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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神共舞 喜庆犹在 ...


  •   大年初二,人们开始走亲戚了。村里往来的人多了起来。新娶了媳妇的新郎官载着鸡鸭,备好彩礼,带着新媳妇回外家(娘家)去了。新嫁出去的新娘子大包小包,欢欢喜喜领着新郎官回外家(娘家)来了。
      邻居二妹子今天也带着新郎官回来了。二妹子家总共有兄弟姐妹六人,头是兄,尾是弟,中间四朵金花,二妹子是第二朵,那,二妹子应该排行第几呢,小米认真算了算,嗯,排行老三。二妹子跟小米同龄,小学同学,初一同班一年,后来她就辍学打工去了,直到去年才结婚,也算是同龄人当中结婚比较晚的了(其实还有更晚的,四朵金花的第一朵至今未婚,还在外面打工呢)。因为她曾经也在省城打工,跟小米偶有联系,今天她回来不久,她妈“大脚板”就到家里找小米来了。村里有个习俗,新娘子头年回娘家,要请族里的长辈、有身份的人、来往较多的邻里到家里吃“尼官(新郎)饭”,一般被请的人都要到场以示尊重。这事不好推辞,再说小米也确实想见见二妹子,认识一下她的新郎官。
      没说的,二妹子家里热闹非凡,亲朋好友该到的已经到了,屋檐下、堂屋里坐满了人,男人们聊得热火朝天,看不出哪位是二妹子的新郎官。院墙下蹲着几位村里的大婶,择菜的择菜,洗刷的洗刷,都是过来帮厨的。大盆里堆着已经宰好的鸡鸭,二妹子正守着一堆内脏,拿竹签仔细挑着里面的粪便。
      “新娘子也要帮手干活吗?”
      小米踮着脚跟走过去,二妹子惊喜地抬头,脸上写满了幸福。“小米?好久不见了!……唉呀,我这忙不过来,你先进去坐会?就好了。”
      “不,我陪你说说话。”小米小心翼翼地蹲下去,看着二妹子忙活。
      二妹子看了一眼小米脚下的皮鞋,露出抱歉的神情,“小心脏了你的鞋……嘿,我真是高兴,你怎么样,什么时候嫁人啊?”
      “就怕你问这个。我不急,先讲讲你,对了,哪个是你的尼官仔(新郎),快指给我看看。”
      二妹子伸长了脖子往屋檐下看,“哪,就是那个,高高的,平头,穿灰西装……平啊,过来过来……哪,这就小米。小米,这个是我老公啦,叫陈平,农民仔,没什么本事。”
      二妹子的男人,被叫做陈平的,来到小米面前,右手不停地搓着西裤的裤袋口子,有点腼腆:“二妹子老讲你,讲你有出息。嘿嘿……”
      “好啦,去吧去吧。”二妹子挥手赶着陈平。
      陈平如临大赦,望着二妹子,“那……我去啦?”得了二妹子的默许,陈平才敢搓着手离开。二妹子看着他的背影,抱歉地对小米说,“看见没有,就是这点出息。”小米笑笑,分明窥见二妹子眼神里满溢的爱意。
      蹲在一旁的赤岭婆冷不防发话,“我说小米啊,你也不小了,该嫁人了。那个是你尼官仔(对象)吧?昨天我看见啦。”
      “人家小米有出息,什么时候嫁都不怕。”春生媳妇“裂嘴”说。
      “那也说不准。”村长夫人“武则天”不冷不热地说,“妰娝仔(女孩)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总归要嫁人生仔。晚嫁还不如早嫁,你们谁敢说芳华嫂她就不操心?”
