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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14
      大抵人世间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用过午饭后。
      人尚未从鲜美的汤汁浸透的饱满珍珠似的米饭中回过神,便已经饱饱地、懒洋洋地靠在榻上说起了闲话。
      明明是三九严冬,羊汤那暖到胃里的鲜味着实叫人顿生春暖花开的错觉。

      薛夫人毕竟还在修养,精神劲儿不大足,午间免不得要小憩一会儿——我见她微有倦意,便告了退;之后回去照看了一会院子里被雪压弯的梅树,便照例搬了椅子在廊下门前做针线。
      雪后虽然冷,但是气息却是冷冽得干净,不像在憋闷的屋里,越做越想睡觉。

      那件大氅原本我已经做了一些时日,今日添了几针,便已算成了,精致的白毛毛叫我有点后悔为什么把这么好一块皮子让出去,为了坚定自己这是做给承虓的决心,我毅然决然地在领口内里缝了个笔触极其幼稚拙劣的老虎头,这下子就不适合我这个心智成熟的人了。
      承虓也不在,没人闹我玩耍;剩下的时间我不过是对着账本,望着庭前落梅积雪发发呆而已。

      真当我神游太虚之时,远远地从走廊听见一串急匆匆的脚步,朝着薛夫人的屋里去的,像是一串火急火燎的鞭炮,惊得人心慌意乱。
      我觉得不好,想到大夫吩咐薛夫人近来需要好生静养,虽然我现在还没有正式当家,但是薛夫人有意将事情慢慢移交到我手上,家里的事我也是做的了主的。
      于是我便瞧了瞧芭蕉;芭蕉是个聪明的姑娘,放下手里新折的红梅便去拦下了人。

      来人身量不足——我一眼认出来是承虓在卫府新收的小孩,来过府里通报过几次,虽然比我们小不了几岁,却颇有几分天真稚气的可爱,总挂着一张讨人喜欢的憨厚的笑脸,承虓很喜欢在这孩子面前扮大哥。
      但是这次他却慌不择路地跑,昏天黑地地哭,一见我抽噎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我心里有一根筋一下子绷起来,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是只能感觉到力气一点一点地从指间流失,没来由地疲软下来,半点问话的勇气都没有。
      好在芭蕉是个遇事冷静的好姑娘,见这里干着急,便急道:“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光哭算什么事啊?!”
      他“哇”地一声嚎啕出来。

      马车走得匆忙,不太平稳。
      我心神不宁地掐了一会手指,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凉得像是从雪里挖出来似的。
      手炉,手炉呢?
      我四下乱摸索,忙得一头冷汗。
      想用帕子擦擦脸,又发现帕子又不知道被我丢那儿去了。
      我又拉起袖子从层层叠叠的裙子里找帕子,但是把自己衣裳拉得一团糟也没看见帕子。
      不行不行,这样子怎么去卫府见人?
      我又在狭小的车厢里理起裙子。
      手上的串子却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饰物,一下子丝线断裂,红珠四散。
      一地狼藉。
      我瘫坐在座上,心生无力,瞧着这红珊瑚,觉得那么那么的不顺眼。
      真是不祥极了的红色。
      不安如同渐渐蔓延的蜘蛛网一点一点地将我裹了个严实,动弹不得,心生惶惶。
      芭蕉见我失魂落魄,便靠过来替我整理裙衫外袍,一面小声地抚慰着我。外面那孩子许是听见了车厢的动静,越发觉得心生大戚,忍不住坐在车架上捂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唉,越听我这心里越不是滋味。

      东宫禁卫逮了个贼人那就该他们审啊,丢给我家承虓做什么?!
      审不出来?!
      只有承虓可以?!
      胡说八道!
      我朝养你们都是吃软饭的吗?!那么多资历比承虓高、手段比承虓厉害的人物都是平素编起来唬人的吗?!
      要说那贼人也是的!
      快过年了,非得赶在这个时候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吗?!
      他的那些同伙也真是够勤快的?!
      留他在牢里安安稳稳过个年不好吗?有吃有住,一会大家回去休假了,还没人拷打……
      偏生要赶在这个时候做些玩命的勾当……
      还要把承虓搭进去!

