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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欢欢喜喜过新年 ...

  •   第三章欢欢喜喜过新年

      小孩们翘首盼望、大人们精心筹备的新年终于到了。
      大年三十,村里四户人家合伙,杀了赤岭婆家里那头养了将近一年的猪。永叔也预了一份。这不,一大早他就蹲在石榴树下切猪肉了。按照老习惯,留了大年三十要吃的那份,剩下的都要用盐腌起来,留着以后慢慢吃。
      小辈们分配到的任务是把每扇门上旧的春联、横幅和门神公撕掉。这项任务可谓工程浩大,因为都是用糨糊直接糊在门上或者墙上,年年如此,黏贴的位置都已经斑斑驳驳伤痕累累,不花费一番功夫是撕不干净的。贴门神公是需要学问的,比如说大幅的关羽张飞像要贴在厅堂门上,“定福灶君”只能贴在灶台后面,“出入平安”要贴在大门口,这项任务要等妃壮回来完成。
      小米的任务是打扫卫生。屋里屋外,从各个房间到庭院,还有门前屋后,每个角落都得打扫干净,最后,堆积起来的垃圾还要点火烧掉,剩下的灰烬当作地里的肥料。
      所有这些工作完毕,午饭一过,芳华嫂就要张罗着为“围炉”(祭祖)做准备了。用来“围炉”的米饭要煮得不干不软刚刚好,其中要舀满五大碗,上面各用一个大小相等的碗盖着,俗称“盖饭”。酒也要倒满五小杯,盛在白色的小瓷杯里。年三十“围炉”一般不杀鸡宰鸭,在那天,祖宗们只吃猪肉。猪肉一般是一大块或者两大块,刚刚煮好还冒着热气,上面沾点盐。大三项准备好以后,放在一个干净的托盘里。永叔洗干净手脚,穿戴整齐,端着这三大项进了厅堂,摆在神龛前,香炉上点上香烛。三大项后面还摆了几个“叶搭饼”和苹果、橘子等瓜果之类。神龛前的半仙桌下放着一个去掉半截的塑胶水桶,永叔把冥钱、烧纸丢进去,点上火,自己跪在水桶前,一边拨弄着水桶里的冥纸,一边念念有词,毕恭毕敬地请祖先、神灵慢用,又说了一些请祖先、神灵保佑子孙健康、发财之类的好话。这些仪式结束后,永叔又到院子里,威严地放了一挂鞭炮。接着才轮到小辈们陆续到水桶前叩拜祖先,叩拜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长辈们教的内容,“‘公祖’(雷州地区对祖先神灵的统称,后面再做详细叙述)啊,保佑子孙会大会高,读书会拾会学”(祖宗啊,保佑子孙快快长大,读书聪明,学得快)。等胶桶里的冥钱、烧纸烧得差不多的时候,估计那些吃的、穿的、住的、行的、用的已经送达祖先的手中,“围炉”仪式可以结束了,永叔才将酒杯里的酒洒在水桶的灰烬里,“盖饭”和猪肉原原本本地收走。接下来就是吃“围炉饭”(年夜饭)了。吃“围炉饭”的时候,“围炉”用的“盖饭”和猪肉每个人都要分吃一点,据说吃了祖先吃剩的饭菜,沾了祖先的口水,就能保佑“年头平安到年尾”。
      “知道吗,你们另我想起那些饭前饭后祷告感恩的教徒。”胡子偷偷跟小米说。
      刚刚吃过“围炉饭”,侄子侄女们就迫不及待地要回家洗澡,换新衣服了。妃莹早早地就煮了满满一锅水,虎子多上了几年学,比以前知道礼让弟妹了,自觉地把洗澡的优先权让给了老二山猫。山猫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屁颠屁颠地就自己拎了水桶去灶台打热水,一下子把锅里的热水都舀光了。妃莹骂他怎么不留着点,她要给丹丹洗澡。山猫嘴巴一掀,说我还要洗头发呢,今天要洗干净一点。
      “你再洗也还是那么黑。”妃莹没好气地说他。
      丹丹一听山猫把热水都舀光了,她还要等妈妈把水烧热才能洗澡,就嚎啕大哭起来。“呜哇,我要穿新衣服。”
      “我是你哥。我先洗。”山猫当仁不让,拎着水一溜烟进了冲凉房。
      良久,山猫出来,却还是穿了一身旧衣服。从他妈手里讨到自己份内的压岁钱,就屁颠屁颠地跑到隔壁爷爷奶奶那屋。
      “哎哟喂,你妈没给你买新衣服啊?”二叔故意逗他。
      “买了。”山猫把腰一挺,响亮地回答,“我明天再穿。”
      “为什么呀?”