      赤岭婆一个劲地点头:“女人本事再大都要靠男人。你看XX家的XX……”赤岭婆开始引经据典,举例证明。
      小米可没胆子跟赤岭婆辩论,她是村里有名的辩论专家,读过几年书的年轻人送她一雅称,叫“一辩”,看这噱头就知道,纵有千张嘴小米也说不赢她。好在二妹子她爸“矮脚”及时说了一句“开饭了”,才把小米解救了下来。大家开始忙着上菜,找位子的找位子,一片混乱之后,终于各就各位。午餐共摆了三桌,无非鸡鸭鱼虾,男人们在堂屋里喝着二妹子和她老公带来的……酒,面红耳赤地吆喝着海聊,屋檐下摆了两桌,小孩们坐了满满一桌,一会要鸡腿,一会要大虾,一会要可乐,一会要酱油,每一个要求都是尖着嗓子喊出来,他们吃得兴高采烈,只是苦了在一旁伺候的二妹子她妈,大冷的天里跑出了一身汗。妇女们也坐了一桌,聊的也是东家长西家短,间隔探头望一眼邻桌各自的小孩,半真半假呵斥一下,让他们正经一点。二妹子忙上忙下的,几乎没有机会和小米说上几句,只是简单了解了对方的现状,因为害怕赤岭婆的深刻教诲,小米提心吊胆地草草吃完饭,找了个借口就赶紧开溜了。

      那个借口其实是确有其事。
      在二哥妃壮的吹嘘下,胡子央求小米一定要带他去县城走走。说实在的,除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班主任的带领下集体逛过一次县城,长大以后,小米除了逢年过节往返老家和省城偶尔需要到县城转车,平时还真的没有专程去逛过。要说对它的印象,也就是车站附近横冲直撞的摩托车和乱糟糟的交通状况比较深刻。
      “去吧去吧。”右子在一旁鼓吹,“你别看我们这里名不见经传,像三元塔啦,西湖啦,我跟你说,‘西湖翠拥’也是我们雷州八景之一,不比杭州西湖逊色。小米你就带他去走走嘛,好不容易来一趟。顺便也弘扬一下我们雷州文化。”
      “你这是王婆卖瓜。”小米嗤笑,“弘扬文化这项伟大的事业就留给你来做吧,我可担当不起。”
      “在我眼里,雷州一直是个神秘的地方。到时候我回去跟朋友一说,真是不枉此行,你不也很有面子嘛。”胡子已经心向往之,巴不得立刻出发了。
      看他们兴致那么高昂,小米还真不忍心拒绝。不过她对县城,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点难言的陌生和距离感,总觉得县城不是她的县城,她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去和它相处。“要去就一起,我对县城真的很不熟悉。反正弘扬文化,你们也有义务。”
      结果当然又是四人同行。右子对县城可熟悉多了,那天下着蒙蒙雨,天出奇的冷,到了县城以后,他们叫了两辆拉了篷的三轮车,由右子指挥,走街串巷,经过九九八十一颠,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三元塔。
      三元塔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三元塔,除了园区越来越沧桑以外,基本上没什么变化。
      “那几面哈哈镜还在不在?”小米问。记得第一次上县城,逛的第一个景点就是三元塔。当时从据说挺有历史的三元塔下来,她是一点历史的沧桑感都没有,却对门口的几面哈哈镜流连忘返,不厌其烦地对着它们做出各种诡异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回来之后久久不能忘怀,每每回味起来,还是忍俊不禁。
      “早就没有了。”右子不无可惜,带着一丝丝的遗憾。相信在那个年代,哈哈镜们曾经愉悦过他们许多人的童年,包括右子。
      塔上没有任何风景,除了残旧得有点寂寞的楼道,和拐角处尿液的臊味。干巴巴地爬上塔顶,象征性地凭栏远眺了一番,胡子没做任何点评,小米自己却逐渐萌生出一种历史的寒碜感。雨还是淅淅沥沥,可视距离不是很远,凭着记忆,还能猜出大概的方位。塔上的远景似乎还是静止在多年以前,建筑物似乎密了一点,增高却不明显。更远的地方是一片莽苍的田野,据说那是雷州地区的“平原”,盛产稻米,雷州人骄傲地称为“雷州的粮仓”。
      从塔上下来,他们直奔西湖。妃壮和右子一路上不断吹嘘,使得胡子已经在无形中产生了错觉,直把此西湖当彼西湖。
      其实多年没来,小米已经把西湖的样子忘得差不多了,她心想,希望胡子不会太失望才好。
      西湖公园的游人也不少,因为下着细雨,湖面蒙着一层薄雾,显得有些朦胧。小米的心先暗自感叹,久别重逢,没想到西湖还越来越懂梳妆打扮了。站在九曲桥上望去,湖心碧波荡漾,岸边垂柳依依,小米不由地几个深呼吸,居然有点陶醉了。
      胡子却有点不解风情:“那些文人墨客还真是会苦中作乐,被贬到蛮荒之地,还能吟诗作词。”
      “所以说,人要学会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丑中发现美。”右子似有所悟。
      妃壮看看右子,没说什么。
      走过龙宫,胡子又惊呼,“原来龙王住在这里啊?”
