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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幺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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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过后,新年正式落下了帷幕。少了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一族,村里又变得清冷起来。村民们逐渐回到原先的生活轨道,该忙碌的忙碌,该打牌的打牌,反正各有各的生活重点。
芳华嫂看着小米每天就是睡到自然醒,吃饱了又睡,然后像猪一样睡醒了再吃,就心疼她,说你老板是不是很刻薄,连睡觉都不让睡。那就睡够了再去工作吧。
正月快过完了的时候,小米突然听说幺妹带着小儿子回娘家来了。
幺妹是小米儿时的玩伴,小学同学。
都说人生而平等,其实小米倒真的挺愿意相信是这么一回事。
上小学的时候,她和幺妹的成绩是不相上下的。幺妹个子不高,但皮肤很白,白里透红的白。这在她们这些成天在泥巴里打滚的农村小孩中是很难得的硬件,也是小米曾经耿耿不平的痛。也是,要说以前是因为成天在太阳底下晒着,风里来雨里去的,现在长大了天天躲在蚊子都飞不进去的写字楼里不分昼夜的,怎么还是黑美人一个?有时候,小米真想跳进浴缸,拿漂白粉把自己给漂白了。
话所回来,按道理,无论硬件软件,幺妹和小米都是不分伯仲的。可是,将要升中学的时候,幺妹的母亲去世了。从那天开始,她们命运的轨迹就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延伸了。幺妹失学了,每天跟父亲和两个兄弟一起,为三餐奔波。而小米,万幸的是,在女孩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农村,竟然得以继续进学,朝着她人生的既定目标发展。
而就在高考那年,幺妹也与小米一起,迎来了人生的重大转折。她嫁人了。
那个夏天过得很漫长,对小米和幺妹来说都是。而发生在那个夏天的故事,也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了小米以后在去留问题上所做的决定。
小米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没有月光的暗夜。刚刚参加完高考,还没知道成绩的小米,诚惶诚恐地躲在屋里,焦急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读书几乎是农村小孩唯一的出路,就是这条出路,对农村女孩来说也往往被家长人为地封死,她是幸运的一个,起码能够进了高考的考场。如果能考上大学多好啊,那样自己就能够离开这个地方,去过另一种完全未知的生活。可是,万一自己落榜呢,想象自己高考落榜,被逼回家务农,或者跟着村里的小姐妹去城里打工,几年后回来嫁人,还是务农,就像村里的大婶大妈一样……想到这里,小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就在那个时候,忠伯颤悠悠地来敲永叔家的院门,敲了几下没人应,又“永仔……永仔……”地唤着永叔的小名。
忠伯是永叔的堂兄,已经六十好几了,因为天天下地干活,身体还挺硬朗。这是一个干活多,说话少的人物,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顶少到别人家里串门,连永叔家都是。
其时,永叔和虎子正在堂屋里看电视,屋里闹哄哄的,谁也没听见忠伯的叫唤。后来还是小米回过神来,才给他开了门。
虎子耳尖,听见忠伯的脚步声,蹦跳出去,喊了一声“伯公”,又蹦跳进来,多此一举地说:“‘公’(爷爷)啊,伯公来了。”
永叔忙吩咐芳华嫂给忠伯腾出个凳子。虎子根据有效的经验,知道伯公和爷爷有话要谈了,赶紧把自己的矮凳挪过来,守在永叔膝盖旁,眼巴巴地盯着永叔的嘴巴。
芳华嫂心急,不等忠伯说话就先问了:“兄啊,是不是屁二又闯祸了?簸箕仔(雷州骂人话),不让人省心!”屁二是忠伯的二儿子,一个人见人恨的吸毒鬼。
“不是屁二。”忠伯简短地说。
“那是幺妹给抓起来啦?”芳华嫂又问。幺妹是忠伯的小女儿,当时在镇上帮人家卖私彩。
“你就没有好事。”永叔终于忍不住说了芳华嫂一句。
虎子在旁边捂着嘴巴,像只老鼠般“吱吱吱”地笑了起来。芳华嫂瞪了他一眼,没再做假设。
“我是想……给妃生买个越南婆。”忠伯小声道,显得有点难为情。尽管如此,永叔和芳华嫂还都听清楚了,永叔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芳华嫂却被吓到了似的,不觉就大声起来,“买越南婆?”