      我越想越难过,张了张嘴没出声,两行眼泪先滚下来。
      “哎呦,我的祖宗你哭什么呀!”
      芭蕉真急了,一面给我擦眼泪,一面像哄孩子似的拍着我的背:
      “你听那小子胡说?!咱们不还没见着姑爷吗?!”

      娘亲选芭蕉来陪嫁的时候,说她性格沉稳可靠,能拿主意;我当时还不信,觉得她就是老实本分,啰嗦起来和乳母一个样……现在才知道她的好处。

      家里到卫府不太远。
      明明路上心急火燎地赶路,真到了卫府我却不敢下车了。
      这恍恍惚惚的,两条腿仿佛踏在棉絮上,半点劲儿都使不上来。
      我缓了缓,觉得到底得去看看怎么样。
      听那小孩说的,似乎承虓连今夜都过不去了,身上老大的好几道口子,鲜血淋漓的。
      我深呼一口气。
      无论怎么说,再怎么畏惧,这最后一面要是错过了,日后怕是悔青肠子也没有法子了。

      15
      我抬眼看了看卫府森严的守卫和威严的牌匾,只觉得喉咙里滚了几下腥气。
      芭蕉要上来搀扶我,我摇了摇头,推开了她的手。
      门口的守卫见了脸上哭得和花猫似的那孩子,便知晓了我的身份和来意,那张正气凛然的脸,一下子变得纠结而沉痛,像是肠子拧到一起的模样。
      我心里一下子凉了大半。
      但还是竭力保持冷静,稳步踏上卫府冰冷的台阶。
      一步,一步。
      够我慢慢地想好自己的打算。

      只要不死,留下一条命……
      不,不要那么多,哪怕只剩半条命!
      即使他丑了,残了……
      只要人还在,就好。

      院子里围着好大一群人。
      我不知道那些屋子是干什么的,眼下只觉得全部阴森可怖。
      他们一个个都像是竖起耳朵来听风吹草动的野兔,感觉到我的动静,一下子齐刷刷地调转身形,紧张地像是一排兔子墙,盯着我。

      “哥——”

      我身后的那小孩十分动感情地扑过去,抱住为首的一个哭天抢地。
      我知道我的眼圈红了。

      他们一个个都是龙精虎猛的年轻人,却连那孩子一声千钧力道的哭腔都无法承受!
      一个个身形僵硬得和小鸡崽似的年轻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下口。
      没关系,我都明白的。

      “……少夫人,”
      为首的一个明显比承虓要大许多的人犹豫道:
      “小侯爷……”

      说这时那时快,忽然他身后的屋里传来一声惨叫。
      极其惨烈。
      仿佛一盆滚烫的热水从头顶倒下去那种!

      我脸色一变,顾不上那么多的不合规矩,拔腿就往屋里冲。
      亏得那些大老爷们每日强身健体,居然都没有跑过我一个穿层层长裙的弱女子。

      我家承虓,面如金纸。
      白色中衣上染着点点血迹。
      他的手上、脚底皆是红艳艳的,像是打翻了的朱砂,只是翻滚着浓烈的腥气。
      他像是采撷红梅的少年,无比明艳,只是我不会天真到以为那真的是花汁。

      他披了一件单薄的月白织锦的袍子——领口有些毛绒绒的,显得下巴线条干净利落——蹙着眉头立在屋里,手里若有所思的掂量着他那柄通体颇有年岁的旧刃,带了点凉薄的煞气,一点点地蚕食屋里的暖意。

      “……你尽管放心,金吾卫叫人说话的法子可多了去呢。”

      他正居高临下地对着他面前那团血淋淋的东西道,平静得犹如一汪深潭的眸子沁出丝丝阴鸷凶狠,整个人如同在猎物上空盘旋的鹰隼。
      刚刚的惨叫十分明显是谁发出的了呢。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我几乎是刚踏进门便被那股子只属于天牢、刑部特有的味道给推了出去。
      他闻声回了头,先是一脸错愕,转瞬间平复为一丝愠怒。
      夺门而出时余光瞟见他刚才那无措的神情,耳后是他有点刻板而低沉地训诫。
      “连门都看不住,你们干什么吃的去了?!”
      特别特别凶,像是要吃人一样。