      小米白他一眼,解释说:“听说这里以前是龙王庙,老百姓在这里祈雨。
      你也知道,雷州经常干旱。”
      “嗯,这个我有体会。”胡子频频点头。
      小米猜,他肯定是想起了来时的那“条”沙漠。

      “最后我再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小米也没去过哦。”逛完西湖,右子又神
      秘兮兮地说。胡子一听,马上心向往之,一脸的期待。
      等右子说“到了”,叫大家下车的时候,小米把头往外一探,彻底晕菜了,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看出小米的迷惘,妃壮道出谜底,“不会是昌大昌吧?”
      “昌大昌?那不是超市吗?”这个小米倒是听说过,不就是雷州第一家超级市场嘛。
      “无聊!那里都是人,有什么好逛的。”妃壮也表示反对,“要去你们去。我在门口等着。”
      “好歹是雷州唯一一家,看看不会错。”右子这话是用雷州话说的,然后拖了小米就走,小米没办法,回头拉了胡子,三个人就钻进人堆里去了。
      “几个疯子。”妃壮在原地转了一圈,自言自语道,“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回家睡觉。”
      进了超市的人可就不好受了。如果说镇上的人流让人感觉烦躁的话,这里的“人蚁”只会让人感觉不安全,这么这么多的人贴在一起,除了别人的头和背,什么也看不见。呼吸困难,小米自觉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辞藻来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了,万一,万一有一点点,一点点任何的惊扰,依雷州老百姓的心理素质,依政府的应急能力,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见惯了大世面的胡子也颇感疑惑,“右子,前面有裸体表演吗?”
      小米心想,如果前面真的有裸体表演的话,不知道表演者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们这么多人赶着去看,又都成了什么。就这么一小会分神的时刻,小米突然惊觉,右子不见了。本来他们是手拉手进来的,她的左手是右子,右手是胡子,右子在前面开路,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右子的手已经松开了。
      “右子?”
      “右子?”
      喊了也是白喊,这么多人,单是呼吸就能把人淹没。小米和胡子在人墙中转转撞撞,没找着右子,胡子还贼心不死地用纯正普通话问旁人里面是不是有表演(裸体两个字他没胆说),在收获了一记白眼之后,他们达成共识,先杀出去。经过一番艰苦作战之后,他们终于挤到出口,呼吸到外面飘着雨丝的空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胡子心有余悸,“我以为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天气预报说了,明天还是阴雨天气。”
      胡子不理会她自以为是的幽默,继续疑问:“不是说这里是超市吗?”
      “是吧。”这么多的人,小米也不敢确定了。
      “雷州的超市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吗?”
      “应该差不多。”不就是卖吃的用的嘛。
      “平时也这么多人吗?”
      “应该不会。”其实小米也是第一次来。
      “他们都是来买东西的吗?”
      “起码我们不是。”不买东西进来干什么?
      “这么多人逛超市,真没见过。这算雷州一奇。他们是怕明天就没机会花钱了吗?”