永叔威严地看了芳华嫂一眼。芳华嫂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就转移视线,往外赶着虎子:“去去去,回去睡觉。大人要说事了。”
虎子装傻装愣,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走。芳华嫂就拿出奶奶的威严来,两眼一瞪,“走不走?不走我打人了!”虎子一看奶奶来真的了,才赶紧夹着屁股溜了。
“兄啊,”永叔用一贯沉稳的口吻说,“这事你都想好了?”
忠伯望着电视屏幕,琢磨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是,想好久了。前不久听进货的说又来了一批,有一个三十五岁,人很壮实,应该好生养。我让先留着,找你们商量了再定。”
“对,这事是应该商量。”芳华嫂插嘴道。
“好生养就行。”永叔又说,“要办得稳妥一点,让人家知道要吃官司的。”
“说是要三千三(百元),一角钱都不能减了。”忠伯照样望着电视屏幕,“听
说在越南生过两个。男人死了。侬仔(小孩)就留给家婆(婆婆)了。”
“哎哟,那可不好办,女人就会记挂侬仔(小孩),随时可能会逃跑。”芳华嫂表示担忧。
“嗯。”永叔点头表示认可芳华嫂的话,“其实三千三也不算贵,等给妃生留个种再跑都好。妃生也四是几了吧?”
“四十三了。”一设计传宗接代问题,忠伯就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和固定的台词,“婆子(老婆)还在就好了。”言下之意,要是他老婆没死,这个问题就逢人而解,或者根本就不会有这个问题存在了。
“钱够吗?”芳华嫂突然又想到这个问题。
“够了。”忠伯有点得意起来,“屁二翻了好几次都没找到。我找到一个好地方藏起来了。”
“别又给白蚁咬了。”芳华嫂忍不住又乌鸦嘴了。
“不会。”忠伯摇头,肯定地说。
“屁二那个簸箕仔(雷州骂人话)。”提起屁二,芳华嫂就来气,“你说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脑子去吸毒呢?闹得鸡飞狗跳的,谁也不得安生。”
永叔看了芳华嫂一眼:“说这些没用的。兄啊,什么时候去领人,我叫妃壮陪你去。”
有永叔这句话就好了。忠伯放下心来,又望着电视机出了一会神,才站起来说要回去了,永叔没说什么,倒是芳华嫂,临了又悄悄地叮嘱忠伯,说,“这事谁也别说。”
忠伯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就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亮,蹒跚着走了。
其实小米看到忠伯到来,就猜到有事,偷偷地躲在外面,听了个一字不漏。虽然知道这事不太妥当,不过这是他们大人的事,再加上自己前途渺茫,她也就没多嘴地去问芳华嫂。
几天以后,一个高达肥壮皮肤黝黑的女人悄悄地来到了忠伯家里,成了妃生的老婆。
这事守得很严,刚开始,村里人谁也不知道。连小米都被蒙在鼓里,她只是觉得那几天,芳华嫂的行踪都很神秘,每天吃过早饭,等人家都出工去了,她总会小无声息地消失,直到快吃中午饭才回来。刚开始,小米以为她是下地干活或者到别人家串门去了,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往常芳华嫂去哪里都会通知她一声,可现在,好像是刻意隐瞒似的,总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消失,等她发现,她人已经不见了。
于是这天,等芳华嫂出门后,小米就偷偷地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芳华嫂
出了门就一直朝巷尾走去,到了尽头,她又站定了,前后左右地看了一遍,才往左边拐了过去,进了忠伯家。小米已经把买越南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当下心中纳闷,就跟了上去。
忠伯家齐人高的栅栏门关着,小米躲在门口,悄悄地探头进去看。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小米想推门进去,又觉不妥,就耐着性子等着。果然,过了一会,芳华嫂从厢房出来了,然后进了厨房,又过了一会,只见她端着一个小簸箕,上面放了两个碗,又进了厢房。
小米诧异万分,心想碗里盛的肯定是饭菜,可是芳华嫂为什么要往厢房里送饭菜,给谁送,为什么是芳华嫂送,而忠伯一家人又都不在?这事太奇怪了,多少天来一直昏昏沉沉的小米又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就是个侦探,面对的是一件离奇的案件,不知从何下手了。
看着芳华嫂进了厢房,好奇心终于战胜了耐心,小米轻轻地推开栅栏,猫着腰(其实这完全没必要),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选择最佳角度尽量靠近厢房而不被里面的人发现,然后停下来,屏住呼吸偷听。
厢房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芳华嫂突然开口了,说的话却怪声怪调,小米差点就笑了出来。这是哪个世界的语言啊,明明操的是雷州话,小米也能够听懂,可是芳华嫂却刻意将每个发音都变了调子,
“越南婆啊,你的命也真是好,妃生这人,虽然没什么能耐,可是老实,做女人,不就是想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过日子嘛,你说是不是?”