      “嘻嘻,‘黑脚’(福地公的孙子)穿着新衣服放(鞭)炮,烫了一个洞。”
      “那你不要放。”芳华嫂趁机叮嘱他。
      “我明天不放。”
      洗完澡,虎子和丹丹都过来了,他们也知道人多力量大,讨红包的时候集体行动,并且从小米这个最小的长辈开始。
      “姑,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嘿嘿,多给一点咯!”
      小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每人发了一个。派红包也讲究彩头,往年小米都是每个红包六十元,今年形势不好,本打算少包一点,可一想,难得过年,包得少了,恐怕会折了他们的兴致。果真,他们领了红包,当场拆开一看,一分也不少,就兴高采烈地转移目标,找爷爷奶奶去了。另外,胡子叔叔也给他们每人派了一个六十元的红包,胡子叔叔是小姑子带回来的朋友,他们自然要把这份大礼算到小姑子名下,小姑子叫得更甜更勤了。
      过年其实是小孩们的节日。大人们过的只不过是任务,或者说习惯罢了。小孩们穿着新衣服,怀揣压岁钱,冲出院门,呼朋引伴去了。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剩下大人,开始百无聊赖地洗澡,洗衣服。天黑下来以后,二哥约上胡子,悄悄地不见了,此刻也许正在村里的哪个小卖部或者哪户人家的麻将桌前坐着。大年三十晚上是不兴走出村子的,村里没别的娱乐,麻将几乎成了过年的时候大人们的唯一消遣。二哥和胡子消失不久,右子对小米说,春节联欢晚会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播,要不我们也出去走走?芳华嫂也忙完了手中的活计,就说去吧去吧,我也跟你们去,看看还有位不,摸几把。这几年,各村的风气都不太好,以前是逢年过节才会有人有闲暇到小卖部打打扑克,玩玩牌,现在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白天黑夜,在任何一户人家听到麻将的噼啪声都属正常,更别提大过年的了。小米对此没有兴趣,右子也不会,可既然芳华嫂提出来了,她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三人同行,出了门就径直往离家最近的小卖部走。“车大炮”(说大话)家的小卖部是村里现存最古老的小卖部,自打小米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了。记得小时候,小卖部只是“车大炮”家稻草屋屋檐下的一排木柜子,上面摆着一些现在看来很便宜其实也确实很便宜可在当时却让小孩子们轻易不敢奢望的小零食,小零食后面是一排大大小小透明的罐子,卖糖、盐、豆豉、豆腐乳、酱油等等。芳华嫂最常打发小米去买的是酱油,没菜下饭的时候,他们经常用酱油拌饭吃。时至今日,当年的稻草屋早已不复存在,“车大炮”他们家在十年前就建起全村第一栋两层的小洋楼,门楼和地板贴着白色的磁砖,小卖部设在大厅,对角两个大橱柜陈列着村民们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日常用品,应有尽有。“车大炮”家到底多有钱,外人不得而知,但有一件事足可羡煞旁人,“车大炮”家共有五个孩子,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三个儿子两个媳妇以及“车大炮”夫妇,全家人都已经洗脚上田,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守着小卖部,搓麻将,大日子过得,那叫红红火火,有滋有味。