      “谁知道!”是啊,谁知道呢?
      还有,谁知道右子去了哪里?妃壮逛了一圈回来,说那打电话吧,对,赶紧打电话,没准她还在里面瞎转,到处喊他们呢。电话打不通,忙音,再打,还是忙音,发短信吧,胡子说,可是短信发送失败,一再问是否重发,兴许是线路太忙了,不要气馁,再接再厉吧,总有打通的时候。也许她找不着他们,马上就会出来了,就在门口守着吧。噢噢,出来了,终于出来了,小米突然欢呼,再看手机,等待的时间,足足过了半个小时,一共打了三十九个电话。
      “感觉如何?”右子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
      小米怒目而视。胡子慢吞吞做总结,摘录如下:
      “个人感觉,你们雷州有三多一乱,第一人多,走到哪里都是人;第二钱多,街上卖的全是吃的,最兴旺的是餐饮,所有活动所有娱乐都跟吃有关,人人都有花不完的钱;第三垃圾多,守着堆积如山的垃圾还能吃得那么香,你们市民的心理素质和政府的管理能力一样高。交通乱就不用多说了,那么多像苍蝇一样的摩托车却没人管一管,不知道你们是全民飙车党,还是天生车术高,反正我走在路边都是心惊胆战。”
      “关于前面两点,我要纠正一下。”右子说,“雷州总的人口不算多,密度也不算大,,只是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这么多人。雷州人的钱也不算多,正是因为钱不多,平时都舍不得花,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敢狠下心来吃想吃的,买想买的。”
      “走吧。”妃壮不不无聊,语带嘲讽,用雷州话对右子说,“弘扬雷州文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对小米来说,走亲戚真是一项苦差事。好在他们家今年没添新的亲戚,都是些大舅子、小姨妈之类的旧亲戚,像往年一样走过场,礼节到了就行。大年初三那天,小米被芳华嫂逼着,带胡子去大舅家走了一趟,看望了年事已高的外婆,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是大门不出,在家里蛰伏。每天看别人高高兴兴地享受新年,自己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在家里待的时间越长,她就越发现自己已经“里外不是人”。在外面生活了几年,经过一番努力的蜕变,她自认为已经能完全融入新的生活环境,观念、价值观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变。她不知道这些改变是否值得欣慰,但她确实曾经沾沾自喜过——为自己终于成了一个“伪城里人”。可是现在,自己又灰溜溜地回来了,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失败是成功它妈,这也没什么,问题是,今非昔比,而她已经改变了观念以及生活方式等等却又一时不能还原,她就像一个更年期妇女,满腹牢骚,处处挑剔,看什么都不顺眼,哪怕没有人买账。渐渐地,连右子都看她“不顺眼”了。
      “不是我说你。你的那些想法也许是对的,可是它们在这里行不通。我知道,你也只是希望自己的家乡能变得更加美好一点,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呢,用你的所学,你的智慧和双手,亲自改变它。你能做得到吗?不能。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可是你也像其他人一样,翅膀硬了就抛弃它,嫌它落后,丢你的脸,不停地指责它,指望有朝一日别人来改变它,好让你坐享其成。自己的孩子都对你不管不顾了,你能指望别人的孩子来孝顺你吗?”
      右子说得对,改变家乡落后的面貌,为什么不能从她自己做起呢?小米不停地问自己,可是凭我一己的力量,我能做什么,将会遇见什么样的困难和阻碍,带着这些累累伤疤,我又能走多远?又或者,所有的一切,会不会都将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没有人认为我们需要改变什么,或者可以改变什么。

      胡子在正月初四那天就走了。
      胡子走的那天,他对小米说,小米,你已经不属于这个地方了,不过,偶尔回来度度假,散散心,也还是可以的。
      连续下了几天的阴雨,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股霉味。睡在床上,感觉枕头也是湿的。枕头怎么可能是湿的呢,再潮湿也不至于此吧?但终归要看一看的。每次躺下或者起来,小米都想,是要看一看了,可还是一直拖着,尽管那不过是举手之劳轻而易举。这就是惰性,她自嘲。
      胡子走了,回到家里,往床上一倒,小米突然心血来潮,把枕头翻过来一摸,底下那边湿淋淋的,像在水里泡过一样,再仔细一看床板,放枕头那块地方居然长出一小片绿色的霉。她惊住了,真的发霉了?