越南婆?小米这才想起那天夜里忠伯对永叔和芳华嫂说的话。几年前,村里就有一个单身汉花几千元买过一个越南女人,后来没几天,那个女人就跑掉了,搞得那个单身汉人财两空。不过现在那个单身汉已经死了,这会想起来,小米连他的音容相貌甚至名字都忘了。这么说,他们行动了?听起来,芳华嫂和越南婆已经挺熟络了,小米恍然大悟,这回,芳华嫂的形迹可疑就可以解释了。小米不由得为忠伯难过起来,自小米懂事起,就看着忠伯不停地为传宗接代的事情操心,记忆中,就没见忠伯舒心地笑过一回。
芳华嫂又自言自语地唠叨了一些话,都是一些劝慰越南婆安心和妃生过日子,早点生白胖小子的话。又许诺,再过一段时间,自然会让越南婆出去,和妃生过正常的日子,云云。小米听得有点不耐烦,就踮起脚尖,悄悄地出了院子。
看样子,芳华嫂是替忠伯和妃生当看守来了。小米边走边想,既然他们还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就暂时装糊涂吧,这也是经验,以前那个单身汉买回来越南婆也是先关在屋里,等时间久一点再放出来跟村里人认识,大家也就能默认了。虽然这种事算不得合法,不过,这也是为了传承香火,大家也都能理解,谁也不会往上面说的。
这样又过了几天,有一天中午,永叔一家正在吃午饭,屁二突然骂骂咧咧地从巷尾走了上来,“你这死老头,早该断你香火了,还买越南婆。三千多啊,给我多好,能吃好几日了。X你老母,跑了最好!跑了最好!”
紧接着,忠伯哭丧着脸颤颤巍巍地进了永叔家,带着哭腔喊道:“越南婆跑了。”然后就一屁股坐在石榴树下,捂着老脸哭开了。
大家赶紧都跑了出去。
“跑了?”芳华嫂尖声叫了起来,“我这才回来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怎么就跑了?”
“那得去找啊!”永叔也着急了,“在哪跑的?壮啊,你赶快,叫上几个人,去村口守着。走,谁也不吃了,都去找人。”
于是大家都慌慌张张的,准备出门去找人。
小米临走又返了回来,问芳华嫂:“我们都没见过她人,找到了也不认识啊。妈你给描述描述。”
芳华嫂听出小米的话中有话,就猜到这妰娝仔(女孩)可能是知道什么了,她把眼一瞪,用教训的口吻说:“村里都是熟人,见到不认识的那就是了。”
小米撇撇嘴,不置可否地跟在大家后面出了门,朝小山丘下面的桉树林走去。人家好不容易跑出来,怎么可能再让你们找到?不知为什么,听到越南婆逃跑的消息,小米倒一点也不替忠伯着急,虽然有点可怜他,不过隐隐的,还有点希望越南婆不要被大家找到才好。在桉树林里转了一圈,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小米慢悠悠地又转回家里。到厕所里蹲了一会出来,还是没人回来,她干脆关上门,爬上床蒙头大睡。
到了下午,大家陆续回来了。个个都垂头丧气的,不用说,肯定没找着。小米自觉在这件事上,自己心中有“邪念”,很是愧对忠伯,可还是抑制不住暗自有点欢喜。
越南婆跑了,传宗接代的愿望再次落空,又一下子损失了三千多元,对忠伯来说,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可是,忠伯并没有绝望,他又打起了幺妹的主意。如果小米能想到,跑了越南婆,穷途末路的忠伯会拿幺妹当赌注,小米宁愿向“公祖”祈祷,保佑越南婆不要逃跑才好。可是,谁想到呢?