      没说的,他们到达的时候,“车大炮”家的大厅里已经满座了,三张麻将台同时开台,没占到位置的,就直接站在后面看牌。芳华嫂不死心,说进去里面看看还有没有位,穿过大厅就往里面走。“车大炮”的“旧新家”小米是第一次来,不知道大厅后面的那么多个房间居然也兼了麻将室,她们跟在芳华嫂后面转了一圈,四五个房间都已经开台,不过人气没有大厅旺,除了噼里啪啦的出牌声,没见到一个看牌的。小米终于明白,为什么“车大炮”全家人不用干活也照样不会坐吃山空了,据说现在“拾水”(在别人家搓麻将或打扑克,主人家要按场收场地费)也涨价了,牌桌改成了全自动的,房间里又都装了空调,人家每场收十元,他们要收五十元。
      她们又返回了大厅。“看有没有‘牌脚’(打牌的人)起来。”芳华嫂暗自密谋,等有人中途退出让她顶上,于是她们就在大厅里看牌。大厅靠门口的那张牌桌边上坐着一位年轻媳妇,看起来挺陌生,小米不认识,就悄声问右子,右子说那就是“大头”的媳妇,别人都叫她妃梅。妃梅的大腿上坐着一个看起来未满一岁的小孩,上衣倒像是刚换上的,只是没穿裤子,两条小腿在这个大冷的天里晃荡,看着都让人感觉发冷。小孩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个角的”叶搭饼”,两条鼻涕在下巴下面摇摇晃晃荡着秋千,另一端已经与”叶搭饼”粘连在一起。
      芳华嫂磨蹭到妃梅旁边,说梅啊你抱着小孩不方便,就让我搓两手吧。妃梅很不以为然地斜了芳华嫂一眼,怎个不方便了,我不打得好好的?芳华嫂讨了个没趣,瞪了妃梅一眼,脸上显出失望的神情,小米悄声劝她别看了,可她站着不动,她们又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
      鼻涕孩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把“叶搭饼”丢在地上,边哭边把头往妃梅怀里蹭,蹬着两腿想爬起来,“不要吵!”妃梅摇晃着大腿,一只手搂着鼻涕孩,一只手拍拍他的屁股,又继续摸牌。
      过了一会,“土地公”妃保突然捂着鼻子喊了一声,“谁放屁?”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捂住了嘴巴,“哇,好臭啊!”
      “土地公”一指妃梅:“是不是你儿子放屎?”
      妃梅好像受了极大的污辱,大脸盘憋得通红,“你放屁!”
      大家全都笑了起来。
      “大鼻孔”边洗牌边起哄,“喔……‘土地公’放屁!”
      “谁放屁谁不是妈生的!”“土地公”反驳。
      芳华嫂突然指着“大鼻孔”手中的牌说你看,那个是什么?
      “大鼻孔”停了下来,大伙都停了下来,都伸了脖子去看“大鼻孔”手中的牌,“啊……屎……”紧接着,“啪”的一声,“大鼻孔”手中的牌被他甩到了地上,“梅啊……”“大鼻孔”怒吼,看架势要把妃梅生吞活剥了。
      大家都把手中的牌烫手山芋般丢到桌面。“看看其它牌。”“土地公”站起来,掀着屁股,用眼神仔细查看桌面的牌,“咦……呀,不打了!”“大鼻孔”一脸嫌恶的表情,“三十晚上就行狗屎运,今年不好讨食啦!”说着站了起来,欲行离开。
      妃梅横了“大鼻孔”一眼,“你才是狗!”
      “大鼻孔”调转身,把牌桌一拍,“丫你老母!骂谁?”
      “呸呸呸!”在邻桌看牌的赤岭婆连忙过来打圆场, “三十晚上就摸到金屎,年头平安到年尾。梅啊,赶快抱回去,给侬仔(小孩)洗洗。” 说着,往外推妃梅,示意她快走。
      “咦……呀……全是屎!”“土地公”又惊叫起来,“牌上都是屎!”