      其实胡子在年初三那天就嚷嚷着要走了,小米都已经把他送到县城了,可是折腾了一天,却买到了年初四的车票。就是这么一张票也来之不易,几乎是小米冒着被践踏的危险抢来的,胡子还因为不满售票员的态度恶劣差点跟他们干了一架。
      望着车站里众多翘首企盼的打工仔,小米安慰胡子说:“这算不错了,你看还有那么多人买不到票。他们明天还得接着排队。”
      “你们这里就是现代文明与落后野蛮的交汇。”胡子的语气里有些许不屑,连刘德华的公益广告词都出来了,“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是不够的。”
      “服务态度?别逗了。”小米嗤笑,不悦地矫正他,“今天要不是后面来的那个马仔跟我有过一面之缘,这事可大了。你就偷着乐吧。”
      “中国什么都少,就是人多。”胡子还是有点耿耿于怀。
      小米用鼻腔哼了一声:“你忘了,我们的地理书上总是写着‘地大物博’。”
      右子说,在这个连麦当劳、肯德基都没有的地方能呆上十几天,对胡子来说可真是不容易了。小米则想,胡子这一走,应该都不会再来了。这次见家长(也许胡子的来意根本就不是什么见家长,而只是为了玩个新鲜)似乎没能使两个人走得更近一点,反而更凸显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样子也好,自己的将来在哪里,也还是个未知数,注定不是你的东西趁早放开未必不是好事。这么一想,小米也就释然了。每天照样过她看起来心安理得的猪的生活。反正小年还没过,她这么安慰自己。

      过了正月初五,外出打工的上班族又开始陆续离家,重新回到外面那个世界。村口每天都有做父母的拖着大包小包在陪自己的孩子候车,送他们踏上命运的征途,奔赴四面八方。村里逐渐就没那么热闹了。
      正月十二那天,一大早,芳华嫂就用她的大嗓门把小米给轰炸起来了。
      “今年谁都可以不去,你不行。”芳华嫂语重心长地教育小米,“去拜一拜,能找份好工作,找个好人家。”
      芳华嫂的意思是要小米跟她一起去村里的寺庙拜神。这也是村里的习俗,从正月十二“开灯”(从大年三十一直到正月初五,每天晚上都要点灯守岁,正月初六到十一晚上“歇灯”,从正月十二一直到正月十五,又接着点灯守小年)到正月十五开始游人之前,是村民们拜神的日子。在那几天里,家家户户都要杀了家养的最大最肥的鸡,带上香烛、鞭炮和糖果等供品,到寺庙祭拜神灵,祈求未来的一年风调雨顺,四季平安发财。村民们笃信,无论你有什么美好的愿望,只要在神灵面前拜上几拜,叩几个响头,就能保佑你心想事成,梦想变成现实。
      “‘公祖’这么厉害,你代表我去,鞭炮一响他们不就知道我有什么想法了。”小米极不情愿地钻出被窝,磨磨蹭蹭地刷牙洗脸。
      芳华嫂已经把行头准备齐全,等她出发了。“你这侬仔(孩子),求神心要诚。”
      小米心想,要是我是神灵我也会有意见的,顺风顺水的时候自个风光,不如意了就回来祈求庇护,这心本来就不诚了。纵使心中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还是得乖乖地照顾芳华嫂的意愿,神灵愿不愿意显灵她管不着,起码能让芳华嫂吃下一颗定心丸,要不然,她会心神不宁,吃不香睡不着的。于是,小米又跟着芳华嫂后面,到寺庙再受了一番烟火的熏陶。
      时间过得真快,这一转眼,正月十五又到了。正月十五,俗称过小年,也是镇墟上游人的日子,其重要程度几可与过大年相比。