担心老余家的香火会断送在自己手里,忠伯病急乱投医,缠着“见识多广”的余半仙给说了一门亲,将妃生和幺妹与大岭村的一对兄妹换了亲。也就是说,幺妹要嫁到大岭村,对方的妹妹到忠伯家给妃生当老婆。
当小米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完成了蜕变,将要到省城求学了。那时候的小米,被巨大的喜悦包围着,正忙着对充满诱惑的未来做种种设想,完全没有余暇去想其它。一直到幺妹悄悄地拎着包袱去了大岭村(这种“联姻”不光彩,双方都没有操办,只是两个做妹妹的悄悄到对方家里去),小米都没去找过她,兴奋得睡不着的时候,眼前偶尔也会不合时宜地飘过幺妹那白皙而茫然的脸,然而,婚姻生活对当时的小米来说完全没有概念,除了觉得幺妹可怜,她无法想象幺妹当时的处境和感受。其实从幺妹失学的那天开始,曾经无话不谈的两个人就生分了。除了寒暑假回家,到学校公厕上大号时偶尔碰上,闲聊几句,自以为是读书人的小米就一直以学习忙为借口没去找过幺妹,而幺妹,也自觉地与小米划清了界线,变得越来越沉默。记忆中,幺妹唯一一次主动来找小米,是借卫生巾。乡下人没有固定给零用钱的习惯,小米猜自从幺妹母亲去世以后,她就没摸过钞票,她的父亲和兄弟们也没把她当女孩子来养。
“就是苦了那侬仔(小孩)。”每每提起幺妹,芳华嫂就替幺妹惋惜,“这事算你忠伯欠她的。” 芳华嫂指的是幺妹换亲的事。
后来,听芳华嫂说,幺妹很少回娘家来,幺妹每次回娘家都是悄悄的,就好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光的事一样。小米总是猜想,也许幺妹是觉得自卑,不想面对娘家的任何人,或者更多的是怨恨吧,忠伯断送了她可以第二次选择的人生。换来的嫂子跟忠伯的关系也一直是冷冷的,除了几个孙子,家里什么也没有添。回来,也许就是想看看忠伯,毕竟,那还是她的父亲,要真的有一天忠伯也不在了,兴许幺妹连娘家都不会回来了。像这次,等小米知道幺妹回来了,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去看看她的时候,幺妹已经走了。忠伯说她连饭都不吃,就坐了一小会。
其实,小米好几次都曾动过去看看幺妹的心思,可没有一次成行。有些人和事,隔得越久,就越有维持现状的惰性。小米再也没见过幺妹,只知道她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男人身体不好,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操劳,“去年回来,我看她眼睛就不好使了,听说是白内障,也没钱治。你去看看也好,一定要劝她多注意。” 过了几天,小米说想去看看幺妹,芳华嫂这么叮嘱她。
去幺妹家,最后还是右子给带的路。右子在镇上工作,熟悉各个村庄的情况。她们开着右子那辆微型摩托车,一路颠簸着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弯,最后终于在西南边一个临海的小渔村尽头一间破旧的稻草屋里见到了幺妹。
久别以后的重逢充满了戏剧性。她们刚刚到达,摩托车还在“突突突”冒着黑烟,就听见围着篱笆的院子里“哐当”一声巨响,接着传来女人凄厉的尖叫。小米下了车,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迟疑着不敢往里面迈步。
“我们来得不巧。估计在打架。”右子倒是能处惊不乱,见惯不怪。
“这不是打架,是打人”小米强调。
“你看你,又来了。那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大了去了。打架是两个人都动手,打人只有一方动手。”
“你怎么知道不是打架?”