      右子和小米忍不住探身往牌桌上看,果真,好多牌上都沾了黄色的便便。这牌打不成了,大家极不情愿地都捂着鼻子各自散开,芳华嫂中途插一脚的美好愿望也破灭了。

      “嘭……嘭嘭……”
      小米从睡梦中惊醒,抓起手机一看,刚过十二点。
      “嘭嘭嘭……”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永叔在放新年的第一挂鞭炮。这应该是小米和芳华嫂买的那些鞭炮中最粗的那挂“炮王”,花了九十九元。等永叔家的“炮王”跳完舞,别家的“炮王”也醒了,“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吵得不亦乐呼。
      被鞭炮声一吵,小米睡意全无。昨晚从“车大炮”家回来,陪二老看了一会春节晚会,感觉特无聊,就回屋睡下了。乡下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总是很宁静,再浮躁的内心也会在这宁静中得到沉淀。在省城的时候,每晚都要过了午夜才能入睡,离天亮,却总是那么漫长。其实,城里的天从来就没黑过,白天也不是真正的白天。人们在白天的灰蒙蒙中昏昏沉沉,在夜晚的若暗若明中时醒时睡,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新年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奇怪的是,夜,还是显得那么静谧。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享受着这喧闹中的平静。窗外的天由黑变灰的时候,她听见芳华嫂起床的声响,听见她摸索着进了厨房,猜想着她洗米煮饭,为众祖先和家人准备新年的第一餐饭。像千千万万雷州妇女一样,多少年来,芳华嫂就是这样,从年初忙到岁末,即使过年了,也数她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大年初一,包括祖先神灵都要斋戒一天,不能动刀子,不能杀戮,不能吃肉,餐桌上只能有豆腐、菠菜、腐竹和粉丝。小孩子们不喜欢吃这些,但还是被大人逼着,好歹要吃一点祖宗尝过的饭菜沾沾福气。
      吃过斋饭,家里要派代表到庙里的列祖列宗面前三叩九拜,祈求众神灵保佑全家人四季平安,发大财。右子因为正在来月经,(按照习俗,女人来月经的时候是不能叩拜祖宗的,怕经血的肮脏玷污了神灵)芳华嫂提前给她发了特赦令,可以自由活动了。小米今年的任务挺重,经常出远门的人是要祈求神灵保佑出入平安的,此外,还得祈求神灵给赐一份好的工作,和一份好姻缘。胡子听芳华嫂吹得神乎其神,也真真假假心心念念想要去拜拜众神灵。山猫和丹丹一放下碗筷,就溜得无影无踪,大过年的,穿了新衣服,口袋里还装了一点压岁钱,肯定是要到镇上走走逛逛的。于是,被芳华嫂逮住,要一起去寺庙的就只有小米、胡子、妃莹和虎子了。
      他们拎着香烛、鞭炮、烧纸和糖果等一应供品出了院门,直奔寺庙而去。寺庙设在村前,面向水库,前后不过十分钟就到了。
      寺庙分大堂小堂,首先要祭祀的是小堂,也就是姜太公的神位。小米参加高考前夕,也曾被芳华嫂拉到姜太公的神位前祭拜过。当时的她“急功近利”,还曾经威胁过姜太公他老人家,一边叩拜一边念念有词,说姜太公啊姜太公,人都说你是直钩钓鱼,都是爽快之人,我也不多说了,反正,如果你能保佑我考上大学,下次我就还来拜你,要是考不上,我就不来了。小米话没说完,站在旁边烧香的芳华嫂就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诚惶诚恐地向姜太公赔礼道歉请求宽恕。后来小米大学也考上了,不知道算不算是姜太公暗中助阵的功劳,反正后来她也没来拜谢他老人家。实在也是无心之过啊太公老人家,小米暗想,我在心里将你谢过了,你是神灵,应该能领会得到吧?