      中学毕业以后,小米就没机会欣赏家乡的游人活动了。听说现在的游人活动比以前更加壮观,装扮更加精美,内容也更加丰富了,机会难得,当然不能错过,她早就约好右子,要一起观看了。
      游人是镇墟上一年当中最重大的庆典,各村各户都是倾巢而出,要想把游人盛况一览无遗尽收眼底,一定要趁早选好位置才行。右子有一熟人,在临街面有一栋三层的商住两用建筑,其二楼的大厅就是最佳的观赏位置。
      一年一度的游人活动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开场了。前面两个锣鼓开道,后面是一扇写着“回避”字样的盾牌,由一个中年男子举着。紧接着,旗帜飘扬,镇墟和各自然村的队伍按顺序陆续登场,远远望去,整个游人队伍就像古代朝廷庆典。排在游人队伍前面的首先是镇墟上的阵列,往年,无论从游行人员的服装、彩车的打扮、队伍的长短以及舞狮的技术和精彩度,镇墟的阵列都要排在首位,今年也不例外,单是扛大旗、头旗、令旗、六国旗的队伍就有上百人之多,这些人都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衫长袍,戴着仿古的头盔,美中不足的是长袍下不小心探出头来的颜色各异的鞋子,皮鞋、布鞋、高跟鞋、波鞋甚至拖鞋都有。
      舞狮,是不可或缺的项目之一,雷州舞狮特别注重礼节,除了寺庙,还会应村民的邀请进房屋,据说舞狮进屋,会祛邪驱魔,带来如意吉祥,保佑一年平安发财。小米她们选择观看游人的这家,主人也请了舞狮进屋。舞狮先是在门口舞了几下,然后进了大厅,主人全家都在大厅里候着,接受舞狮的行礼作揖,一番蹦跳之后,进入舞狮最精彩的环节,“拿采”(采青)。主人家把一根长竹竿插在二楼窗棂上,尾端系着一颗生菜心和一个红包,在大门口摇摇晃晃引诱着狮子。舞狮出了大厅,在红包下面摇头晃脑地转悠了好几圈,打红包的主意。红包挂得有点高,狮子伸长了脖子,够不着,又跳了几跳,还是够不着,又转悠了几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狮子头”和“狮子腰”垫在一起,“狮子头”从狮子嘴巴里面伸出一只手,一把把菜心和红包扯了下来,很快地,菜心又丢了出来,红包不见了。大家会心一笑,狮子又围着竹竿摇头晃脑转了几圈,才鞠躬离去。
      锣鼓方阵队伍不长,可是震耳欲聋,声势浩大,这条队伍是清一色的男人,有五六十岁的大爷,也有黑矮瘦小的小男孩,全部身穿耀眼的黄色长袍,扎着黄色头巾,很有点武士的模样。埋头敲锣的,昂首打鼓的,各具神韵。
      紧跟在锣鼓后面的是轿子,也就是“公祖”,这才是游人的重头戏,所以游人也说游“公祖”。所谓“公祖”,其实是村民们所信奉的神灵,在雷州地区,经常能听到村民们说“XX村的‘公祖’”怎么样,那是因为每个村都有自己信奉的神灵,所以他们嘴上说的“公祖”也是所指不同。说得形象点,“公祖”就是木雕的神像。游人的时候,村民们就让这些神像坐在轿子里面,跟着游人队伍走街串巷,每经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就会在门口放鞭炮,表示迎接“公祖”的到来,“公祖”的轿子经过之后,也要放鞭炮,表示欢送,据说,“公祖”在大街小巷走过一遍之后,就能够驱逐鬼怪,清除掉那些不吉利的东西,让乡民们逢凶化吉,来年平安健康,五谷丰收。当然,“公祖”坐的轿子也是很考究的,往往要经过能工巧匠的精雕细刻,纹上精美的图案,看起来既美观又大方,几可称得上“艺术”。那些轿子用的都是上等的红木,既厚且重,所以,游人的时候,抬轿子的都是久经历练年轻力壮的男人,而且,一面轿子需要八个人才能抬起来,尽管如此,还要不时换一下人手。游人游人,这“人”其实也是有的。