“幺妹我还不知道吗?”
“那现在怎么办?”
“进去。”小米突然热血沸腾,有一种想要保护幺妹的冲动。还骑在摩托车上的右子赶紧跳下来,跟在小米后面。
院子里已然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灶房门口有瓷罐的碎片。她们隔着碎瓷片朝灶房观望,灶台前的矮凳上坐了一个瘦小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女人把头埋在小孩的脖子里,一动也不动。女人两旁各守着一个小孩,看样子都是女孩,小一点的把头搁在膝盖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大一点的仰着脖子盯着女人,眼神里写满了忧虑。
“幺妹……”小米试着喊了一声。
女人迟疑地,缓缓地把头抬起来,真的是幺妹。小米快步跨过碎瓷片,走进灶房,蹲在幺妹面前,“他打你?”
幺妹眯缝着眼睛看了小米很久,又看看跟在后面的右子,摇摇头,“不是。”
大一点的小女孩看着小米,怯怯地说:“我爸又打我妈。”
幺妹瞪一眼小女孩,“乱说。”
“这都是你的侬仔(小孩)?”
“嗯。”
幺妹的白内障已经很严重了,她感叹:“看东西越来越模糊,快成瞎子了。”
“怎么不去治治呢?”小米问,“是不是没钱?”
右子扫了小米一眼,说:“下个月市里要组织医疗队下乡筛查,到时候你也去。如果能报上名就可以免费做手术了。”后面一句话右子是对着幺妹说的,同时还特意强调了“免费”二字。
幺妹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反应。多少年前她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藏在心底,天塌下来眼睛都不会眨一眨。
“一定要去知道吗?”小米再三嘱咐,“到时候我陪你去。” 她看着幺妹,幺妹本来是圆圆脸的,现在却变成冬瓜脸了,眼角还有不少鱼尾纹。在海边呆久了,皮肤已经变成了古铜色。
“幺妹,你老了。”小米看着幺妹的眼睛,无限感慨。到达之前,她有许多话想对幺妹说,想跟她好好拉拉家常,了解她现在的生活。可是现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知道在她们之间,有些话已经不能再说。
她们在幺妹家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走的时候小米得知,因为家里地少,幺妹平时是靠帮人家织渔网赚点手工费养家的。男人因为有肺病,常年赋闲在家。大女儿已经七岁,本来是不准备让她上学了,后来赶上今年政府给免了学费,才让上了一年级,不过学杂费对幺妹一家来说还是一项很重的负荷。关于男人是不是经常动手打幺妹这个问题,小米问了好几遍,虽然大女儿一再证实,幺妹还是矢口否认,说男人其实对她挺好,就是因为身体不好,脾气大了一点。但是一直到她们离开,幺妹的男人都没有出现。幺妹大女儿说他爸爸在屋里睡觉。
临走的时候,小米悄悄在桌子上放了二百元。她知道对于幺妹,这点钱只是杯水车薪,当务之急是帮他们找到脱贫的路子。可是她真的不知道应该从何入手,家里病的病,小的小,要地没地,周围也没有可以打小工的工厂或者企业,最重要的,是幺妹似乎没有要致富的想法和动力,过一天是一天,就像一潭死水,一块石子下去,激不起一点波澜。
回来的路上,右子问小米:“你知道幺妹每天吃的是什么东西吗?”
这个小米还真的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看了,桌子上只有一盆冬瓜,看起来一点油水都没有。那个妰娝仔(女孩)说他们已经连续好几天吃那种东西了。”
“看他们现在住的那叫什么呀,四面进风。听说现在政府给住草屋的农民发补贴建房子,每户补贴好几千,本来还指望她这次能建新房呢。”
“现在最重要的是,得把她的眼睛治好。”
“我觉得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你看她,半死不活的,你说她为什么就不能改变一下呢?”小米摇头,叹气,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
“南渡河以外是什么样子她都没见过,你指望她做多大的改变?听我说,像幺妹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这不是一两天就能改变的事情。你们从外面回来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喜欢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跟他们沟通,那你觉得他们会愿意跟你掏心窝子吗?”
