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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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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连连应声,顺便将门给郑灸带上。
门被完全关上,郑灸站在门里,双眸透过棕木色的壁眺向过去。
谢忱出了门才发现衬衫的吊牌还没剪短,又实在不大好意思推门再打扰郑灸,只好把吊牌连带细绳塞进衣领,有些格格不入地走上楼。
二楼不是寂静的,已经有很多人围绕在食堂的一张临时拼好的长桌上谈论李兆权医生出差的事了。
这些年纪在年少懵懂阶段时就被丢进研究所,直到过了幼稚的年龄还未能走出去的这些人,到现在仍还保持着当年进入研究所前的那份天真幼稚。
他们脸色青涩紧张是面容还如多年前初进这里一样,未曾改变。
如果应激反应和副作用不来捣乱,他们或许真的未曾改变。
没人会不改变,不改变的只能是死人。
待谢忱提着吊牌走到理发室时,小斌早已收拾下班,几排门锁横七竖八地挂在门把上,共同点是都被牢牢地扣住门把。
明晃晃的大剪刀就竖在梳妆台的笔筒上。
下雨了,是春雨。
二楼一排的窗户一个也没关好,瑟瑟的风顺着纱窗溜进病人敞开的衣领里。
谢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看看表,时针已经奔向数字“7”,天色却没暗下来。
夏天快要到了,即使晚风依旧冷冽,即使阳光依旧淡薄。
谢忱忽的想起那晚的几只蚊子。
窗外的树木依旧没一片绿叶,蚊子倒是先比它们苏生过来了。
是时候回302给还在那里守着的三个人一个交代了,谢忱两手空空,厚着脸皮想。
不过老天似乎并没给他回去的机会。谢忱一台头,就看见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孟知钟单手揣着兜,一双眸子懒洋洋却颇有兴趣地望着远处寥若晨星站在自动售货机的几人同时又环顾着四周,似乎是在找人。
谢忱心里暗叫不好。
虽然没买到汽水的事和他沾不上一毛钱关系,但能有闲心给他当法官明辨是非的人也没几个。
孟知钟把身子大半的重量放在孟知华身上,嘴里轻声嘟囔着:“郑医生也太能装了,他是想要跟我们玩午夜趴吗?”
孟知华轻轻动了动被压的有些发麻的肩膀,不咸不淡地说:
“最近所里的事务繁杂,郑医生没什么准备也很正常,别抱太大希望。”
周慎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壁顶的挂钟道:“郑医生上次弄出来的动静太大,险些被其他医护人员举报了,今天应该是不会再准备什么大动作了。”
上次李兆权医生出差的时候,还是一年前。
那时郑灸医生也没来多久,在这里的老客户——包括孟知钟等人,都认为在李兆权不在的几天把半个研究所交给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纯粹是想把研究所的房顶掀翻。不过另一种意义上,郑灸接班的这几天确实也算是把房顶掀翻了。
那几天,郑灸私自带他们走出大门,在研究所外的空地种树;通宵在研究所制作螺蛳粉;让几位略晓编程的病人把研究所的网破解……
所以今年,研究所的病人才对郑灸的准备如此充满期待。
“对了,”孟知钟突然想起什么:“谢忱那小子呢?怎么去买饮料现在还没回来?自己去饮料厂打工了?”
周慎向自动售货机的方向看去,那里已没几个人,其中大多还都是在抱怨自动售货机出货慢,影响自己行程的闲杂人等,没有谢忱。
“可能是被人撞到售货机买到自己不喜欢的饮品又被泼了一碗油汤,现在正在找别人借衣服吧。”孟知华轻轻瞥了一眼不远处静默地站着的浅绿色衬衫。
孟知钟被这番话说的摸不着头脑,只能滥竽充数地点着头,顺便第二次把目光转至食堂外拥挤不堪、喧嚣嘈杂的人群。
没等他把目光从食堂移回,孟知华拍了拍他的脑袋:“走吧。”
“去哪?”他下意识道。
孟知华没回应他,周慎食指转着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链环向食堂迈步。
食堂人山人海。
似乎已几个月都不来食堂的人也赏了个脸色给厨房辛勤劳动的厨师了。
谢忱摸了摸被吊牌的细绳刮搔得犯痒的后颈,略微一狠心,把那算不上粗糙的细绳握在手心,微微发力,那细绳便连带着吊牌一起被扯下来了,掉了些毛絮,在他泛了点红的掌心里歪七竖八地躺着。
他走进食堂。
谢忱第一次感到周围的声音是那么的令人烦躁和嘈杂不堪。
他捂住耳朵也能听到这些人谈论的是什么。
只要谢忱想起郑灸与吴言针锋相对的言辞,他就越发地对这里的声音感到悲哀。
郑灸一定是什么都没准备的,但他们准备了。
准备了一颗等待郑灸准备好的心,这颗心是比未曾准备过任何事情得到了郑灸没有准备的真相要痛苦的。
但能准备出这种心的人又有成千上万个,这颗心廉价又珍稀。
若是郑灸准备了些什么,这些心也只会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而不准备什么,那就万万不行了。
这颗心准备的如此辛苦,怎么能得空欢喜呢?