      我蹲在墙角,喉咙底下涌动着一阵恶心。
      身后围着一帮神情复杂的大老爷们。
      我摆摆手,示意我很好。
      我听见有人小声说:
      “少夫人是不是有了啊?”
      我可去你的吧?!
      感情你们一个个都天赋异禀不觉得腥气?!
      我一面腹诽,一面“哇哇哦哦”地干呕。

      外面凉爽的空气,叫我刚刚混沌了一路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大抵是真真的至理名言。
      在我的印象里,即使是刚成婚那段不太和睦的日子里,他也仅仅只是闹点小孩子脾气,私底下却很好讲话。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我似乎开始把这桩婚事当成是简简单单地嫁纨绔;我开始把承虓从一个辣手酷吏当做一个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下的顽皮少年;我忘记了原本那些流言的存在就不是空穴来风。
      我居然开始真的将一只老虎当做猫一样地对待?!

      但是,
      我在怕吗?
      我应该怕吗?

      他的好,与他的不好,如同光与影一般同时存在着,二者不可分割,共同构成了薛承虓的个体。

      所有在朝堂上的人都是有两副面孔的。
      以菩萨心度内,以修罗刀斩外。
      朝堂上的人似乎都深谙此道。

      承虓也许当真是个实打实的酷吏。
      只是我过往从来未曾窥见过他那一面。

      我忽然发现似乎我对承虓似乎是从“偏信则暗”走向了“以偏概全”。
      也许我从来都没有完整地了解过他。
      我听说他不好,便觉得他不好;我接触到他的好,便觉得他很好。

      我不喜欢自己这样。
      这样和那些见了个清俊的男人,听几句花言巧语便向想起终身大事的所谓才子佳人有什么两样?
      和那些一叶障目、管中窥天,而负了一片真心的傻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我明白这些,也便释然;因为我知道他是完整的承虓。
      我也明白在看清善恶同源之外,我也得辨出是非曲直。

      但我有小小的私心,我相信一个人朝夕相处之下很难有滴水不漏的虚伪。
      何况善与恶从来不会真的泾渭分明。
      菩萨心中未必没有私利,修罗刀下未必没有正义。

      清了清实在难受得紧的嗓子,我抱住自己使劲缓了缓;这时我听见雪被压实的细碎声响,回过头看见承虓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没披大氅,就这么站在我后面,弯着腰,似乎伸手想要拍拍我,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染了血污,便有点尴尬地收回了手,随便在自己衣服上揩了揩。
      他的脸色不太好,我能看见他衣领里若隐若现的缠的乱七八糟的绷带——看来吓得那小孩直哭不是没有缘由的。
      “咳——”他艰难地咽了又咽口水,不知道如何开口,眼神也是躲躲闪闪地看着雪地。
      “……不要紧吧?”
      我摇了摇头。
      他摸了摸后脑勺,吞吞吐吐地问我:
      “……你怎么来了?”
      我往外走了走,本意是想他赶紧进屋,不要冻着了;
      但是他似乎以为我是害怕了,看得出来一瞬间是想要黏上来,但是犹豫了一下子还是驻在了原地,扭着头,垂着眼。
      我看了看那边一群明显是在竖着耳朵听墙角、还不敢回头看的大老爷们,努了努嘴道:“不是你的人来家里说大事不好的吗?”
      他愣了一愣,旋即对那边还在抽抽噎噎的小鬼怒目而视。

      “——啥,爷不是叫我回去报个信吗?!”
      经过旁边一脸同情的大哥的提醒,那孩子一脸惊诧地叫出来:“不是叫嫂子来见最后一面吗?!哥不是说,什么回不去了……”
      承虓的脸色出现一丝裂纹,几乎是两步窜到他身后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我说的是随便编个什么理由讲我晚上不回去!”