“你好像忘了,你自己也是从外面回来的。”
不过,细想之下,自己似乎真有居高临下的嫌疑,最起码私底下有那么一种优越感。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好像自己什么都懂,常常口若悬河唾沫乱飞,却没有一个切实解决问题的办法。
一个月以后,市里果然派了医疗队来到县城,凡有眼疾的村民都可以参加检查,符合条件的将进行手术治疗,整个过程都是免费的。小米软硬兼施,再加上右子给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最后,幺妹终于答应去给医生看一看。
这天,小米和幺妹约好早上七点在镇汽车站见面,由小米带她去县城检查。可是不巧,早上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幺妹家里没电话,没法联系,小米心想她应该也会等雨停才出门的,就在家里睡觉,等雨停了才去车站。到了镇上又碰见了在中心小学当老师的一位小学同学,老同学久不见面,自然又耽搁了一会。等她赶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幺妹是早已经在车站候着了,小米到的时候,她正趴在车站候车亭的椅子上瞌睡。小米说都中午了,要不我们先吃饱了再坐车,反正这时候去人家也下班了。于是就在车站的小餐馆要了两碟炒粉,小米先买了单,幺妹争着要把自己那份钱还给小米,两个人在小餐馆门口推来推去几个来回,小米就冒火了,不客气地说,我知道你已经不把我当姊妹了,不过这是我请客请你吃的,五块钱又不会吃穷我,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幺妹这才默默地把钱塞回裤兜里。车开出车站后,幺妹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了一会,自言自语说地上怎么那么多水。早上不是刚下过雨吗,小米简直无语了,这个幺妹,不会健忘到这种程度了吧?结果幺妹很委屈地说,我来的时候还没下雨呢,这话把小米吓了一跳,六点半就开始下雨了,你是几点钟到这里的?幺妹越发迷糊了,我也不知道啊,反正我到的时候地上还是干的。我的幺妹啊,小米只能在心里心酸酸地叫了。
这次筛查地点设在市第二人民医院。她们到达的时候,人家还没上班,可是医院门口已经是车水马龙,人潮涌动,都是各乡各村赶来做检查的。两条长龙似的队伍一直排到了医院门口,却看不到龙头在哪里。小米暗自犯嘀咕,一个小县就有这么多眼疾患者,那整一个中国大约会有多少,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
人实在多,估计等天黑也轮不上幺妹。右子说她有一熟人就在人民医院当医生,临出发的时候还给小米留了那人的手机号码。按说这种小事是不需要麻烦人家的,反正总会有轮上的时候,只不过多花一点时间而已,小米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芳华嫂说了,别人有后门别生气,自己有后门了就不要客气。小米心想,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我们暂时改变不了,只能先顺其自然了。
话虽如此,不过,第一次有机会走后门,还真有点战战兢兢。也不知道要不要带点见面礼,医院门口就有水果摊,私底下又犹豫了许久,终究没有买。说到底也还是一点小事而已,举手之劳,犯不着小题大做。
有熟人就是不一样,小米一个电话打过去,跟熟人医生沟通好,她再带着幺妹上门的时候,人家已经在办公室静候了,而且还笑容满脸,跟平时见到的医生大不一样。原来医生也会笑,想想自己以前,对人家成见可大了,真有点难为情,好在人家也不知道。
熟人医生没参加这次检查,但他认识医疗队的医生。有他带着去,自然没问题。熟人医生亲力亲为,亲自带幺妹去做检查,让小米暂时在他办公室呆着,喝口水,看看报纸。跑了半天,小米自然乐得歇歇脚,享受享受有后门带来的方便。办公桌上有一份《雷州日报》,小米随手拿过来,优哉游哉地翻。曾几何时,报纸本身的油印味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诱惑,自从学会上网,她就再也没认认真真看过报纸了。网上的新闻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信息多,更新快,难怪现在的报社效益一日不如一日,除了候车亭里无法打发时间的打工仔,估计也就机关里有人看报纸了。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每到年底,班主任都会问同学们谁家里要订报纸。而那些家里经济好一点的,或者父母有工作的,就成了班主任重点关注的对象。那时候的小米,是怎么也弄不明白,教书育人的老师,为什么还要管卖报纸的事情。