      供奉姜太公神位的小堂不出十平方米,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大人在里面燃点香烛,小孩在门口放鞭炮,整栋小屋烟雾缭绕,熏人的朦胧中甚有一番“神气”。
      供桌上已然摆满了贡品,最显眼的要数供桌前面一整排光着身子的大公鸡,暗地里较劲似的一只比一只肥大,一只比一只油亮,可惜每只鸡身上都趴着许些鞭炮碎纸屑和香灰,让人没了食欲。再里面是贡饭、白酒、糖果之类,杂七杂八堆得密密麻麻。过年了,连神灵都变得奢侈起来,这么多好吃的,“公祖”能吃喝得完吗,小米暗想,真是浪费。芳华嫂守在一边,看有人祭拜完毕收走贡品,赶紧抓住机会在腾出来的位置摆好贡品,烧纸是不可能专用一个香炉的了,大家都把带来的烧纸丢进供桌前的大香炉里,各自象征性地拿木棍在里面搅几搅,算是向神灵打过招呼,提醒他收下金银财宝了。芳华嫂在熟练地操作这些的时候,胡子已经在门口燃完鞭炮了,只是众炮齐鸣,根本分不清哪个鞭炮声是自家的。最后一个程序是“叩拜‘公祖’,人太多了,而神位前面只放了两组共四个跪枕,大家只能列队依次进行。雷州人平素是不喜欢规规矩矩排队的,做什么事情都是一窝蜂涌上去,这个时候,在神灵面前倒显得优雅许多,也不似平时大嗓门了,个个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很有点“绅士”的味道。小孩子可以单独跪拜,双膝跪下去叩三个以上的响头就好了,大人,尤其是上了些年纪的人,一般要两个人,先站在跪枕的两头,双手抱拳,相对作揖三次,然后面对神位跪下,三叩九拜,最后站起来,还要相对作揖三次。芳华嫂和妃莹在进行以上这些仪式的时候均表情严肃,颇是慎重其事。我挤在人群中观看,心中不由也升起一种肃穆的感觉。芳华嫂和妃莹祭拜完毕,轮到小米了,芳华嫂示意小米带胡子一起拜,小米不愿意,可是胡子猴精啊,一看芳华嫂的眼神,不等小米叫他,就挤到另一边,装模作样起来。小米无奈,只好跟他相对三作揖,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暗自发笑,这个假洋鬼子!
      祭拜了姜太公,他们又又匆匆赶往大堂,在众神面前再三叩九拜一番,受了一番烟雾的薰陶。

      祭拜完毕,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
      胡子之前听妃壮说大年初一这天镇墟上很热闹,就央求小米一定要带他去看看。小米以为自己已经够八卦的了,上学的时候就因为这个经常被右子取笑,没想到胡子比她更“八”。胡子天生就爱看热闹,去到哪里都是专往人多的地方钻,有时小米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投胎的时候搞错了,按道理他应该是一婆娘才对。
      小米推出自己的坐骑——其实那是大哥妃强从福地公的二儿子春良那里买来给大嫂妃莹专用的女装摩托车(虽然知道春良手中的二手货都来路不正,而且无牌无照,可是因为便宜,村里有一半人骑的摩托车都是经他的手买的),现在小米回来了,就成了小米的坐骑,如此而已。车子刚来到村口,一辆红色的铃木摩托车从公路上一闪而过,“呜”的一声,只留下一屁股浓烟,小米那辆半新不旧的马哈被吓得抖了几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又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这回小米看清楚了,开车的小青年后面坐了三头飞扬的长发,最后一个,白花花的屁股还翘得老高。在小米发愣的当儿,又有摩托车陆续飞过,车主都是脸上残留着稚气的小青年,后面都是捞月的猴子般一个抱着一个的长头发,一个到三个不等。反观自己,一个矮个子的女人载着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要多怪异有多怪异。连胡子自己也感觉出来了,看着小米那么小心翼翼,他一个劲地后悔,“早知道我们开车回来就好了。还有好几天呢,真不敢想象。要不然我们现在去租一辆?”
      小米苦笑不得:“租车?你以为这是哪里?坐好了,别影响人。”
      “我们去找你二哥吧,他说他们今天会去一个什么度假村。”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一会去这里,一会去那里,到底去哪里,说。”
      “先去镇上,然后去度假村,行不?”
      “我二哥他们还在镇上,先去找他们。”
      右子刚才说在她宿舍等他们。到右子宿舍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走国道,要么直接穿过镇上唯一一条商业街。平时,国道路窄车多,小米一般都会选择穿过商业街。可她发现以她的车技,今天的商业街简直是寸步难移,街面人山人海,挤得密不透风,拥堵的人流连国道都给占了,好在今天路过的车辆不是很多,他们终于得以穿过。
      妃壮和右子已经在宿舍里等着了。小米他们一到,妃壮说放好车,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去度假村。度假村在另外一个靠海的小镇上,骑摩托车需要一个多小时。
      “街上人比蚂蚁还多。”右子不大愿意,“我这里还有点面,不如我煮面给你们吃?”
