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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上古有银月(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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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之期愈近,银月国还没有消息,上官黎同穆长清一样急。这些日子他除了在楚旭的监督下继续练功,其余几乎全部时间都将自己埋在了穆长清带来的医书和草药里,齐王甚至吩咐人在小院里又腾了间空房给他用来做药室。
对外,他只称是要寻其他办法解决楚旭的经脉问题。此话不假,但也非全貌。万一寒蛊没有着落,穆长清替他计划的后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总要提前做些准备。上官黎心里也清楚,楚旭未必就真不知他在谋划什么。只不过是没到那一日,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转眼八月将至尾声,原本应是盛夏的时节,北漠的风却渐渐凉了起来。穆长清向齐王辞行,打算回中原。上官黎原本希望他再多住些十日,可肃庭说起长清师父的腿受不得这北漠的寒,于是他也不好再多做挽留。
临行的时候穆长清把冷雨潇和许言叫到跟前:“将来你二人的吉服,算在秀水轩头上。”好看的脸上带着温和笑意。有些人虽看不见,却什么都清楚。
冷雨潇立即飞红了脸。连向来嘴上没门脸上没皮的许言都显局促起来,平日的油嘴滑舌都见了鬼。
楚旭心道活得久就是好,还能看见神经比腰粗的徒弟羞成个大姑娘模样。这些日子虽然楚旭偶尔也会在二人练功时有所提点,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许言陪着冷雨潇练剑,稍微有些眼力见的都能看得出二人间的那些小甜蜜。郎才女貌一对璧人,门当户也对,上官黎骤然升起了种老父亲心态,竟有点舍不得这盆快要泼出去的水了。
穆长清走后没多久就下了雪。不管是在中原还是在西境,上官黎都没见过这样大的雪,鹅毛一样,无风的时候纷纷扬扬落棉絮一般,有风的时候急急冽冽兜头盖脸。别处的雪是铺天盖地,北漠的雪就是天地。
然而,就连北漠的风雪也吹不凉上官黎心里急出的那把火,无意中剑法都显露出些焦躁。
楚旭最看不惯徒弟心不在焉,一颗棋子打在上官黎执剑的手腕上,“等死的是我,你着什么急?”
上官黎用玄术在这方小院上方撑开了一层防护,屏障之外风雪飘摇,却一片也落不进这院里。以他如今的功力,若只是挡个风雪,遮住半个齐王府也不是问题。
上官黎不知某人是心大还是压根儿就没心。他轻轻一抬腿,脚尖将那枚棋子踢回楚旭手边的棋篓,干脆收了破晓,“怕你债还不完。再者,凤鸣山你不上了?”
楚旭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瞥他一眼,“不是有人说要帮我兜着,我着什么急?”
上官黎眉梢直跳。自从某人下了床,他欺师的好日子就到了头。此时他更是心中后悔:还是让长清师父回去得太早了。
北漠的雪越积越厚,快有半人高了。上官黎又是煎熬半月,就在他恨不得自己出去找的时候,齐王那边有了消息。
“抱歉,怕是要让上官公子失望了。”齐王开门见山。
上官黎进屋时见对方面有愧色就已经猜到大半,但此刻仍是难掩失落。然而失落归失落,若不是齐王好意相帮,他更是要一筹莫展。
他行了一礼道:“齐王殿下言重。殿下费心费力,明朝甚是感激。只是……真的就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棺材都摆在眼前了,他还是不死心。
楚旭目光扫了他一眼,未言语。
齐王道:“倒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但算不算得上是线索很难说。根据传说里的描述和当地百姓的证词推敲,银月国应该就在长石山脉一带的山谷里。可本王派人在附近搜寻月余,除了雪原和冰湖却是一无所获。”
上官黎陷入沉思。半晌,他抬头对齐王道:“殿下可否告知具体位置,我想亲自去看一眼。”
上官黎谢绝了齐王派人随行的提议,打算独自去漠北。人情可以欠,但没有必要欠太多。何况他已将线索询问清楚,倒也不必麻烦人带路,一个人快去快回,少些顾忌。只是他算盘打得好,却耐不得某人不听他安排。
楚旭一句话说得不容分毫商量:“我的命,轮得着你来救?”
我背你来北漠的时候怎不见你如此嚣张?
上官黎腹诽,但也知道现下不是斗嘴的时候。加之与楚旭同去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制好的毒药他已经带在身上,万一来不及回来,把人敲晕了走穆长清留给他的另一条路也方便。
冷雨潇和许言自然也不愿留在齐王府干等。
得,师父和徒弟他一个也按不住,上官黎认命。
临行前齐王嘱咐:“雪路难行,各位保重。从此处去长石山脉,不到二十日可来回。若一个月内诸位没有音讯,本王自当派人去寻。”
上官黎郑重谢过,拖家带口地出发了。
齐王道雪路难行,是真的难行。即便是官道,雪也几乎要没了马车轮子。而水路则不同。祁江起源于望神山阴,因地热常年不冻。于是上官黎一行人计划先走水路,再徒步去往长石山脉。
这日正值雪停,天还是阴的,贴着江面起了浅浅一层薄雾,两岸雪山映在墨色的江水里,仿如一卷丹青。
船夫在船尾摇船,上官黎立于船头,望着茫茫江面出神。从东境到地狱谷再到望神山,他算是把祁江从尾至头走全了。
不多时,他听见身后有声响,于是转过头去。
只见楚旭从船舱里钻出来,嘴里的白气腾起,在睫毛上冻成若隐若现的点点晶莹。秦晏生得一双凤眸,睫毛很长,瞳仁很大,简简单单看过来便会让人觉得真挚纯粹。可偏偏那人是楚旭,一双本该含情的眼里就生生多了几分疏离。那疏离时而透出懒散,时而带着厌倦,时而又盛气凌人,任谁看都觉得少了几分人味儿。只有上官黎,看得愣了神。
意识到对方的目光,楚旭抬眸问道,“何事?”