有后门办事效率果然高,难怪中国人多少年来乐此不彼。小米这一张报纸没翻完,熟人医生就带着幺妹回来了。检查结果不太乐观,幺妹的白内障已经到了不得不做手术的程度。据说这次检查结束,市里将为其中符合手术条件的最需要、最困难的白内障患者施行手术,不过这得患者自己向所在村委会报名,村委会报到镇里后,由镇政府根据患者的病情和家庭情况决定手术的名单。据熟人医生判断,像幺妹这种情况,手术应该没问题。
临走的时候,熟人医生对幺妹的情况表示了同情。同时也委婉地提醒小米,回去以后找找人,争取这次机会。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走后门也如此,这个小米当然明白。就算幺妹情况属实,确实符合条件,但僧多粥少的事情历来容易变卦。可小米能找的人也就是右子,这事还得靠右子,不然以小米的修行,就算知道找谁,也拉不下这张脸。
总之这事多亏了右子帮忙,到处托人打听,忙前忙后地跑。两个多月以后,幺妹终于动了手术,从近乎瞎子到重见光明。幺妹对小米感恩戴德,知道她爱吃海鲜,就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专门给她捎来了一网兜的鱼虾。其实小米只是陪在旁边为她牵线搭桥,跑跑腿而已,哪里帮过她什么实质性的忙。“要谢还得谢人家王同志。”王同志就是右子。但是幺妹执意要给小米留下那些鱼虾,她也给右子准备了一网兜鱼虾,并托小米转交。小米知道她这人认死理,从来不肯欠人家什么,小米要是不收下她的礼物,她指定不肯回去。那些鱼虾很新鲜很肥美,可小米在享用的时候却感觉不到美味。
后来小米还去了一趟幺妹家,是因为她准备将一些旧衣服处理掉时,右子提醒了她,说这些衣服兴许幺妹用得着,于是她装了满满一大麻袋,给幺妹送去。不巧的是,幺妹出门去了,她的男人蜷曲在灶房的凳子上,正有滋有味地喝着小酒,嚼着花生米。小米问了好几遍,他才不情愿地告诉小米,幺妹卖鱼去了。自从眼睛好了以后,幺妹用织网挣的钱,跑起了卖鱼的小生意。
“铺面在哪里,我去看看?”
“哪里有铺面,你还真当她是老板啊?我呸!”男人用力地啐了一口,一脸的不屑。
小米又追问了几遍,终于得知,幺妹的卖鱼,只是踩着单车,走村过户地叫卖,卖完才回来,至于去哪条村到哪户人家,她男人也不知道。
“X她老母,有钱做生意,要几个钱买酒都不给。”男人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口齿不清地骂骂咧咧。
“你都病入膏肓了还喝酒!不怕喝死你!”小米一点都不跟他客气,“幺妹欠你什么了,你要这么祸害她?”
“哼,我知道,个个都想我死。”
小米懒得跟他计较,踢了一下脚下的麻袋,说,“这个是旧衣服,幺妹回来告诉她。”
这种男人垃圾都不如,他要是死了,兴许幺妹还能过得更舒心一点,小米恨恨地想,可是他没死,为什么幺妹就不跟他离婚呢?
“你说得倒是轻松,她都嫁过一次了,还能找什么好人家?”芳华嫂一听小米说要劝幺妹离婚,对她就是一顿呵斥,“你不要害人了。她离婚了,她尼兄(哥哥)怎么办?”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喔,想当初他们两家就是换亲结成的姻缘,幺妹要是离了,他哥怎么办,保不住也得跟着离,那不是鸡飞蛋打呀?
“这是命。”芳华嫂长长地叹了一口起,说。这话最有哲理了,凡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芳华嫂都爱用这句话来阐释。命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意思是说,没有人能够改变得了。
“我就是觉得幺妹太可怜了。”小米一想起小时候那个白里透红的幺妹,心里就难过。幺妹这辈子从来没跟命运抗争过,以前替她哥牺牲,现在还要成为她男人的牺牲品,可是谁来替她牺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