总的来说,这是个有点邪门的环节。今年镇墟队伍中的这个“人”是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看起来挺瘦弱的,他直接站在“公祖”的轿子后方的横梁上,手扶轿顶,目光呆滞,脸颊被一根粗长的银针穿过。每年看到这个场景小米都感觉心惊胆战,不寒而栗。不过据说这个时候那个“人”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了,他已经被神灵,也就是被“公祖”附体,要代表“公祖”说话,所以不会感觉疼痛,事后拔去银针也不会流血,更不会留下疤痕。据说每到游人的时候,每个村镇都会有一两个被“公祖”相中而附体的人。那个“人”有时神态激昂,念着一些祷告、祈福的话,有时则神情激愤,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批示那些不平之事,更多的时候,那个“人”都在胡言乱语,满嘴的之乎者也,说着晦涩难懂的白话。据说,好几年前,曾经有一个被“公祖”附体的中年女人,在游人队伍刚经过国道的时候突然口吐白沫,一五一十地把某当权人物的某件不为人知的行当描述了出来,内容之详尽,就好像是她的亲身经历一样。听得人们大惊失色,又拍手称快,反正,都相信是“公祖”显灵了,据说当时导致国道交通瘫痪了几个小时。正是因为这些无法解释的因素,这条绵延几公里的游人队伍所到之处,沿街的人们无不抢着给“公祖”烧香燃蜡,顶礼膜拜。“冲轿”是游人的高潮,也就是各个自然村抬着自己供奉着“公祖”的轿子向着别村的“公祖”的轿子冲过去,快要碰触到的时候又退了回去,一边冲一边吆喝,做出各种友好的动作,如此,反复几次,最后互相作揖,才算结束。
      轿子过后就是飘色(将小孩装扮成经典戏剧里的人物,做成各种悬空的造型)了,这些飘色都由人力推着滑轮车前行。英气逼人的哪吒、神态各异的唐僧师徒、可爱的散财童子、七仙女送子、杨宗保挂帅、穆桂英出征,各路神仙、才子佳人、王侯将相齐上阵,让人目不暇接,飘色队伍最后还有一个“神奇飞天”的造型,让人不禁眼前一亮,看来这游人也越来越与时俱进了。这些角色都是由漂亮的小孩子扮演,他们穿着鲜艳的戏服,画着戏剧人物的浓妆,戴着各种头盔,被固定在由钢条铁管等按照人体四肢结构焊接而成的框架上面,同一种姿势或动作要保持好几个小时不变。
      这也只是镇墟上的游人,如果是县级的,那还要精彩的多。巡游队伍中除了以上这些民俗文化风情,还加入了彩车、彩旗、鼓乐、比武、健美操方队、中小学生的鲜花、仪仗队等现代元素,让人眼花缭乱。别看游人的时候家家户户齐出动,无论达官显贵、商贾富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要在神灵面前烧一炷香,叩个响头,显现出一派官民同乐的祥和景象。可私底也少不了暗潮汹涌,各村都在暗地里较劲,谁的队伍更齐整,服装道具更新潮,舞狮更精彩更有难度,甚至哪个村的“公祖”最灵,都成了互相攀比的对象。
      游人结束,各村又举行祭拜仪式,恭恭敬敬地把“公祖”送回寺庙,春节也就宣告降下帷幕了。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妃莹坐在石榴树下,舔着手指头数几个小孩上缴的压岁钱,边数边感慨:“年头到年尾,挣钱只够过年花。只是侬子赚钱。为什么要过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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