它生产出时是廉价的,但它的存在一旦被否决了,就可比它生产时产生的情绪要多的多了。
谢忱没什么心情吃饭,肚子却与他唱着反调,驱使着他去排那长长的队伍。
他莫名地不想让郑灸出现在这里。
郑灸不会出现在这里,但有人会去他的办公室把他请出来。
谢忱单手端着餐盘,眼神飘忽地望着门外。
突然,他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饮料可不是我不想买的啊。”
谢忱转过身,把粘到餐盘上未清理干净的油啧抹在孟知钟洁白的T恤上。
孟知钟嗤了一声,倒也没避开,只是懒洋洋地在被弄脏的那出象征性地弹了几下:“我都听我哥说了,九哥那人性子直,你别在意。”
“我是担心你们在意。”
谢忱换了个端着餐盘的手,一条腿微微放松着弯曲下来。那个叫九哥的和他们认识,那事情就不那么为难了。
想到这里,他饶有兴趣晃了晃餐盘,附在上面的水珠也慢吞吞地跟着节奏转。
有时人脉比金钱还重要。
就比如刚刚,又比如现在。
前面的一位大哥正与他前面的一位小哥高谈阔论着,从蚩尤炎黄到英美德意,从罗马斗兽到地铁摇滚乐,各种领域,二人无不谈论着。
这二位,不是知音就是世仇。
谢忱一边窃听着两人不找天际的言语,一边偷偷伸长胳膊把餐盘递到远在天边的打饭大爷手中。
他前面的两位依旧谈的激烈。
谢忱冲着视力不太好的大爷比口型。
大哥突然话锋一转:
“你说,他们都在聊郑灸的事……你觉得……”
谢忱单只抓着餐盘的手一抖,险些把餐盘整个翻转。
“我觉得可信度不够。”
小哥坚定地摇摇头。
谢忱单手从裤兜里拽出一张纸巾,擦试着溅到自己手腕上的热汁。
“何以见得?”大哥似乎对此事已半信半疑,踌躇着发问。
谢忱撕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
“不瞒您说,我其实和郑灸相处的比较融洽,郑灸医生有事……也会找我商量……所以今天这件事,也是我不让他这么做的。”
说到这里,那小哥脸倏地红了几分,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谢忱怔了一怔,大拇指把一根筷子按在餐盘壁上,另一只手拿着另一根筷子快速摩擦着筷身。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大哥恍然大悟:“其实都是知己,我也不遮掩什么。其实,我跟吴言医生一直交好,你也知道,郑医生和吴医生不打合得来……唉……人情世故……”
谢忱面无表情地用筷子在饱满的米饭上挖了个洞。
“我也懂,诶,你听说了没,郑灸和吴言两人好像是重组家庭的兄弟,竞争还这么激烈……”小哥瞄了一眼大哥,发觉他有些兴趣,又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下去。
谢忱将圆溜溜的土豆加成两半,塞了一块到嘴里。
“您继续说。”大哥向小哥身前凑了凑。
“据说郑灸他爸是个银行职员,他妈嫌他太穷带着娃跑了!”“真是没有心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两个彪形大汉,此时却如两个烦杂市场口吐白沫畅谈的良家妇女。
谢忱默不作声地夹了一口青菜豆腐。
大哥皱了皱鼻子,有点不满道:“那这样的话,大家辛勤劳动的准备结果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郑医生也太不负责任了!”
“给我来点。”孟知钟凑过去,用食指轻轻指了指餐盘里谢忱仍一口未动的炒花菜。
小哥无奈地点头:“是啊,现在的人只把自己的工作当做职业,难道工作不只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吗!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发掘工作本身的乐趣啊!”
“现在的人啊。”大哥有些悲哀地擦了擦眼角。
谢忱点点头,孟知钟干净还带着水珠的手小心翼翼地朝花菜奔去。
“我说你们!”大哥突然恼怒地回头了。
“怎么了?”孟知钟不明所以。
“我们谈话的时候就开始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麻雀吗?懂不懂得公众场合不要大声喧哗!”
谢忱冲孟知钟抬了抬下巴:“看看,道个歉吧。”
“你也别幸灾乐祸!”小哥也恶狠狠地转身。
“还没有排到我们你就开始先吃起来了!你妈有好好教你吃饭的道理吗?想吃就回去那里吃啊!排个屁的队啊!”
他指了指座无虚席的食堂座位。
“抱歉。”谢忱低着脑袋,看不清面色。
“走吧走吧……吃个饭还不清净了……”大哥劝着小哥,睨了一眼已经转过身去的谢忱。
小哥轻嗤一声,冷道:“还吃个屁,谁都吃不好了。”大哥怔了一下,茫然地望向食堂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