      16
      因着卫府的事情尚且没有了结,承虓便叫我先行回去。
      又是那一副憋闷到极点的支支吾吾的模样,到最后也只告诉我不要让薛夫人知道他受伤的事情;我应了下去,他也没有多送我,便匆匆忙忙回去扮演活阎王的角色。
      他似乎无话可说,我也不勉强什么;只在走的时候告诉惯常跟着他的那位兄弟,盯着他好生处理伤口。

      回去时我走城南绕了一圈,这样薛夫人醒的时候,我可以说自己是嘴馋去外边买了糕点。
      晚饭时,老侯爷传话说是宫中留宿,不回来;承虓又叫人回府里说了一声卫府有事,于是照例是我和薛夫人用饭,不过我俩一个身子不适,一个心不在焉,只用酸笋鸡皮汤随意泡了点碧粳米便结了。

      大概是戌时刚过,下雪了。
      我坐在院子里看了一会,眼见它从细碎的杨絮变成密密匝匝的鹅毛;听着雪落到梅梢的声响,直到芭蕉在屋里燃了府里新进的龙脑香,我才进屋安歇。

      半夜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响,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听见衣料摩挲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很轻很轻的抽气的声音,顿时吓醒了大半。
      幸好积雪满地的夜晚总是格外的亮,借着透进来的雪光,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架上沉静的黑色长刀,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阿虓?”
      我小声叫了一声。
      窸窸窣窣的动静停了一下子,他也很小声很小声地回应道:
      “我在呢。”
      轻柔得像是对夜里绽放的昙花梦呓。
      “那是什么声音啊?”
      我问他。
      “应该是雪压断了梅枝的动静。”
      他轻声说,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
      “点灯好吗?”
      我问他。
      “嗯,好。”
      片刻,温柔的暖黄色光线盈满一室。
      “……我吵醒你了吗?”
      他走过来,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身上带了寒气的缘故,并不靠我太近,只蹲坐在床前,抬起头注视着我。
      我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
      他伸手靠了靠我的脸,凉得吓人。
      他的脸色还是很不好,脸上不见得有什么血色。
      “你快睡吧。”
      他很勉强地噙着笑意。
      “明日你再犯困,娘又要抱怨我了。”
      我皱了皱眉头,看着他不大精神的样子,有点不放心:
      “你的伤还好吗?”
      他顿了一顿,笑道:
      “不碍事的,卫府的大夫瞧过了,也上了药。”
      我说想看一看,他非说脱衣服太冷了。
      “那明天得请人来瞧瞧。”
      我拧不过他,只好由他去,只在心里记下明天请大夫来瞧瞧。
      未多时,承虓也十分麻利地收拾了自己,像只小猪似的趴着进入了黑甜乡。

      承虓今晚睡得似乎不太安稳,我在半梦半醒间感受到。
      他平素里睡觉是个十分安静的家伙,只是粘人得紧;但是今晚却趴着扭了两回头——朝里不是,朝外也不是——脊背轻轻地耸动,像是挠痒痒够不着的猫。
      我睁了一只眼,悄悄看他。
      他难得地没有意识到。
      接着,他忽然极其小声地叫我。
      我一下子从睡着的边缘挣扎出来。
      “怎么了?”
      我撑起来问他。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趴在枕头上,半张脸埋在双臂里,小声道:
      “我背上有点疼,你帮我看看呗。”
      我立即爬了起来,披衣点了灯。

      我怕他冻着,将炭火移近了些。
      掀开被子才发现他的中衣渗出血来,甚至沾上了被面。
      我心里一跳,想要叫人去叫大夫。
      他拉住了我,翘了翘嘴角道:
      “傻子,这个点到哪里去叫大夫啊?再说了,要让人出去,必然会惊动娘,她老人家身子不好,不宜劳神——你帮我随便上点金疮药便好了。”
      我要和他争辩,可他实在是个执拗的人。
      我有点生气,可是看着他疼得趴在枕头上到抽气,还是狠不下心来不管他。

      我小心地帮他先脱下了中衣。
      瞧着那散乱的绷带我有点郁闷。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照顾自己呢?!”
      我一面把被血弄污的脏衣服丢出去,一面以自己都没发现的愤懑凶巴巴道。
      他回头,很没脾气地笑,几乎要举双手示忠心:
      “不不不,我平时很会照顾自己的!”
      “真的真的!”
      “今天正好卫府的大夫被借走了,然后,我,我又有点忙……”
      他的声音在我锐利的目光下越来越弱,最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拉了拉我的袖子。
      “对不起嘛。”
      我叹了一口气,不理他,一点一点地往下剪绷带。