      “你傻了?大过年的要自己在家动手。”妃壮骂她。
      小米也说:“我一直觉得人比蚂蚁多。去吧去吧,我要吃烤鸡翅。”
      不过,小米同志一出门就后悔了。“计划生育工作还是没做好啊!”
      “是。我也怀疑是不是全镇的人都来了?”右子感叹。
      只有胡子显得特兴奋,左瞧右瞧,两眼放光,惊叹道:“你们的人口总量倒是没落人后。”
      街上的人真是多啊!街道两旁的摊位,不管经营的是什么买卖,全都挤满了人。似乎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购买能力暴涨,迫不及待地都要把口袋里的钱花出去。他们在人潮中艰难前行,走了半条街,发现生意最火爆的还算烧烤档,不足五十米的街道上经营了不下七八家烧烤档,每家烧烤档前面都挤满了人,想要挤进去的人多,准备离开的人少,一个个在烧炭的黑烟和烤鸡翅的香味中翘首企盼,望穿秋水。
      大家前后跟着,在人堆里挤来挤去,艰难地向前移动,脚下垃圾成堆,鸡骨头、一次性杯子、一次性筷子、牙签、空罐子遮住了水泥地面的真面目,不时还有廉价的红色餐巾纸粘住鞋底。
      “人越来越多,垃圾也越来越多了。”小米一边走一边抱怨,“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垃圾,实在很难让人感觉愉悦,“清洁工都放假了吗?”
      “你的牢骚还真不少。”妃壮说,“清洁工不是人吗?”
      也是,清洁工确实也是人,“要不然,大家都自觉点,把垃圾放进垃圾桶也行啊。”说到底,还是素质问题。
      右子嘲笑她:“垃圾桶早几年前就被偷光了。你就一直没发现?”
      这个小米还真没留意。她只记得她还在镇上上高中的时候,政府就在商业街上放了好几个几乎跟她一样高的垃圾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摆上街面的垃圾桶,当时只是感觉很突兀,后来到了外面上学,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垃圾桶,才发现,原来垃圾桶也可以那样优雅。可是为什么,曾经让她感觉突兀的垃圾桶缺失了那么多年,而她居然完全没有留意?
      一个小女孩手拿一串烤鱿鱼从身边挤过,小米咽下口水,烤鱿鱼的味道真太香了。“那些东西到底干不干净?真想也尝尝。”
      “吃的时候就不要想它干净不干净。”妃壮训导她,“城里人,要不要来一串?”
      小米挣扎了一下,终于放弃:“人太多了。”所有人挤成一团,谁个头高劲大谁先得,完全没有先来后到之别,对于已经习惯了排队的她,是不能容忍也很吃亏的事情。
      “那……烤鸡翅还吃不?”右子知她为人最怕麻烦,不像她,历尽艰辛排除万难,只是为了口福。
      “算了不吃了,吃烤鸡翅有的是时间。喝粥怎么样?”
      大家都没异议。不过,看情形,想喝一碗粥似乎也不太容易。他们踩着垃圾走了几家粥店,全都满座了。不得已,只好就近选了一家,在边上候着。这家店经营粥、粉、面,店主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岁左右,脸上的稚气与他衣服上的油光一样明显,主厨的动作却很娴熟,只见炉里的火苗噗噗作响,黑色大锅在他手中一上一下,隔一阵子就用大勺子勾出一碗或者一碟,守在一旁的小妹眼明手快,即刻送到客人手中。小米端详了这两人很久,忍不住跟右子八卦一下,“不像兄妹。应该是情侣。”
      等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有人喊“老板,买单”了,妃壮一个箭步冲到那一桌的旁边,小米憋着笑跟过去,又被妃壮训话,“少装。你也得靠我才有得吃。”
      “你别说,这家味道真不错,我没少来。”右子赞道,“天热的时候,我天天来吃它的炒田螺。别家的田螺都是不长肉的。”
      “态度怎样?”
      右子把手搭在小米肩上:“提醒一下,这里是雷州,你也是雷州人。别总拿它跟别处比,子不应该嫌母丑。”
      “唉!”