上官黎一怔,继而嘴角一斜,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我在想,你的脸……是以前那张好看,还是现在这张好看。”
上官黎的回答出乎了楚旭的意料,他眉心微微蹙了一下,似是不悦:“自然是以前那张。”
上官黎原本就是逗他,没想他真会回答。只不过这也证实了他先前猜测:果不其然,楚旭对秦晏这幅身子是从头嫌弃到了脚。
上官黎微微一笑,走上前,猝不及防地伸手替跟前的人拢了拢领口,温声问:“你死了,化得成厉鬼吗?”
他离得很近,声音轻柔,仿佛他不是那个执拗嘴贱的小狼崽子,而是那个想不起从前在师父面前乖巧又听话的冒牌魔头。
这一举动显然让楚旭始料未及,以至于他虽然面色未改,嘴唇却不自觉地轻抿了一下。
上官黎看在眼里,心中偷笑。他努力压下扬起的嘴角,帮楚旭系紧大袄,“你要是死了,我就杀上凤鸣山。到时候你要成了厉鬼,就帮我缠着郭桀那只老狐狸。不然我打不过他,秦晏的债你也还不上。”
楚旭看了他一眼,曾经俯视的人现在比他高出半个头来。
“人死了,债也就没了。”他说得淡然,听不出情绪。
上官黎正在系绳结的手一滞,没有抬眸,“教主大人是要赖账?”
楚旭:“你是要做一个死人,还是做一个废人?”
上官黎:“我选择做一个活人。”
楚旭沉默,不再回应。
上官黎系好了绳结,终于抬起头来。雪又开始下了,在银装素裹里柳絮一般轻扬飞舞,落在楚旭的头上,睫上,鼻尖上。
上官黎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然后突然认真说了一句:“都好看。”
“什么?”楚旭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不明所以,眸中透出狐疑。
上官黎眼里带着浅笑,“从前和现在,你的两张脸,都好看。就是你这个头……”他刻意顿了顿,站直了身子,“听闻多喝鱼汤能长个儿,你要不要试试?”
楚旭微微眯细了眼。他沉默片刻,冷不丁抬腿一踹,某人噗通入河。
“听闻冬泳强身健体,你要不要试试?”
冷雨潇在船舱里听见声响探出脑袋瞧了一眼,真真见识了一把什么叫“冬泳强身健体”。
过了望神山下船就是徒步了。冰天雪地里一行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等到了长石山脉附近的村落,冷雨潇还是病了。
病来如山倒,平日里拌嘴逗趣一样不少的丫头没了声,脸蛋通红被棉袄裹成了粽子还是觉得冷。上官黎找了户人家租下间空房,将冷雨潇安置下来。他嘱咐许言留下来照顾,打算自己同楚旭先行往山谷的雪原查探。
冷雨潇烧得神志不清还拉着上官黎的袖子不让人走,“师父,来都来了,我也要去!”
“来都来了”的魔咒很是无理,生病的人任性起来又天地不灵,当初师父是,现下徒弟也是。上官黎劝了老半天,才终于让冷雨潇答应在村子里修养两天再去雪原与他们会合。至于两天之后要是病没好怎么办?这不还有个许言?自己的媳妇儿自己看着,关他什么事儿。毕竟九天教的传统,徒弟都散养。
交代好许言,二人出发前往雪原。上官黎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雪。到了山谷更甚,满山满地满目皆是雪,白茫茫一片,叫人睁不开眼。
他们在山谷里绕了一圈,来到一片冰湖。上官黎看了看脚底结成厚冰的湖面,又放眼四周白寂,难掩心头失落。齐王已经说过,这里除了雪什么都没有,他又是为何不死心非要来看一眼呢。
绝望之际,他目光移向在湖边查看的楚旭,甚至开始寻思要是现在跑到他身后去偷袭一把,能不能把人给敲晕了。
上官黎正想得出神,楚旭却忽然转头看过来,吓得他一阵心虚。
“这好像是盘棋。”楚旭站在一处半人高的雪堆前对上官黎道。
“棋盘?”上官黎走过去。
那雪堆应是一个树墩,上面覆盖着的那层厚实的雪像是被人为地压过一般。上官黎定睛一看,好像还真是一副棋盘,棋盘还上有些错落的凹陷。
“可这些坑是什么?”上官黎不解问道。
楚旭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是落子之处。这是一副残局。”说罢,他手指点向一处,指尖闪现微微亮光,那棋盘上便又凹下一块。
“棋子”刚刚落下,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这声音中气十足,在白雪皑皑中显得尤其兴奋——
“小伙子,棋下得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