      他大概下午也没听他兄弟的劝,压根没有好好上药换绷带。
      伤口当真是一塌糊涂,红红黑黑的惨不忍睹。
      那绷带和伤口的痂黏在了一起,我轻轻一拉他便是龇牙咧嘴,根本没法子一下子换下来;
      我只能拿了剪刀一点点地剪开,在轻轻地移开;
      但是就这样,在痂被扯开,露出红红的皮肉来,他还是疼得额头上蒙了一层的虚汗。
      我才发现,原来他所谓的小伤,竟然是一片刀伤。
      是一片,不是几道。
      不知道贼人使的什么阴毒的刀法,几处甚至平平削去了皮肉!
      而那几道连在一起的,虽然不比平削过来的创面大,但是却很深。
      我忍不住骂道:
      “薛承虓你这是拿自己挡刀子去了吗?!”
      我越是生气,他便越是没有脾气,像是缠着你的小猫咪,尾巴绕了你的指尖一圈又一圈。
      “我错了嘛……”

      越看越想揍。
      但是我怕他疼,先忍着,记下来,年后算账。

      他侧过脸来回头看着我。
      我瞥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如果我不是在处理这家伙血肉模糊的背,我想烛火惺忪,家人闲坐,卧听雪重折梅声,大概是极为岁月静好的画面。
      他偶尔因为吃痛皱皱眉头,大多数时候还是枕着手臂,看着我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埋在阴影里的侧颜,清瘦利落,微微上挑的眼尾又带了一点缱绻风流的味道,明亮的、微微眯着的眼睛却流露出一丝干净的直率。
      他的复杂多面,于我并不意外。
      托“顾”这个姓氏的福,我也曾作为顾家的小辈随着本家那些贵女们见见世面。
      富贵人家的子弟见多了宅邸争斗、朝堂利害、人情世故,许多因此成熟早慧,早早地伪装出许多面孔,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只有极少数被保护得很好的才可以天真纯粹。
      但是那些胸中不仅有城府,简直要有高楼大厦、亭台楼阁谢的富贵少年,更多的人无法平衡好自己的多张面具,要么因为趋于风流而流于轻佻,要么因为偏向世故而沦为庸俗,要么因为过分清醒而偏于孤直,要么因为选择乖巧而终究麻木。
      承虓,虽然没有做到将各副面孔融合到浑然天成的地步,但至少勉力维持了彼此的平衡。
      只是明丽澄净的少年和阴沉缜密的官吏之间隔得哪只是万水千山?
      他终有一天会无法承受。

      “两个月前,我还以为你是哪种可以和我掰手腕的……女中豪杰!”
      我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他又想起与“我”隔墙对骂的事。
      唉,我都说了多少遍不是我,大概是最近我被薛夫人熏陶得着实剽悍了许多,无论如何他都不信。
      “嫌轻?”
      我轻飘飘地问他,他立即闭嘴闭得严实。

      烛火微微地跳动着,像是一颗温热的心脏,又像是风中缠绕勾连的铃铛,在唯有雪声的深夜里轻轻浅浅的发出不可闻的声响,莫名地引人悸动。

      他忽然开口,打破这宁静祥和的漫漫长夜,引起片片涟漪:

      “我大概不算一个好人吧。”

      他的眸子很黑很黑,十分的纯粹。
      光与影,明与暗,黑与白都是两个极端,一方的出现很容易令人唤起对另一方的记忆。
      我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想到的是沉静的夜空,但是我却觉得闪烁的星星更与之相似。