      右子不理会小米的郁闷,一屁股坐在刚腾出来的凳子上,挥手招呼小妹,“四碗皮蛋粥,加油条。”
      “诶。”
      那个扎着辫子的小妹应声而到,麻利地把碗碟收起来叠在一起,右手象征性地拿油渍斑斑的抹布随意抹了几下,把桌面的垃圾扫到地上,然后两手捧着碗碟,丢到炉灶右边的大盆里。齐膝高的桌子上还是污垢重重,不像是新沾上去的样子,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右子满不在乎的样子,小米也只能极力收起心中的厌恶,把半个屁股放到矮凳边上。胡子倒是比小米更加入乡随俗一点,不用招呼,拍拍屁股就坐下来了,然后就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最后把焦点定在小妹的身上,视线跟着她来回移动。
      这个假洋鬼子,胆子也太大了点,小米恨恨地想,恨不得自己会点穴功夫一个手指头点了他的穴位,让他两眼永远定位在那里。右子看她醋意大发的样子,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说,既然自己不在乎,就别管人家往哪发展。
      “你们这里是不是都招童工?”胡子突然挺郁闷地问小米,“我看那小姑娘最多十三岁。”牛高马大的一个人,缩在那个不足二十公分高的矮凳上,怎么看都别扭。
      小米比他还要郁闷:“你刚才就是在研究这个问题?”
      妃壮和右子哈哈大笑,看起来都意味深长的样子。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们要的粥送上来了,满满四大碗,小米一尝,果然味道不错,心想这可一点不比省城大酒家里的逊色,却只卖三块钱。
      胡子更是像个饿鬼,脑袋低下去就没抬起来过,稀里哗啦吃得倍儿响,也不怕烫舌头,赞美之词偷空从牙缝里钻出来,“这么好吃的东西才卖三块钱”,把邻桌的视线都吸引过来了。早上那一餐他基本上就没吃,又冷又硬的斋饭上面还沾了烧纸的灰烬,足有一两重一块的豆腐,和浇了酱油的菠菜,让肉食动物胡子连筷子都抬不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妈杜绝了我当和尚的可能性。”
      “好久没吃沙虫(雷州一著名海产品)粥了。”小米吃着吃着,突发感慨,典型的吃着碗里的念着锅里的。
      “现在不是季节,要等夏天。”右子提醒她。
      是啊,快有十年了吧,时间长得已经忘了它的季节。记得高中的时候,每次出去宵夜(那时候小米囊肿羞涩,都是右子请客),她们都会各要一碗沙虫粥,外加一碟炒田螺,然后旁若无人地,啜得倍儿响,把邻桌吃宵夜的男生都吸引过来了。
      小米犹有意味地把这些讲给右子听,她也颇有感慨。只是她们都已经想不起当年那几个男生的模样。时光总是匆匆,许多事情,已然物是人非。按老家的算法,过了年,就等于又添了一岁。真是弹指一挥间,恍惚又十年。
      吃过粥,四个人又挤过人群,按原路返回小米的宿舍。去度假村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这回小米死活不愿意载胡子了,硬要把他推到妃壮那辆车上去。妃壮不愿意,胡子倒是求之不得,爬上去就不肯下来了,
      “你那车,装了轮子的都能赶超,太丢脸了。”
      “你看,偷来的鸡还嫌瘦。”右子哭笑不得,“也好,我和小米一起说说话。别飞那么快啊。”
      话说着,“呼”的一声,他们的车子在屋角拐了个弯,甩下一屁股烟,就不见了踪影。
      “我以为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才会逞强,其实男人跟男人在一起也会。”
      “这是逞能。”右子纠正。
      “反正差不多。”

      一个半小时以后,他们一前一后到了度假村所在的小镇港口码头。
      “这时候去度假村不好找车位。不如我们坐渡船过去吧。”妃壮提议。
      大家都表示赞同。于是放好车,都在码头候着,等度假村对岸的渡船过来,大家一起上船,朝度假村驶去。
      度假村里也是人海一片,大家只是随着人流往前走,都无心看风景,也几乎看不见路两旁的风景,映入眼帘的除了别人的背影,就是晃来晃去的陌生的脸孔。
      “这些人都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妃壮不得其解,“平时也不见这么多人啊!”
