人能出去。但是……”她的眼珠子在丁一身上转来转去,“阿勇这个小家伙跟我说,你可以。还有……”她脸上呈现一丝得色,从上到下地看了遍丁一,“阿勇还告诉我,你是个女的。”
这倒让丁一有些意外。为了掩盖身份,一路上她尽量少说话,即便要说也刻意压低声音。镖队风餐露宿,她也正好不洗脸不洗澡,脸上脏得像块煤炭,身上味道也十分熏人。只是镖队都是些糙汉子,没那么多讲究,大家都臭烘烘的,不会有人五十步笑一百步,顶多像杨亚举那样的疑心他是个娈-童。所以除了周卫,没人认出她原来是个女的。
“一个女人,跟在一堆男人里面,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阿朵已朝她意味深长地笑道,“但我想你一定有你的难言之隐……”
“这算是交易?还算是威胁?”丁一淡淡地说道。
“什么都不算,我只是好心提醒你。”
“我可以不和你走。照你所说,明天之后这里的人要么死掉、要么成为风雨寨的傀儡。我的结局大约也是死了。我死了,你也走不出去。”
“你不会死的。”阿朵已摇头说道,“你不会就这么死掉。想死的人是不会如此地乔装打扮跟着镖队走。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去哪儿、有何目的,但就这么死在章州的大山里,显然不是你想要的结果。我觉得我们不是相互利用,我们是——”阿朵已俏皮地想了想,“是相互帮助。”
丁一深深地看着阿朵已,半晌,她摊出手,又笑道,“可是我是个外乡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
阿朵已从石头上跳下来:“你不知道,或许你身上有东西知道。比如,你腰间挂着的那颗小石头?”
丁一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地道:“什么小石头?”
阿朵已慢慢走近她:“寅时送亲,长长的队伍会经过那片广袤的竹林。而风雨寨的出口也在那片竹林。羽生方才已经引你进了竹林,没想到遇到多事的周卫和李沐风,还打扰了黎月沐浴。我只好放弃计划,还不得不做好人将李沐风送到竹林边。”
“原来我看到的人是你,是你幻化成了春樱……”丁一悄然摸上腰间那一处温热,警惕地看着她,“可你怎么知道这颗凭借这个石头离开这里?”
“因为……”阿朵已转身双手合十,虔诚地望向鬼山的方向,“栗族人一直有一个传说。你见过他们的图腾吗?我刚戴的头冠就是栗族人的图腾。那是一双蝴蝶的翅膀,翅膀左右各有一只红宝石般的眼睛,右眼代表着鬼神的注视、左眼代表着鬼神的庇佑。传说鬼神还有第三只眼,那只眼代表着自由。终有一天,在白水河沸腾的前夜,会有一个人带着那只红色的眼睛走进寨子。到那时,鬼神的信使会给我们指引——昨晚阿勇已经认出了你。这一切都是高高在上的鬼神的安排,你会带着那第三只眼,看穿一切,给我们指明自由的方向。”
说到这里,那只巨大的娃娃鱼轻声呜咽了一下,像是对阿朵已话的附和。阿朵已摸摸它的鼻尖,它蹭了蹭,似有不满足。阿朵已轻叹一声,捞起袖子,玉白的胳膊上有一道因反复结疤而略微隆起的伤痕。赵羽生递给她一把匕首,她轻车熟路地地挑破新结的伤疤,鲜血流出,阿勇兴奋地舔起来。
阿朵已面色逐渐苍白,她轻轻推开阿勇的鼻尖:“好了,我一会儿还有费体力的活呢。”
阿勇念念不舍地收回舌头。
“可是,既然你知道了这颗石头,为什么还要我帮你?你有阿勇,也完全可以杀了我,自己逃出去。”丁一又道。
“因为鬼神的眼睛,我们是不能触碰的,”阿朵已乜了眼丁一,叹气承认道,“我刚才在树林中试了,那颗石头一旦离开你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光和热,就像路边随便捡的一颗冰冷的鹅卵石。”
这让丁一也有些意外。这颗鹭蛇蛋她一直随声携带,以为它一直都是这样发光发热,却不知它是因人而异。
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说——它有生命,那她是它的主人。
这家伙认主。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
正想着,那颗鹭蛇蛋像是有所感应,发出的强光竟透过了丁一的衣衫。阿勇瞧见那光芒,硕大的身躯竟低伏着退后了两步。
阿朵已轻抚阿勇鼻尖,低声轻言两句,再抬头看向远方。
丁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彻夜燃烧的篝火将蓝黑的夜色染上一丝暗红,白河的水蒸腾着仙境一样的雾气。
“你看,这白水河要沸腾了啊……”阿朵已喃喃低语一句,回头对丁一道:“我下面的话,你一定要记牢:送亲之时,阿勇在最前面开道,黎月坐着轿子跟在其后,我会被大红衣袍包裹着、被人抬着,安排在队伍的中间。风雨寨已经没有男人,黎月邀请了你们镖队的人,而你——”阿朵已上下打量丁一弱不禁风的身子和纤瘦的双腿,有些无奈地道,“反正你得想方设法跟在我的身边。等经过今晚黎月沐浴的温泉池,队伍里的巫妈会唱起长调。那便是我们逃离的信号。”
她深深吸了口气,像是提前品尝到自由的味道。
“我把风雨寨的秘密全都告诉了你,”她收了嬉笑的面孔,言辞恳切地说,“你一定要信我。”
丁一无法回答。她凝视着对面那张她万分熟悉的脸,阿朵已的脸——她们虽然有着同样的面容,但她却几乎很少有过对方的神情——轻佻的、调笑的、傲慢的、娇媚的,她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孪生的自己。
“好,”片刻后,丁一终于点头:“我相信你。”
阿朵已重重松一口气。
“但我有个问题。”丁一说。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唱那首《阳春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