      忙着给外翻的皮肉上药,我哪里有空搭理他多愁善感的感慨,只是这不祥的问题像是要纳妾前的试探。于是我挑了挑眉,反问道:
      “怎么,打算始乱终弃,宠妾灭妻吗?”
      他正儿八经地问话,没料到我会拿这句噎他。
      忍不住昂起头来抱怨道:
      “我认真问你呢!”
      有点可爱。
      我收敛了笑,想了想,道:
      “我也不是特别明白什么算好,什么算坏……但我也是最近才琢磨出来一点,世界上看人的眼睛那么多,哪里能让各个都看自己顺眼呢?何况,人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锅大杂烩,不大纯粹。”
      他没吭声,只安安分分地躺了下去,侧着脸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是那样平静到极致的眼神让我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
      是呢,他是多聪明的一个人,可以从谎话连篇、罪孽深重的死囚嘴里扒出真话,肯定也能一眼看出,我的心思明显是白日里触景生情。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直接道:
      “你怕我吗?”
      他问得很坦诚,眼眸是湿漉漉的清澈,叫我有点逗弄他的心思。
      “初时是有一些。”
      他低低应了一声,微微收敛了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
      我拿两根手指扯了扯他白净的面皮,笑道:
      “小官人好生俊俏,我便不怕了。”

      他涨红了脸,半晌不说话。
      看见“薛小媳妇”这副模样,我想,他这辈子大概说得最准的事情莫过于成亲那晚对我女流氓的定论。
      某种程度上真是一语成谶。

      顾双巧啊,顾双巧!
      你可真是个登徒子!
      我默默地忏悔了一下,但是依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乐此不疲。

      背上的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我拿了纱布来,比划了两下,不知道如何下手才能把他绑的体面一些。

      “好人做不了好官。”
      我好不容易想到这个安慰他的说辞的时候,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他闷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好官。”
      他的声音有点倦意。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自己嘴里听见坦白,带了点不甘心的挫败。
      如果我胸有乾坤,也许我可以就“好官”慷慨陈词,但是我的天地仅仅止步于这四四方方的院子,我不爱与京城那帮贵妇人一起嚼舌头,我也不喜欢像眼里精光四射的贵女一样打小算盘,玩弄权术,我只想要坐在院子里煮茶发愣。
      “但也不是坏蛋。”
      这点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毕竟作为一个深受他之前“贪财好色”“横行霸道”的传言荼毒的无知百姓中的一员,过门之后对于这些事情我可是瞪大眼睛在观察着的——但是唯一有呈堂证供的青楼之旅也是办公务不解风情的误会……
      “也就你这么说。”
      “你忘了爹和娘。”
      我冷静地提醒他。
      “圣人不需要一个好官。”
      他十分平静的陈述了一个事实。
      但是我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寂寞。
      “我最不喜欢审的,就是好人,尤其是正直的好人。”
      他的眼神凉得让我心惊。
      我不想听下去了。
      “对付恶人,再凶恶的手段,都可以用他们罪有应得来解释,但是对于好人,尤其是骨头硬的好人,想要审问出‘他’需要的结果,太难了……”
      “他需要我,还有我爹,在需要的时候坏,在需要的时候好……”
      他正视着我,嘴唇有点苍白:
      “薛家想要活下去,就得听话。”
      他忽然坐起来,带动了些微的风,摇曳里烛火。
      “但是他让薛家做的事,又在给他随时随地甩掉我们的借口。”
      他将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眼睫低垂。
      “太难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与承虓相处不过数月,但是他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闲言碎语也好,暗潮涌动也罢,总是在他吊儿郎当的空闲里就消弭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办法给他的无助任何安慰。
      被生拉硬扯着牵扯入那么多的朝堂暗涌,薛家早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我第一次见你……”
      你站在船头,楚地的江面有些风浪,濛濛的烟雨沾衣。
      一群人围着你,你们大声地说笑着,眉眼俱是闪闪发亮。
      你不高兴被人把控,不高兴被强权按头;
      骄傲无比,任性自由。
      那时我原以为你这样桀骜又孩子气的人,应该是纵情江湖的少年侠客,应该是江南富商家的为非作歹的少爷。
      你应当是大漠的鹰,远海的蛟,顽石里的玉,逍遥自在,留住自己本来的模样。
      只可惜,后来我才知道,你已经入了这黄金笼,身不由己,只能心向自由。

      我轻轻挣脱出来,收拾起药瓶和纱布,装作漫不经心地开了个头,但是当我回头,却发现他已经阖起了双目,安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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