      胡子从别人的头顶往四边瞧了几眼,有点泄气:“不就是几棵树,几块石头嘛,也没什么特别的。喔,还有几栋木屋。”
      再往前走一会,胡子突然喊叫起来:“啊,海!”快步朝沙滩走去。
      小米跟在后面摇头:“少见多怪。”
      大家都往海滩走,妃壮边走边讲电话,落在了后面。
      沙滩上有一座连着木桥的嘹望塔,胡子爬上去,装腔作势地极目远眺了一番,然后若有其事地总结:“嗯,比鼓浪屿的海要蓝,沙子也比那边的漂亮。不过跟三亚的比,就逊色多了。”
      右子对小米一笑:“你这个胡子,快言快语的,跟你倒是有点像。”
      小米回答:“跟你也像。”
      妃壮从后面跟上来,对右子说:“没订到房。早满了。”
      “你不是托上次那个同学帮忙吗?”
      “找了,没用。现在开始订后天的了。”
      “那就泡不到温泉了。”小米有点失望。
      “也没什么。”右子安慰她,“跟别处的差不多,你又不是没来过。就是胡子没能体验一下。”
      “对。现在人也太多了。”
      “要不我们去吃海鲜。”右子突然想起来似的,“我们年中的时候来过一次,坐快艇到海上吃,保管你满意。你二哥也来过,是不是啊二哥?”
      妃壮点头称是。
      小米一听雀跃了:“那还等什么?走啊!”
      于是一行人到了码头,坐上店家守候在那里的快艇,不一分钟的时间,就到了。这里又是一番景象,一个一个由模板搭建而成的养鱼排稳稳地靠在海面,串连成一片,每个养鱼排上面都有很多个池子,不同的池子养着不同的海鲜,食客想吃什么,就自己拿着箩筐自己捞。他们上了其中一个养鱼排,一个三面透风,可同时容纳几十人大厅里满满地坐了人,皮肤黝黑的服务员小姐说没位了,让他们先去捞海鲜。
      妃壮一手拎桶,一手拿网兜,带着大家来到分成许多个方格的池子旁,吩咐说,今天我请客,大家想吃什么尽管开口,我来捞。
      小米一声欢呼,“嘢,又大又肥的花蟹,带膏的,还有濑尿虾,嗯……鱿鱼……也要鱿鱼……”
      胡子一副绅士的样子问妃壮:“请问,我能每样都要吗?不过,重点是螃蟹……”
      “对,撑死总比饿死好。”小米点头,又作势扇自己嘴巴,“呸呸呸,一下就死了两回,老妈听到要骂了。”
      废话少说,妃壮即刻动手,追赶逃得最快的虾和蟹,不一会儿,各种各样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鱼和虾、蟹就满满地装了一胶桶,两个男人抬着,摇摇晃晃回到鱼排上。
      店家速度很快,十五分钟过后,油焗花蟹、清煮濑尿虾、杂鱼煲,各种美味就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小米和胡子各自卷起袖子,就像饿了几十年一样扑向桌面那些海鲜,大快朵颐起来。
      最后一碗花蟹粥下肚,胡子打着饱嗝,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再次大发感慨,“原以为湛江鸡就是极品了,没想到这里的海鲜更加好吃。恕我词穷 ,真的只能用好吃来形容了。你们好口服啊!”
      大家也都撑得不行了,只能微笑着看着他。
      小米慵懒地眯起眼睛,“知道我不是吹了吧?”说完习惯性往后一靠,坐在一旁的妃壮眼明手快,伸手往后面一挡,小米才没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看,就是不能吹。”胡子把屁股下面的凳子挪开,离桌子远一点 ,环顾一下四周,说,“可惜啊,设备太简陋了。你看,矮桌矮凳的,坐着多憋屈啊,你们雷州人也太环保了,这点木料都要省。再看看服务员,男女老幼都有,应该是全家出动了吧?要是再弄点音乐,或者歌舞什么的,上点档次,收费不就可以再高点吗?”
      小米不甘示弱,恶狠狠地说:“有些男人就是二百九。”
      “事实胜于雄辩。”胡子表示好男不跟女斗。
      “什么意思?”妃壮不明白了。
      “嘿嘿,你不用明白,有人明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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